禮拜一,一如往常,卓宓桃準七點三十到校,而過去一向習慣遲到的秦裏昂也在同一時間走進校門。他們一個由東,一個由西,在校門口相遇,簡直像早巳約好一樣。

“老師早。”秦裏昂一派模範生、校園貴公子的模樣,笑容可掬,臉頰和鼻頭雖然因為天冷而有些泛紅,卻憑添一股稚氣與親和力,連開口時噴出來的白煙都像在替他製造飄逸出塵的效果,寒冬裏那張笑臉無比迷人。

卓宓桃搓著雙手,也微笑道早。他們的默契真的很好,幾乎天天在校門口碰麵——這是當然羅!因為秦裏昂總會在起床後給她來通morning,兩人一邊熱線一邊梳洗,然後同一時間出門,秦裏昂會繞到早餐店買兩份早餐,接著與她同一時間抵達校門。

一前一後,保持著師生間的分際,他們一直都掩藏得很好。

穿過中廊時,不料那裏聚集了一堆人,有學生,有老師,卓宓桃敏感地察覺到當他們走近時,眾人的視線焦點慢慢地聚了過來,有些人甚至開始朝她指指點點。

不知道為什麽,卓宓桃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而她的預感常常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就是她!哇,連男主角也在……”

“看不出來……竟然是這種人。”

“果然……”刻意壓低的竊竊私語,仍然不小心傳進兩人耳裏。

卓宓桃下意識地看向秦裏昂,他和她一樣,臉色微凝,率先朝人群圍觀的布告欄走去。

學生們讓出一條路,卓宓桃覺得口幹舌燥,心髒快要跳出喉嚨。

千萬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四周的曖昧眼神和耳語像浪潮一般向他們打來,把她的神經逼到緊繃的極致,她感覺自己像在走鋼索,稍一不慎就會跌落深淵。

拜托不要是她想的那樣!

她沒有回頭路,前方卻是未知的命運。

然後,她看到那幾張明顯是跟拍的照片——她和秦裏昂忘情擁吻、他們挽著彼此的手同進同出、他們笑得像孩子般在以為無人相識的異地當街相擁。那些照片伴隨校刊社辛辣的筆鋒,將她和秦裏昂的不輪之戀及****裸地攤在陽光下,用犀利冷酷的言詞解劫。

秦裏昂像頭憤怒的野獸狠狠撕下那張校刊,卓宓桃感覺自己墜入黑暗而冰冷的深淵,永世不得翻身。

以校風開放聞名的聖羅蘭破天荒緊急召開董事會議,而身為董事會主席的秦家長輩早巳在第一時間趕來,包括秦裏昂那對忙到可能還是第一次踏進兒子就讀學校的父母。

學校針對校刊社隻予以口頭警告,畢竟秦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被叫到會議廳受審的隻有卓宓桃與秦裏昂。

莊嚴肅穆的會議廳裏,席上眾位董事與秦家長輩是法官,而他與卓宓桃是犯人……不,其實不盡然。

“這一切都是我的責任,是我忘記為人師長的本分,我願意自請處分。”

卓宓桃低著頭道。

秦裏昂冷著一張臉。

她根本沒搞清楚狀況。他在心裏諷笑。對啊,她就是那麽天真,犯人隻有一個,就是卓宓桃,而她竟然還傻傻地自白?

“跟老師沒有關係,是我逼她的。”他冷著聲道。

“裏昂……”卓宓桃沒料到他會想把責任獨自攬下。應該說,他們隻是做了同樣的決定,都隻想保住對方。“裏昂,你別亂說,是我忘記——”

“是我騙老師她跟我發生過關係,其實那天晚上我們什麽也沒做,”秦裏昂不理會卓宓桃,他的聲音也蓋過了她的,“她醉得不省人事,我騙她我們發生了關係,拿這件事逼迫她和我交住。”

卓宓桃愣住。“不是的……”是這樣嗎?

然而冷靜地回想起來,什麽都沒發生才是最合理的解釋。因為她醉到不省人事,因為她第一次在清醒時和秦裏昂發生關係後,身體的疲憊與酸麻,和那些激情的痕跡,過了好幾天才消退。

但,就算是這樣又如何?她隻知道在兩人交往期間,她是心甘情願的,而他也是在和她交往後才“再次”跟她發生關係。

秦裏昂不能有事,他不能被學校開除。他還那麽年輕,又那麽優秀,有大好前途,不能蒙上任何汙點!

