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史記(節選)

錢穆(1895—1990),字賓四,筆名公沙、梁隱、與忘、孤雲,晚號素書老人、七房橋人,齋號素書堂、素書樓,江蘇無錫人,著名曆史學家、國學大師、教育家。著有《國史大綱》、《中國曆史精神》、《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國思想史》、《宋明理學概述》、《朱子新學案》、《先秦諸子係年》、《中國文化史導論》、《文化學大義》等。

如何深思呢?這該我們自己發問,所以叫“學問”。讀書就是學,到了發問,是第二階段。無師可問,則且各自問自己。故說做學問要“會疑”。“會”者“能”義,我們要能疑、懂得疑。

秦以後,漢代有司馬遷的《史記》,為中國第一部“正史”,一路下來,就有廿五史,直到清末。以後我們是不知,但這秦漢以來二千年就是一部《史記》作標準。此刻我們講曆史,每把秦以前和秦以後分成兩個很顯然的段落。秦以前唐虞夏商周三代,可以稱作“上古史”。秦以後,倘使我們學西方名稱亦可叫做“中古史”。現在我們上古段落已經講完,接下要講中古。我想我們該再回頭來重看一下,此是做學問一很重要方法。像走路,不能兩眼隻看著腳下一步步往前,走到某一階段,該要抬起頭看看四麵。又像爬山,不能一路往上爬,總要爬一段回頭來四麵望一下。特別跑到山頂,當然不看腳下,要看四麵。上了一峰又一峰,每上一峰必該一望,這是必然的。諸位讀一部書,不能一條條盡作材料看,要懂得綜看此一部書,又該懂得合看此諸部書,有一番登高遠 矚的景象。

從《西周書》到《戰國策》,古代史籍,我們都該通讀一下。現在要講漢代,該回頭來淩空一望,我們該望到那沒有書沒有字的地方去。諸位不要認為《西周書》、《春秋》、三傳、《國語》、國策》都講過,此外便是不很重要,該聽漢代了。等於跑上一峰,又跑一峰,兩眼盡在腳下,這等於沒有上。現在古代已完,可說是中國上古的史學、或說是中國上古的幾部史學名著,都在眼了!我們該要自己放開眼睛來一看。看些什麽呢?此諸書是都看完了,正如兩腳著地跑,已上了巔峰,現在該要一番掩卷、深思,這是做學問千萬要記得的一個習慣,或說一番工夫。能學到這一

點,做學問一項很大法門已開在這裏了。

如何深思呢?這該我們自己發問,所以叫“學問”。讀書就是學,到了發問,是第二階段。無師可問,則且各自問自己。故說做學問要“會疑”。“會”者“能”義,我們要能疑、懂得疑。現在隻說“懷疑”,要你不信,常懷著疑,如此又哪肯拚命讀書呀!讀了書要會疑,不是要不信,光懷疑了,又何必去讀?“會疑”是要懂得疑。疑了自會發問。我今告訴諸位,中國有一部司馬遷的《史記》,到現在已兩千年,但在司馬遷《史記》以前,從《尚書》《、春秋》、三傳、《國語》、《國策》到司馬遷也有一千年,西周到現在已有三千年的曆史,《西周書》以前還有唐虞夏商,還有上麵的,最少說也該兩千年,或還不止。諸位聽了這幾次講,自己心裏該來一問題,為什麽中國文化和中國曆史要到西周初年才有史學,才有《尚書》?這問題沒有書本詳講過,可是我們心裏應該有疑。好像我們到了這山望前山,前山那麵又是什麽?我們應該問:為何有了《尚書》,隔了五百年又有孔子的《春秋》?為何又隔了五百年有司馬遷太史公的《史記》呢?這裏至少是一番中國史學之演進。中國曆史到了西周初年才有《西周書》,到春秋末年才有孔子《春秋》,要到漢初七十年代才有司馬遷之《史記》。倘使照我上麵講,西周書重要的在周公,春秋背後當然是孔子,中國人尊經,但為什麽後起的史學,不尊《尚書》、不尊《春秋》、不尊周公孔子,而尊司馬遷的《史記》呢?為什麽《尚書》《、春秋》都不為正史,此下的正史隻是跟著司馬遷《史記》這個係統呢?這問題值得研究。但實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諸位都說中國人隻懂得尊孔子、尊六經,但寫史便尊司馬遷,寫文章又有屈原《離騷》一路到漢賦、《文選》,這些都不關孔子,這些也都是問題。而這些問題則在書本之外,是憑空的,要得讀書的人自己懂得發問,卻不一定能找到答案。問題不能不有,答案不一定能有。諸位且莫要“急功近利”,有了一個疑問便立刻要一個答案,這是一種功利主義,急著要成果。今且不要著急,問題不能立刻就解決,倘使拿不到結果,那些問題就不發生,如此一來,則成為“淺見薄識”,便是不會疑,更不會深一層疑,就沒有大見解。見識則必求深厚,

深厚始成重要,要在自己能問。好學深思,使此問題“存在”,存在於自己腦子裏。諸位學科學,科學上很多大發現,便都從一個小問題上慢慢地花了一輩子乃至幾輩子工夫來解答這一個問題。如蘋果為什麽不往天上掉,往地下落?當然立刻無法回答,書本上也沒有回答,而此問題發生了,亦終於解答了。到今天,在很多科學家的腦子裏,總存有很多很多問題,無答案,慢慢兒在那裏研究。大答案研究不出,先研究小答案。大問題擱在一旁,在大問題中再舉出幾個小問題。如說:我們人為什麽要老?這在醫學上也是一大問題,不曉得有多少科學家在從各方麵研究,但至今沒有確切答案。諸位做學問,要有像此一般的精神,或者可說這即是做學問者之生命所在。要有問題而不急求答案,書能一本本一部部地讀,埋頭讀。有《尚書》,讀《尚書》。有《春秋》,讀《春秋》。有《左傳》,讀《左傳》。現下又有《史記》,我便讀《史記》。埋著頭跑向前,但跑到一地方,該要放開眼睛四邊看,學了要懂得問。所謂的“高瞻遠矚”,又說是“博覽綜觀”,要綜合起來,向高遠處看。如我剛才所講,中國人有了曆史文化兩千年,才有周公的《西周書》。再進五百年,才有孔子《春秋》。再進五百年,才有司馬遷《史記》。再進兩千年到今天,當然下麵的問題不再是《史記》了!但又是怎麽呢?

這問題我曾問過章太炎先生,我說:現在是廿五史,下邊該怎樣?他沒有能回答我。此一問題,我仍留在腦子裏。諸位千萬不要當我是在空談,諸位要學史學,便該學到這個地方去。我不教諸位做學問的方法要憑空瞎想,或胡思亂想,隻是講過了這幾堂課,便該總結起來說,中國有曆史以來兩千年有周公的《尚書》,中間又經過五百年而有孔子《春秋》,又經過一千年而有太史公《史記》,太史公《史記》到今兩千年,這些話千真萬確,沒有一個字落虛,但“為什麽?”那是一大問題。下邊我們該怎樣?又是一大問題。諸位做學問能到這地方,諸位胸襟自寬,抱負自大,但包袱也就重了。雖有個遠大前途在你前麵,但也不一定達得到。這樣一來,至少使你做學問可以不厭不倦。

(錢穆著《中國史學名著》,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2005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