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節選)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樟壽,後改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左翼文化運動的支持者之一。魯迅一生的著作包括雜文、小說、論文、散文、翻譯近1000萬字。主要著作收入《魯迅全集》。

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

我作這一篇文的本意,其實是想研究怎樣改革家庭;又因為中國親權重,父權更重,所以尤想對於從來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父子問題,發表一點意見。總而言之:隻是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罷了。但何以大模大樣,用了這九個字的題目呢?這有兩個理由:

第一,中國的“聖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決不相幹;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常”“禽獸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於子,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隻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隻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聖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所以說,“我們怎樣做父親。”

第二,對於家庭問題,我在《新青年》的《隨感錄》(二五,四十,四九)中,曾經略略說及,總括大意,便隻是從我們起,解放了後來的人。論到解放子女,本是極平常的事,當然不必有什麽討論。但中國的老年,中了舊習慣舊思想的毒太深了,決定悟不過來。譬如早晨聽到烏鴉叫,少年毫不介意,迷信的老人,卻總須頹唐半天。雖然很可憐,然而也無法可救。沒有法,便隻能先從覺醒的人開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還有,我曾經說,自己並非創作者,便在上海報紙的《新教訓》裏,挨了一頓罵。但我輩評論事情,總須先評論了自己,不要冒充,才能像一篇說話,對得起自己和別人。我自己知道,不特並非創作者,並且也不是真理的發見者。凡有所說所寫,隻是就平日見聞的事理裏麵,取了一點心以為然的道理;至於終極究竟的事,卻不能知。便是對於數年以後的學說的進步和變遷,也說不出會到如何地步,單相信比現在總該還有進步還有變遷罷了。所以說,“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

倘若現在父母並沒有將什麽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達到了繼續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於幼雛,除了養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願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於現在,這是對於將來。隻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於祖先的事,應該改變,“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複,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聖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

時時萌蘖;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於孩子的發達。所以一切設施,都應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於兒童的設施,研究兒童的事業,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後起的人物,一定尤異於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遊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於子女,應該健全的產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但有人會怕,仿佛父母從此以後,一無所有,無聊之極了。這種空虛的恐怖和無聊的感想,也即從謬誤的舊思想發生;倘明白了生物學的真理,自然便會消滅。但要做解放子女的父母,也應預備一種能力。便是自己雖然已經帶著過去的色采,卻不失獨立的本領和精神,有廣博的趣味,高尚的娛樂。要幸福麽?連你的將來的生命都幸福了。要“返老還童”,要“老複丁”麽?子女便是“複丁”,都已獨立而且更好了。這才是完了長者的任務,得了人生的慰安。倘若思想本領,樣樣照舊,專以“勃谿”為業,行輩自豪,那便自然免不了空虛無聊的苦痛。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父子間要疏隔了。歐美的家庭,專製不及中國,早已大家知道;往者雖有人比之禽獸,現在卻連“衛道”的聖徒,也曾替他們辯護,說並無“逆子叛弟”了。因此可知:惟其解放,所以相親;惟其沒有“拘攣”子弟的父兄,所以也沒有反抗“拘攣”的“逆子叛弟”。若威逼利誘,便無論如何,決不能有“萬年有道之長”。例便如我中國,漢有舉孝,唐有孝悌力田科,清末也還有孝廉方正,都能換到官做。父恩諭之於先,皇恩施之於後,然而割股的人物,究屬寥寥。足可證明中國的舊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並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

