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政通:以力服人與以德化人

韋政通(1927—),江蘇鎮江人,哲學家、思想家。他早年師從牟宗三,致力於研究中國傳統哲學思想,後又受到西方哲學思想的影響。其著有《中國思想史》、《荀子與古代哲學》、《中國哲學思想批判》、《傳統與現代化》、《中國文化概論》、《儒家與現代中國》等。

曆史上雖然沒有出現過聖王,但“為政以德”的理想卻一直為儒者們所堅持,這種理想和無為的理想一樣,都發生防止橫暴權力的泛濫作用。

所謂政治領導,即政治權力應由怎樣的人物來掌握、運用?他需要具備何種品質和條件?由於政治領袖擁有巨大的權力,所以這是一個影響人類禍福的大問題。

中國傳統對這個問題有很豐富的思考,對解決這個問題也表現出優異的智慧。

政治哲學家韓非的看法也許最令人矚目,他頗能投合統治者的心理,要求凡為人主者,都必須有大權獨攬,人主之需權力,如魚之需水,魚無水則死,君無權則亡。人主要常保權力,必須有“術”,有術然後能行“法”,法、術相濟,方能形成有力的政治領導。人主如何能有術?第一,要盡量與群臣隔離,常保孤獨,生活在秘密之宮中,使大家對他莫測高深。第二,要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使左右近臣無機可乘。人主又如何能行法?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做到公正無私,法令設立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廢私。執法者“按法以治眾”,絕不可稍懷惻隱、假藉慈悲,韓非說:“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

”,隻有具備鐵石心腸的人,才能做到執法不阿。

韓非深知政治權力對政治領導者的重要,但他不知道維護權力如隻靠強製,而不顧到臣下百姓的需要和死活,權力是不可能常保的。這種權力必然導致橫暴的形態,曆史上有許多事例足以證明,政治領導未有不因橫暴權力的腐蝕而崩潰的。針對這一點,老子采取了相反的觀點,他深刻地了解到,擁有權力的領導者,最有效的控製方法,不外乎是刑罰誅戮,但等到一旦老百姓不怕死的時候,這種方法就會失效。依老子,作為一個政治領導者,最重要的是能做到後己為人,濡弱謙下,深明“弱者道之用”的旨趣。你要做別人的領導,必先懂得“後其身,而身先”的道理;你要用別人,必須先知道“善用人者為之下。”尤其重要的是,領導者要充分發揮他的作用,更不可不了解“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一個沒有人民支持擁戴的領導,那隻是獨夫的統治,獨夫統治如何能持久?

在沒有能實現同意權力的民主政治的時代裏,人們大都希望能有賢人來做政治領導,賢人政治最大的好處,是在領導者自身,能約束權力的濫用,對人民則少幹涉,采用比較放任的政策。中國以往兩千多年的曆史,能出現幾段治平的日子,就是這一種領導,至少是接近這種領導所得到的效果。在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帝國裏,無為政治不隻是道家的政治理想,自漢以來早已化為事實。這種統治方式,不但適合廣大農民的需要,也是帝王們圖謀長治久安的重要條件。曆史家探討中國曆代的政治改革所以失敗

的原因,多歸咎於儒吏的保守,以及士大夫們要維護他們的既得利益,而忽略了無為思想的深入人心,使他們對任何政治上的變動,都感到恐懼和懷疑,因為政治的重大改革,必然造成權力的集中,權力一集中,就會破壞鄉土社會原有的秩序和平靜。

聖王是儒家和墨家共同提出來作為政治領導的理想人格,這與柏拉圖的理想國裏,希望由哲學王做政治領導的構想極為相似,不論是哲王或聖王,都需要兼具道德及智性的優點。聖王之統領萬民,不是以力服人,而是以德化民。曆史上雖然沒有出現過聖王,但“為政以德”的理想卻一直為儒者們所堅持,這種理想和無為的理想一樣,都發生防止橫暴權力的泛濫作用。西方自亞裏斯多德以來的政治哲學家都知道,政治即是由最好的人事領導,其權力也應受憲法的限製,以免流於暴政。這一點兩千多年來,中國的政治家一直沒有想到。

為政治領導設想出一些標準,以往已有人做過,在今日也不算困難。難處是,一個被人認為傑出的領袖,不是任何標準能框得住的。因此,為防範領導者權力的濫用,給予他限製遠比訓練他來得重要。限製的作用不止於憲法,處境的改善和健全的教育,都足以形成限製。德國如果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的惡劣處境,如何會產生希特勒的獨裁統治?在德國當時如果不是傾向於被虐狂的教療,希特勒又如何能獲得人民瘋狂式的信賴?

(韋政通著《中國的智慧——中西偉大觀念的比較》,

中國和平出版社1988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