“我是自願——”

“老師是無辜的。”

“裏昂!”卓宓桃受不了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和他對峙,“你別鬧了,你知不知道你——”

“你知不知道你很天真?”秦裏昂打斷她的話,突然改用中文道:“你那麽愛看小說,有沒有看過王子犯法跟庶民犯法的橋段?王子也許被送出國,多年後回到故鄉,依然是王子;而那個庶民呢?”她難道忘了嗎?在這個學校,她身為代課老師,身為菜鳥,有多麽小心翼翼,卻依然老是遭人白眼,而那些靠學校董事的關係定後門進來的人呢?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董事席閭,秦家出席的長輩當中輩分最高的男人開口了,說的也是字正腔圓的中文,“事情都已經發生,秦家隻能作最壞的打算和盡快補救,關於這件醜聞我們會盡可能的壓下,至於卓小姐——”

“卓老師。”秦裏昂打斷伯父的發言,“你們不會想用那種卑鄙的手段,讓她在教育界混不下去吧?”

“裏昂!你這是什麽態度?”秦裏昂的父親拍桌而起,“你用這種口氣和二伯父說話嗎?”

“我們沒做錯事,這不是什麽醜聞!”秦裏昂的態度依然強硬,“我跟宓桃是男女朋友,是正常的男女交往。”

“她是你的老師,一個忘記自己教育職責與本分的人,沒資格當老師。”

“宓桃比誰都認真,比你們縱容的那些走後門的人都認真,要是她沒資格當老師,那還有誰有資格?今天隻是因為她碰巧教到我,碰巧是我的老師,我們的關係就必須被當成醜聞嗎?我是真心和她交往,比那些虛情假意的人更有資格抬頭挺胸。”

“你懂什麽?一個高中都念到留級的——”

“好了。”秦裏昂的二伯父抬手製止他們父子的衝突,“現在是董事會議,卓老師的去留由董事會決定,至於你,裏昂,你必須跟你父親一起回長島。”

說是董事會議,其實除了秦家人之外,其他董事大多識相地下插手,畢竟身為聖羅蘭最大股東與董事會主席,幾乎有權利決定任何人員去留,這場會議其實更像秦家的家庭會審。

“我不要!”秦裏昂像頭張牙舞爪的獸,年輕氣盛的他隻覺所有人都想拆散他和卓宓桃,他們明明沒做錯任何事,錯的是揭人**的校刊社!“既然連我留級時都不管我,現在才要管束我,是不是太可笑了一點?”隻有宓桃會關心他,這些人憑什麽要他聽話?

“所以,你是為了讓家人注意你,才刻意那麽做的嗎?”二伯父又道,這句話像是潑了卓宓桃一盆冷水,也往秦裏昂的怒火上加油。

“你們懂什麽?我和宓桃是真心想在一起!”

“那你就不要表現出叛逆小鬼頭才會有的可笑態度。”二伯父眼神銳利地看著他,“你的事,你父親也有過失,他對你太疏於管教,你祖父要你和你父親一起回去,你們父子倆的懲戒,他老人家會親自定奪。

“至於你,卓老師,我想你從今天開始別再到學校來會比較好,為了讓這件事盡快落幕,我們隻能請你立刻回台灣。”

“不行!宓桃你別答應!”秦裏昂已經完全不見那個冷酷又優雅的貴公子形象,此刻的他像個害怕失去親人的孩子,或者是……

卓宓桃不再讓自己思考更多。

她對他來講,真的是情人嗎?會不會隻是因為孤單而產生依戀?隻是因為年輕氣盛而把持不住,唯一有的就隻是孩子對親人那般的依戀。

“你等我回長島,我會告訴祖父,告訴他我要娶你,我們不是不輪戀!”

