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書法散論(節選)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浙江湖州人,書法家、詩人、教育家。其尤以書法著稱,民初時與於右任並稱“南沈北於”,後與吳玉如並稱“南沈北吳”。著名文學家徐平羽讚其“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無愧。”著有《談書法》、《書法漫談》、《學書叢話》、《書法藝術的時代精神》和《二王法書管 窺》等。

有積極意義的詩詞,優秀的對聯和詩文更可以寫,這樣書法藝術才和群眾結合得更緊密,為群眾服務得更好,“學貴致用”,隻有讓更多的群眾欣賞到書法,才是藝術家最高尚的藝術享受。

談中國書法

中國的書法有它悠久而光輝的傳統,但是,這種藝術和其他藝術一樣,在舊中國,大抵隻是憑著個人的愛好去隨意學習,借資消遣,或是供有錢有閑階級點綴裝飾之用。這種藝術活動隻限於少數人範圍之內,與廣大群眾是不發生重大關係的,因之缺乏生氣,逐漸衰退。如今,政府關心人民文化生活,重視祖國優良文化遺產,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下,書法藝術和一切民間藝術一樣得到了應有的安排與發展。

我國的漢字是經過好多次體變的,最初由原始的簡,發達到了繁,繁了,又覺得不便於應用,又必須簡化。自大篆變而為小篆,由此而隸,而楷,中間還有章草、今草、行書等等。每當一種新體字出現的同時,也就出現一批新體字書家。如秦代李斯之小篆,漢隸之蔡邕、梁鵠、鍾繇諸名家。鍾繇又善作楷書,王羲之,獻之繼承而加以發揮,遂為後世楷則。楷書中魏晉南北朝又各有其特異的風格,到了陳隋時代,形態與魏晉更不相同。唐承其緒,褚遂良、顏真卿相繼加以變革,嶄然新樣,啟迪後來。趙宋以後,正楷雖不如前代,而行楷盛興,這是字體簡化演進過程必然的趨勢,也是美觀和實用逐漸統一的要求所促成,因而行草體也有了燦爛的新氣象,為前代所無。就草書說來,章草有索靖諸人擅場,今草晉代已盛行,羲、獻父子最有勝名,至唐朝張旭益加縱肆,時人叫它作狂草。懷素師承其法,後世遂以為草書準則。行書自後漢以來,因其簡易,最便於用,曆代通行,名家輩出,大抵皆以羲、獻為宗,而各有別出新意。今人亦多致力於此,這是可以理解的。以上所述隻是一個大概。

字體之變,總是由繁而簡,正和現代簡化漢字的用意一樣,代表著人民大眾的意願,因它便於人民使用。便於用,才能表現出文字實用一方麵的功能。書家隨著時代的需要,要求把新體字寫得美觀一些,就有了藝術價值,因而增加了人民的愛好,也就對於廣泛應用加了一把推動力量,現行簡化字體必須寫得好看,這是人人所要做到的事。但在簡字通行表中,有一些字是由草體轉化來的,草體本是把正體簡化,點畫另作安排,它是以使轉為形質,點畫為性情的。現在

又要由草變正,便得從新安排點畫,這卻不甚容易。如何安排得妥帖方始美觀,就須要我們書法界的人士各出新意,把它配合好,這是當前我們必須注意的一件事情。值得我們取法的是,前代傑出的書家,沒有一個不是既要盡量師承前人優良的體製,又要適合現代,而且要提高現代的風尚,這就可以明白,“古為今用”的實踐意義了。

