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文學的力量

夏丏尊(1886—1946),名鑄,字勉旃,後改字丏尊,號悶庵,浙江紹興上虞人,著名文學家,語文學家。他早年接受中國傳統教育,曾於1901年考中秀才。他在思想上、文學上都受到魯迅、李叔同等人的影響,著有《現代世界文學大綱》、《生活與文學》、《國文百八課》、《開明國文講義》等。

文學是有力量的。文學的力量由具象、情緒和作者的敏感而來;文學的力量,其性質是感染的,不是強迫的;文學作品對於讀者發生力量,要以共鳴作用為條件。

文學的有力量是事實。在幾千年前,我們中國就知道拿文學來做移風易俗、改革社會的工具,這用現在的用語來說,就是所謂文藝政策。足見文學的力量,自古就已經是大家承認的了。到了現在,因了印刷與交通的進步,識字者的增多,文學的力量愈益加增。我們可以說,文學的力量是非常之大的,隻要看《黑奴籲天錄》一書使黑奴得到解放,青年人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有因而致自殺者,便可以明了。所以文學之有力量已經是明白的事實,無須費詞。今天所要講的是以下三點:第一,文學的力量從何而來;第二,文學力量的特點;第三,文學對於讀者發生力量需要什麽條件。

一、文學的力量從何而來

我以為要講文學的力量發生,應先講文學的本身。文學的作品如詩歌小說之類,和“等因奉此”的公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千字文性質不同。文學的特性第一是“具象”。我們平常說話不一定是文學的,但如果用文學的方法來說,便成為文學的了。譬如我們說:“日子過得很快。”這句話語不足稱為文學。如果我們要使它文學化,第一就應當使其能夠使人感覺到,即是使其具象化。於是我們便說:“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樣便成為文學的說法了。為什麽?因為後邊的一句是具象化的:“拋”,“紅”,“綠”,“櫻桃”,“芭蕉”,都是可用感覺機關來捉摸的事象,比“日子過得很快”的說法有聲有色很多。再好象我們聽見人家說某某地方打仗,死了很多人。這句話當然使我們感動,但若我們果然親身到了那個地方,眼睛看見累累的屍身,猙獰可怖,那

我們所得的印象一定更深了。可見愈具象的事情愈能使人感動。文學的力量也是同樣發生的。通常說,中國人膽子小,愛麵子,愛虛榮,因為了這些劣根性,於是中國人到處吃虧。但是隻講我們中國人有這些不良的品性,我們聽了感動甚少。經魯迅氏在《阿Q正傳》中,假了名叫阿Q的一個人,加以一番具體的描寫,便深刻多了。

文學的力量是從具象來的,不具象就沒有力量。

文學的特性,笫二是情緒的。這情緒也是使文學有力的一個條件。大凡告訴人家一件事情使他去做,有好幾種的方法,或是用知識,或是訴之於情感。知識能夠使人知道“如此這般”,但是很不容易使人實行。如果用情感就不同了。我們用情感使人做一件事,若是能使對方動情,對方自然便去做了。所謂“情不自禁”者,就是指這現象的話。文學的作品並不告訴人家如何如何,隻把客觀的事實具象的寫下來,使人自己對之發生一種情緒,取得其預期的效果。

以上是講文學本身發生力量的緣由。次之,文學的力量還可以從文學作者發生。文學作者的敏感,也是使文學有力量的原因。所謂文學作者,便是那些感情和觀察力比較常人來得敏捷的寫作的人。普通人看不見的,他們能夠看見;普通人感覺不到的,他們感覺得到;普通人想不到的,他們也想得到。因為文學作者對於社會、對於事物的觀感,比常人特別強,所以社會有變動時,先覺者往往是文學作者。世間事件所含奧秘,一般人往往不能見到,經文學作者提醒以後,方才注意及之。譬如講到婦女解放問題,最初發動的是文學作者易卜生,他的名劇《娜拉》便是婦女解放的先聲。美洲的黑奴解放,普通人都歸功於《黑奴籲天錄》一書。因為人生很微細的地方,文學作者都能看得到,因而把他的敏感觀察得到的東西發為創作,自然會使人佩服,對讀者有力量了。

所以,文學的力量的來源,可以分做兩部分,第一是從文學本質而來的,由於具象,由於情緒;第二是從文學作者方麵來的,便是由於作者的敏感。

二、文學力量的特點

文學的力量是感染的力量,不是教訓。教訓的力量是帶有強迫性的,文學的力量是沒有強迫性的,是自由的。近來

常有一種作品,帶著濃厚的教訓性,露骨地顯露著某種的教訓。這些作品往往缺乏具象與真實的情緒,與其說是文學作品,不如說是口號的改裝。口號是一種號令,具有強烈的強迫性,真正的文學的力量,性質決非如比。文學並非全沒教訓,但是文學所含的教訓乃係訴之於情感。文學對於世界,顯然是負有使命的。文學之施教訓的結果,所賴的不是強製力,而是感染力。良師對於子弟,益友對於知己,當施行教訓的時候,常極力避用教訓的方式,而用感化的方法,結果往往得到更大的功效。文學的力量亦正如此。

三、文學對讀者發生力量的條件

文學的力量是不普遍的。文學需要讀者,某作家做了一本小說,如果國內讀的人有了一萬萬,這一萬萬人也許都受了這本小說的感動,而還有三萬萬人沒讀這本小說的,是無法直接感動的。並且,一種文學作品並非對於任何讀者都能發生效力。文學作品要對於讀者發生效力,其主要條件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共鳴。作品對於讀者有共鳴作用的便有力量,沒有共鳴作用便無力量。這共鳴作用因空間時間而不同,因人的思想環境有別而各異。譬如講失戀故事的作品,在我這個未曾嚐過戀愛滋味的人讀了,是不甚會發生共鳴的;西洋小說裏麵講基督教的部分,在不懂基督教的人看來是不會發生興趣的。一個作品裏所表現的東西常有一般的與特殊的兩種,大概描寫一般的人性的東西,容易使多數人感動,對多數人發生有力量;至於敘寫特殊的境遇的東西,如失戀的痛苦、孤兒的悲哀之類的東西,非孤兒和未曾嚐過戀愛的滋味的人看了,感動要比較少。《紅樓夢》是一部著名的小說,寫林黛玉有許多動人的地方,但是這書在一百年前的閨秀眼中,和在現今的“摩登”小姐眼中,情形便不一樣,她們的感受一定不大相同。某種作品有某種讀者,《啼笑因緣》的讀者和《阿Q正傳》的讀者,根本上是不同的人。

把上麵的話歸納起來,就是:文學是有力量的。文學的力量由具象、情緒和作者的敏感而來;文學的力量,其性質是感染的,不是強迫的;文學作品對於讀者發生力量,要以共鳴作用為條件。

(《夏丏尊文集·平屋之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