秦裏昂方寸大亂,這一刻更像個慌張的孩子,像個衝動莽撞的少年,連終身大事都這麽脫口而出。

愛情其實沒有那麽多的耐性與韌性去背負衝動不出口的承諾,她害怕,也相信,未來秦裏昂一定會後悔。

咆哮不止的秦裏昂被長輩和堂兄們硬是押走了,當他喊她時,卓宓桃甚至不敢抬頭看他,最後會議廳裏隻留下卓宓桃和秦裏昂的母親,他們似乎認為女人與女人之間更能把話說清楚。

“真是丟臉。”穿著幹練而昂貴的套裝,秦夫人的神態讓卓宓桃想起中世紀住在冰冷古堡中的伯爵夫人,她抬起手柔了柔鬢角,輕輕吐了口氣,仿佛極不願意麵對接下來的談話,“卓小姐,該說的,剛剛的會議上都已經說完了,我希望你能好自為之,秦家不願追究這件事,對你來說已經是最大的容讓。”

卓宓桃可以理解秦夫人的冷淡,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秦裏昂,尤其見他和長輩起衝突,想起過去他的父母對他不聞不問,如果不是因為她和秦裏昂發生了關係,她老早就想和他的家長談談。

“秦夫人,裏昂他——”

無法忍受卓宓桃還有臉提起秦裏昂,秦夫人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希望你不要再見他,這次回長島,我會請我公公命令裏昂絕不能再跟你見麵。老實說,我真的不敢相信,你難道沒有一點羞恥心嗎?”

她的話讓卓宓桃羞紅了臉,抬不起頭來,難過得想掉眼淚。

對,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又忍不住好心酸。

她多麽羨慕那些能光明正大在陽光下親吻的戀人們?愛情多美好,讓世人詠歎歌頌,但是當愛情降臨在他們身上,卻無法讓他們得到同樣的祝福。她和秦裏昂每到假日就不辭千裏地跑到另一個城市,假裝遺忘他們的師生關係,要向世界宣示他們是彼此的最愛。

明明是一樣的愛情,她卻總在甜蜜之後背負著罪惡感與道德感的鞭答,然後嚴厲地反覆在心裏怒斥自己:你到底有沒有一點羞恥心?

如果割舍不會心疼就好了,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割掉他。

但,裏昂呢?她舍不得他孤單難過,他對她是否也一樣呢?

“我和我丈夫平日對裏昂是疏於管教,所以他曾經因為鬧事被學校留級,我早就和我丈夫說過,裏昂想引起我們的注意,但我們總是想,再過一兩年,等事業能完全交給長子後再來把心思花在裏昂身上……”

卓宓桃聽到這裏,雖然生氣,卻不敢發作。

再過一兩年吧,再過一陣子吧,這麽想的人到死都不會做到那些承諾!

到時秦裏昂二十二歲了,就算父母終於肯把心思花在他身上,對他來說隻怕也是控製,而不是關心了吧?

“沒想到現在他竟然做出這麽荒唐的事來,我們夫妻的臉都被丟光了。”

“你和秦先生的麵子比裏昂重要?”她終於忍不住出聲頂撞。

秦夫人像是不敢相信卓宓桃竟然還有臉反駁,瞪大眼,深吸一口氣後才正色道:“我們重視的是禮教與道德,榮譽與本分,所以秦家百年來沒有一位子弟做出任何妨害風化、道德淪喪的醜事來,不過我想這對卓小姐來說應該不好理解吧?”

她又打得卓宓桃無話反駁,羞愧難當。

“總之,從今天開始我和丈夫會盯緊裏昂,不會再讓任何人利用他年少無知接近他,也不會讓他為了想得到家裏的關注而再走上歧路,這種事隻會讓他的前途蒙上汙點。”秦夫人像是覺得話題已經沒必要繼續下去,起身準備離開,而卓宓桃坐在椅子上,連最後一絲尊嚴也被瓦解粉碎。

秦夫人那些話,狠狠地嘲笑了她自以為是的愛情。

是啊!她不也常在心裏懷疑,懷疑秦裏昂究竟喜愛她哪一點?

他也許想要人陪,但那個人不一定得是她吧,任何人都能取代。而他真正需要的也許不是她,是家人的關注。

秦夫人離開後,會議廳中剩她一個人獨坐,老校長走了進來。

“趁現在是上課時間,收拾東西離開吧,否則待會兒下課後你可能會寸步難行。”校長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至少秦家把這件事壓下來,回台灣之後你依然能教書。”

卓宓桃擦了擦不知何時滑出眼眶的淚水。回想起來,這個幾乎沒什麽實權的老校長是學校裏少數對她公正的人,卓宓桃朝他深深一鞠躬,“謝謝您這一學期的照顧,很抱歉我惹了這麽大的麻煩。”

“這不是聖羅蘭有過最大的麻煩,”老校長安慰她,“隻不過你碰巧惹上秦家的少爺罷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沒靠山、沒背景,否則這段師生戀頂多也隻會被家長們斥責幾句,等秦裏昂畢業後依然有轉圜的餘地。