曆代留傳下來的好東西,總都是含有不同程度的新鮮氣氛的。羲、獻父子曾經有過這樣一回事:獻之有一次對他父親說大人要變體。就是說變革鍾繇的字體,獻之自己的字就被當時人稱之為破體。南齊張融也對蕭道成這樣說過:“不恨臣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臣法。”這種著眼現代,去從事革新的精神,是每一個書家所當重視的。書法傳統曆史不容割斷,但一仍舊貫,囫圇吞棗是不足貴的。凡是學書的人,首先要知道前人的法度,時代的精神,加上個人的特性,三者必須使它結合起來方始成功。這裏所說的法度自然是指大家公認必須遵守的根本法則,即所謂筆法(筆法在這篇文字中不擬述及)。若果是其他清規戒律,則非所當守,甚至於還應該把它破除幹淨,免得以盲引盲繼續遺誤後人。無論是哪一種藝術,總不能不受到它那個時代社會風氣影響,書法自然不能例外。晚周時代,南北阻隔,書不同文,留傳下來的石鼓文和曆來出土的楚器文字就是例證。秦漢以後天下一統,書已同文,字體也漸歸一致,石經文字整齊已甚,便開了後世幹祿字體作風,甚至於可以說是近代館閣體的先聲。歐、顏兩家字體被北宋時代作為抄書刻板之用,其末流竟成為後代所謂印書的宋體字,它反映著社會一般化習俗的風尚。到了南北朝疆土分裂,各自為政,那時候的字形亦多式多樣,不過書法是經過人們的頭腦思索和安排,再把它寫出來的,已經有了它的組織體係,不像當時政治那樣混亂,在這裏就看出了人們要秩序要統一的意願,可以說在六朝書界中是得到了多樣性和一致性的統一的。陳隋以後,又由離而複合,政權統一,楷書的形體亦更趨向整齊,雖然各家皆具有他自己的一些不同風格,但又遠非六朝時代所為的五花八門生氣勃勃可比,而實已形成一種定局,令人看了頗有停頓不前之感,賴有行楷和行草的蓬勃發展,不然的話,書道便會一蹶不振。現在不是那樣了,中國已進入劃時代的曆史時期,人民已經得到了自己共同來建設祖國新社會的義務和權利,因之文化**緊跟著經濟建設**洶湧而來。這十一年中,尤其是近三年來的大躍進,真令人感覺到春色滿園,萬紫千紅,既豐富多彩,又和諧一致,這一場麵已經在各種藝術裏不同程度的反映出來了,書法一向被中外人士所公認是一種最善於微妙地表現人類高尚品質和時代發越精神的高級藝術,就已有的成績看來,這樣說法不算誇張。我們現代的書人,必須完成當前這一崇高任務,要和其他藝術工作者看齊,投入到火熱的鬥

爭生活中去,努力提高政治水平,這樣才能夠在藝術作品中正確地把時代精神反映出來。我所說的極其粗枝大葉,闕誤必多,希望大家來一個“爭鳴”。爭鳴的結果,一定有利於書法發展的前途。

書法藝術的時代精神

我國書法藝術的發展,是和文字簡化的過程緊密結合的。拿著名的《嶧山碑》、《會稽刻石》來說,被認為“蒼勁古雅”到了極點。實際上,這是大篆的簡化字。

周代的籀文(大篆)雖然說經過一次統一,但經春秋戰國時代政治上的不統一,一度使文字也形成了混亂,出現了“六國異文”。秦代實現了政治上的統一,為了統一政令,由當時的李斯、趙高等主持,在文字上也作了一番統一和簡化的工作,於是出現了小篆,比起大篆來,小篆要簡單些,形體也美化了。

文字畢竟是表達思想的工具,首先還是以實用為主,隨著文化的發展,小篆仍嫌煩瑣,於是在寫字匠、下層官吏中又出現了一種簡體字——即秦漢之際的隸書,這本來是在應用文中流行的字體,後來逐漸占了優勢。今天我們看到《夏承》、《張遷》、《曹全》以及《漢石經》、《乙瑛》、《史晨》等碑,各盡其美。然而隸字剛出現的時候,卻很遭受士大夫的輕視,隸書之名,本身就有輕蔑的意思。

後來,又出現了楷書和行書,同時流行一種章草,劉德升在藝術上有所創造,傳給了鍾繇,鍾繇的書法是根據用途而變的,寫正式文告用隸書,寫應用文字則是楷書或行楷,可是偏偏他的應用文字影響最大。由於他的啟發,才出現了像王羲之這樣偉大的書法家,成為後代楷書書法的大師。

從書法藝術發展的規律看來,能說明很多問題,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結合實用。因此,我認為書法藝術家沒有理由拒絕簡體字,而要拍手歡迎它,努力推行,鑽研而且加以美化。目前我們國家用曆史上沒有過的規模,有組織有計劃地推行簡體字,目的是便利群眾,普及和提高人民文化。這是了不起的躍進,是書法藝術界“突破”的大好時機。

書法藝術家,既要學習前人的法度,又要創造自己的風格,尤其要有時代的精神。我們今天的時代精神表現在當前的社會服務,為廣大群眾服務上。因為我們的書法藝術首先要讓廣大群眾“喜聞樂見”並要使他們掌握。在形體上要求端莊、大方、生動、健康的美,而不能追求怪異。文字一混亂就行不通了。另外,書法藝術應盡量發揮到實用文字方麵,牌匾可寫,標語可寫,公告可寫,甚至仿單、說明也可寫。當然,有積極意義的詩詞,優秀的對聯和詩文更可以寫,這樣書法藝術才和群眾結合得更緊密,為群眾服務得更好,“學貴致用”,隻有讓更多的群眾欣賞到書法,才是藝術家最高尚的藝術享受。

(沈尹默著,朱天曙編《沈尹默論藝》,

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