獨有“愛”是真的。路粹引孔融說,“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漢末的孔府上,很出過幾個有特色的奇人,不像現在這般冷落,這話也許確是北海先生所說;隻是攻擊他的偏是路粹和曹操,教人發笑罷了。)雖然也是一種對於舊說的打擊,但實於事理不合。因為父母生了子女,同時又有天性的愛,這愛又很深廣很長久,不會即離。現在世界沒有大同,相愛還有差等,子女對於父母,也便最愛,最關切,不會即離。所以疏隔一層,不勞多慮。至於一種例外的人,或者非愛所能鉤連。但若愛力尚且不能鉤連,那便任憑什麽“恩威,名份,天經,地義”之類,更是鉤連不住。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長者要吃苦了。這事可分兩層:第一,中國的社會,雖說“道德好”,實際卻太缺乏相愛相助的心思。便是“孝”“烈”這類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負責,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在這樣社會中,不獨老者難於生活,既解放的幼者,也難於生活。第二,中國的男女,大抵未老先衰,甚至不到二十歲,早已老態可掬,待到真實衰老,便更須別人扶持。所以我說,解放子女的父母,應該先有一番預備;而對於如此社會,尤應該改造,使他能適於合理的生活。許多人預

備著,改造著,久而久之,自然可望實現了。單就別國的往時而言,斯賓塞未曾結婚,不聞侘傺無聊;瓦特早沒有了子女,也居然“壽終正寢”,何況在將來,更何況有兒女的人呢?

或者又怕,解放之後,子女要吃苦了。這事也有兩層,全如上文所說,不過一是因為老而無能,一是因為少不更事罷了。因此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發法,教他們順應社會。這與數年前講“實用主義”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校裏遍教學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但決不是正當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倘都順應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隻有改良社會。

就實際上說,中國舊理想的家族關係父子關係之類,其實早已崩潰。這也非“於今為烈”,正是“在昔已然”。曆來都竭力表彰“五世同堂”,便足見實際上同居的為難;拚命的勸孝,也足見事實上孝子的缺少。而其原因,便全在一意提倡虛偽道德,蔑視了真的人情。我們試一翻大族的家譜,便知道始遷祖宗,大抵是單身遷居,成家立業;一到聚族而居,家譜出版,卻已在零落的中途了。況在將來,迷信破了,便沒有哭竹,臥冰;醫學發達了,也不必嚐穢,割骨。又因為經濟關係,結婚不得不遲,生育因此也遲,或者子女才能自存,父母已經衰老,不及依賴他們供養,事實上也就是父母反盡了義務。世界潮流逼拶著,這樣做的可以生存,不然的便都衰落;無非覺醒者多,加些人力,便危機可望較少就是了。

但既如上言,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並不如“聖人之徒”紙上的空談,則何以至今依然如故,一無進步呢?這事很容易解答。第一,崩潰者自崩潰,糾纏者自糾纏,設立者又自設立;毫無戒心,也不想到改革,所以如故。第二,以前的家庭中間,本來常有勃谿,到了新名詞流行之後,便都改稱“革命”,然而其實也仍是嫖錢至於相罵,要賭本至於相打之類,與覺醒者的改革,截然兩途。這一類自稱“革命”的勃谿子弟,純屬舊式,待到自己有了子女,也決不解放;或者毫不管理,或者反要尋出《孝經》,勒令誦讀,想他們“學於古訓”,都做犧牲。這隻能全歸舊道德舊習慣舊方法負責,生物學的真理決不能妄任其咎。

既如上言,生物為要進化,應該繼續生命,那便“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三妻四妾,也極合理了。這事也很容易解答。人類因為無後,絕了將來的生命,雖然不幸,但若用不正當的方法手段,苟延生命而害及人群,便該比一人無後,尤其“不孝”。因為現在的社會,一夫一妻製最為合理,而多妻主義,實能使人群墮落。墮落近於退化,與繼續生命的目的,恰恰完全相反。無後隻是滅絕了自己,退化狀態的有後,便會毀到他人。人類總有些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精神,而況生物自發生以來,交互關聯,一人的血統,大抵總與他人有多少關係,不會完全滅絕。所以生物學的真理,決非多妻主義的護符。

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該是義務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麵清結舊賬,一麵開辟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但世間又有一類長者,不但不肯解放子女,並且不準子女解放他們自己的子女;就是並要孫子曾孫都做無謂的犧牲。這也是一個問題;而我是願意平和的人,所以對於這問題,現在不能解答。

(魯迅著《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