卓宓桃低著頭走出會議廳,到辦公室收拾私人用品,因為這節沒課而待在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雖然裝作若無其事,但還是紛紛在她轉過身時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若不是董事下了封口令,隻怕看笑話的冷嘲熱諷絕對少不了。

卓宓桃繼續收拾置物櫃,秦裏昂昨天就偷偷放進她櫃子裏的蘋果與書信,又讓她眼眶一熱。

至少R與他戀慕的露娜老師,不會落得和她一樣的下場吧?雖然她開始明白家世背景決定了一個人在職場上所受到的待遇,今天角色若換成露娜,下場可能不會像她一樣。

直到返回住處,卓宓桃的眼淚始終沒停過。

如果她真能像秦夫人所說的不知羞恥、不顧禮教就好了,至少不會在麵對愛情的真相時,難受得像被刨心一樣。

她曾說過隻要在秦裏昂身邊,她就有勇氣麵對一切責難,如今才發現,給予她勇氣的也許隻是她自己的錯覺與幻想。她就像赤手空拳的傻瓜,失去了以愛情為名的盔甲與盾牌,失去為愛情而戰的理由,突然間驚醒,卻隻能可笑地被現實擊倒。

住所裏沒什麽東西要收拾,卓宓桃也不想再待在美國,回到家就立刻上網訂了機票。

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她想到答應秦裏昂要留下來陪他過節,難堪又傷心的眼淚還是流不停。

不要想吧!她是卓宓桃,絕不會被打倒的!

卓宓桃拜托露娜替她把奇異果和最後一封信放到她本來的櫃子裏,她想至少要和R道別吧?在聖羅蘭的這段日於裏,她最珍惜的回憶中也包括了與R的友誼。

本以為露娜會和其他秦家人一樣排斥她,所以卓宓桃沒預期露娜會答應,隻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畢竟露娜是少數願意和她攀談的同事。

想不到露娜不隻答應她,還主動告知她秦裏昂的近況。

“他被家裏軟禁了。不過裏昂脾氣很倔,鬧著要見你,甚至不惜傷害自己,我昨天去看他時,他的手和額頭都受傷了。”

“他會慢慢冷靜下來的。”卓宓桃明白秦裏昂的脾氣,他越是這麽任性,孩子氣,就越顯得他們之間的愛情幼稚。雖然很心疼,但是他的家人比她有資格照顧他吧,她隻能收拾自己的不舍。“不過能不能請你轉告你的親人,不要對裏昂太強硬,否則他隻會更想反抗,這年紀的孩子就是這樣。反正我明天就回台灣了——”

“你是這麽看裏昂的嗎?”露娜忽然一臉輕蔑,“你和那些道貌岸然地指責裏昂的人有什麽不同?”

卓宓桃愣住。

“慢慢就會冷靜下來?”這句話似乎踩到露娜的痛處,她變得咄咄逼人,“你們這些偽君子,就喜歡用這種話淩遲別人的心,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血流光,淚流幹,當然會冷靜。可是現在流的眼淚,感覺到心痛,難道都是假的?

都是沒意義的?要符合你們的規則才有意義?”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卓宓桃呐呐地道,卻明白露娜戳破了她遮眼的迷障。

“要什麽樣的愛情才算是愛情?不懂寂寞的愛情才是愛情?因為寂寞而相依的愛情隻是錯覺?”露娜逼近她,瞳眸竟閃耀著藍色光芒,“人若不會寂寞,那還需要愛情嗎?人們隻要愛自己就好了啊!”

“對不起……”卓宓桃哽咽了,眼眶又忍不住泛紅。

開完董事會議那天回到住處後,她甚至不敢憑吊這段感情,因為一想起過去三個月來和秦裏昂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秦夫人的話就像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真可笑,她難道以為自己是祝英台,還是茱麗葉?難道她真以為秦裏昂是真心愛她?

但,她不愛他嗎?

就算秦裏昂是因為寂寞又如何?她難道不愛他嗎?她的陪伴若不是因為憐惜與愛情,難道隻是虛偽的應付?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是那樣。秦裏昂是年少輕狂也好,至少在過去三個月裏,她沒對自己的感情撒過謊。

“我會幫你把信放進櫃子,不過我必須說——”露娜站起身,就要離開咖啡吧,“你真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