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炎培:怎樣教我中學時期的兒女

黃炎培(1878—1965),號楚南,別號觀我生,字任之,筆名抱一。江蘇川沙縣(今屬上海市)人,著名教育家、學者。他早年接受中國傳統教育,並於1899年在鬆江府以第一名取中秀才,後又中江南鄉試舉人。著有《黃炎培考察教育日記》、《中國教育史要》、《斷腸集》、《中華職業教育社宣言書》等。

做父母的十分檢束自己的行為,凡不許兒女做的,父母不做,且禁止家庭中任何人做。

我有12個兒女,殤了3個,現存5男4女,有在教書的,有在辦事的,有在管家的,有就學國內外大學的,餘下2女1男都在中學。這一大群兒女,不論過去或現在,都曾經上過中學。我感覺到最難處置,就是中學這個關頭。到了大學,人生觀漸漸確定了。中學正在交叉路口,欲東便東,欲西便西,出入很大。我於中等學校,普通的,分科的,皆曾創設過,服務過,前後關係達30多年。對這個關頭特別注意,且深信其值得特別注意。很願把我對於兒女,在中學時期怎樣教法,和他們對這樣教法感覺怎樣,公開地向中學一般男女青年報告。

吾在沒有認識職業教育的重要以前,卻早注意到一點,就是修學必先確定服務方針,將來做什麽,現在學什麽。30年前有一從弟自幼發現他有機械天才,入中學時,即令他實習機械,到底成為機械專家。我的兒輩,除了考入清華大學,他們沒有設分科中學,隻得在大學每年暑假期,看他們才性,給他們練習機會,有的銀行,有的鐵路,有的教書,其餘都在初中時早就幫助他們決定大方針,升入分科高中,年滿畢業,就他們所學,給他們服務機會,一二年後,再令入國內外大學求深造這一個過程,這一種方式,我很確實的認為重要,而他們自己亦很深信為有效。我為這些,不知當眾演說過多少次,文章寫過多少篇,苦口勸告大眾:(一)初中三個學年的使命,就在讓別人認定他的,或自己認清自己的天性和天才,來決定一生修學就業的大方針;(二)即使預備升大學,在高中時亦宜依照所定方針入分科修習;

(三)如果中學修了,即擬就業,不再升學,更宜入分科高中。可惜一般人還不能完全了解,以致走錯路頭的還不少,我所深深地認為歉然的。

上開一點,要算我對中學兒女最注意所在。有一個兒子,少年最歡喜讀子書、佛經,便指導他研究哲學。還有一個在孩童時期喜歡玩積木,構成各種建築,便時常帶他從遠處、高處看上海市景,誘發他對於工業的興趣,指導他研究工科。大概這一點我絕不敢放鬆的。我有一個侄兒,現在被公認為音樂專家了。但是他自小在家庭於音樂並無接觸,故並無特殊表現。幸虧進了清華,得到嚐試機會,他自己發覺非常興趣,才獲走上適合他天才的途徑。如果得不到嚐試機會,眼睜睜地便把天才埋沒掉。我想青年中自己沒有發覺他的天才和沒有機會表現他天才的,正不知多多少少哩!此外我對於各門功課,僅切囑他們特別熟習三門,就是國文、外國文和算學。算學訓練頭腦,使之清澈、正確、精密,影響於思想很大;文字學科,實吸收各種知識的唯一門徑,都值得重視。至於各專科,自有專門教師指導,自己既發生興趣,自會精心鑽求的。體育,卻也是我所特別鼓勵的一端。

我常常嚴厲督促他們寫日記,用錢必督促他們記賬。大概他們的日記,是我負責檢閱的。用款檢查,是他們母親負責的。他們的母親對於檢查用款,非常精明,絕對不給他們多量的錢。因此,一般兒女們對於銀錢的眼孔特別小。在中學時代,身邊有一整個的銀元,便快活得了不得。他們的母親,對於整潔,對於節儉,每次歸家,不斷的訓話,積極的勉勵,消極的責罰,旁人聽慣了,真所謂“耳熟能詳”。但對於幫助更清苦的同學,從來不加阻止,有時還多量資助他,養成他們待人慷慨的心腸。但交友的好壞,卻為我夫婦所共同注意。歸家必責令服務。迄今兒女大半成年了,他們回想兒時母訓,還時時拿來做家庭談話的資料。

在任何場合,絕對不許他們說謊話,這小小一點,從幼葉,就用極大氣力注意的。這點,幼時用力養成了習慣,到中學時期,便不致成問題,但仍值得注意。家庭中,我和他們的母親

,都不惜用撲責的。我用撲責時較少,但他們對我多畏懼。這一點長兒方剛嚐和我辯論,以為若是沒有這一點不更好麽?我以為從幼年到青年,至少在某時期、某場合,實需要這多少有所畏懼的心理,使精神上有所約束,影響到他們行為上,使有所不敢為。同時做父母的十分檢束自己的行為,凡不許兒女做的,父母不做,且禁止家庭中任何人做。具體的如賭博,如吸紙煙——乃至親友到我家裏,恕不敬煙——苟為權力所及,總不讓這些在我家庭裏發現出來。此等處我誠然多少對不起親友,實在是我為了這一群兒女呀!到底我們家庭裏並沒有因此感覺枯寂,吾們很熱鬧,很快樂,很和愛,家人相處,情感濃厚到極度。踹穩了腳跟做人,拿很好的心腸待人,大家力爭上遊,一個個攜著手向著共同的大道上走,成年以後,父子間更加像親密的朋友一般。我和方剛是一個很好的談談學問的朋友。那年住大連,三兒萬裏教我英文,講文法講得真清澈。大概他們學成以後,一部分知識上都合做我的先生。

年齡較大的幾個兒女,他們都曾在學校裏稍稍聽講過經書,他們自以為很受用。但年幼的便沒有這機會了。他們聯合要求我講經書。就在今天寫這篇文章以前,才對他們講罷了三章《論語》,就是(一)“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三)“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我把做功課的方法,交朋友的方法,引用實際材料來證明,而特別提出“泛愛眾而親仁”一句,認為人生一切行為的基本,澈上澈下的講了一番。古書今講,是最有趣的。講畢,在座十幾人,從11歲到30多歲,十之六七都在中學,問他們聽得有興,願下星期繼續的,舉手。全體舉手。

我很覙縷地很坦白地說出來,給中學男女青年做個參考,還給研究中學教育的先生們做一些研究資料。

(《黃炎培教育文選》,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