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調公:古典詩詞與風景欣賞

吳調公(1914—2000),原名吳鼎第,筆名丁諦,江蘇鎮江人,當代文藝理論批評家,教授。他早年主要進行小說、散文創作,建國後則長期從事古代文論和古代美學的研究,著有《李商隱研究》、《古代文論今探》、《古典文論與審美鑒賞》、《談人物描寫》、《與文藝愛好者談創作》、《文學分類的基本知識》等。

興趣培養了,心靈的陶冶深了,富於審美情趣的“妙眼”自然也就具備了。

風景名勝對極大多數人來說,都會引起人們欣賞、遊覽的愛好。然而,有人愛好崇巒迭嶂,有人愛好小橋流水。就算同是愛好崇巒迭嶂,體會也還各有不同。記得六十年代前期我遊黃山,在北海賓館遇到一位遊客。他遊黃山已經十天了,正準備下山。他對我談起了黃山勝跡的種種,怪石、雲海、溫泉、鬆樹,幾乎無不談到,可是他所談的隻是黃山有哪些風景而已,並沒有接觸到其中的真正意趣。例如黃山鬆之所以奇,在於它兀立於險峰之上,而有淩雲之態,頂平如削,卻偏偏幹曲枝虯;雲海之所以奇,在於它縹緲天際,引起人們的遐想,特別是在微風乍起時,被雲霧淹沒了的大小峰巒便給人以載沉載浮之感。一句話,欣賞風景,如果沒有能透過它的形色,領會其韻味、姿態、情趣、意境,那體驗是淺乎其淺的。

誠然,名勝古跡,湖光山色,人人可遊,並非說隻有具備一定審美修養的人才有遊覽權。縱使領略的程度有深有淺,但都可以達到陶冶心靈和豐富生活的目的。不過,富有審美情趣的人體驗得會更深切些。他欣賞的實際內容就可以更充實些,也更能準確地接觸到自然美的真正特征,因而他的攬勝的收獲必然更大。他可以從審美對象得到更濃鬱的興趣。他可以把自己身上原有的審美趣味、氣度、情操同存在於風景中的美兩相融和起來,達到物我難分、渾然一體的境界。這樣,他所受到的優美風景的陶冶,也就更深切。這就是說,滲進了遊客心靈深處的風景的神態,轉而提高了遊客的心靈。陶淵明有二十首《飲酒》詩,其中有一首寫到他從住處看到南山佳境。有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不是特地去看山、遊山,隻是因為東籬菊放,釆菊之時,無意瞥見南山山色。這種悠然之樂,說明陶淵明的自得之趣。當然,這意趣並非僅僅從南山可得,首先因為陶淵明胸懷淡泊,對自然美的感受高曠淳真,以致在不知不覺地一瞥之間,領會到了南山的真意趣,從而把眼前的山花山鳥和東籬之菊,與遙遙的南山意趣打成一片。說來說去,善於欣賞南山景物的陶淵明胸襟高曠是根本,南山的高曠正是為詩人的審美情趣所濡染。金聖歎說得很有趣:“天下妙士,必有妙眼,渠見妙景,便會將妙手寫出來。”這裏雖然說的是寫文章,但風景欣賞也基本相同。人們在審美過程中,對自然美的藝術再現,也同樣需要“寫出來”。沒有富於審美情趣的“妙手”,即使采菊東籬,分明看到南山,他也還是視而不見,不會感到悠然意遠,更不會感到此中別有天地的佳趣,難以言宣,平淡到不落一切痕跡的地步。

怎樣才算具備風景欣賞的“妙眼”呢?這自然很不容易。問題不僅僅在於攬勝。提到高度來說,它涉及到一個人的思想、感情、文化修養、審美觀點。風景欣賞之所得,未嚐不能從某一個角度說明一個人的襟抱和意趣。我經曆的名山大川不多,思想水平和文化水平不高,不過對名山勝景卻非常愛好,同時由於我的工作是教學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不免經常考慮到一些審美感受和文藝欣賞問題。時間久了,不免有些不成熟的看法。

這裏想隻挑選三點談談。

首先,“妙眼”的培養離不開獲得有關風景的必要知識。任何名山勝景,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有其曆史土壤。孟浩然說得好:“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複登臨。”如果你不懂得眼前的江山勝跡是怎樣由古而今,它經曆過怎樣一段段人事代謝,那麽,你印象中的江山,便隻能是硬是被你剝去了“人事”的“江山”,你的浮想天地決不可能廣闊,當然,也更不可能讓聯想的翅膀飛翔到古代的神話、傳說和文人軼事等等妙境之中去。南京的莫愁湖,在今天也仍然是一個頗負盛名的遊覽風景區,縱使不知道莫愁民間傳說的人,也仍可以欣賞那秀麗澄碧的湖山和典雅幽靜的樓台。不過,如果我們再能知道一些有關莫愁的民間傳說,甚至讀過六朝樂府詩中的有關歌詠,那麽我們就更可以把當前優美的莫愁湖和傳聞中在這兒住過的古代莫愁女這兩者融成一片,也許還會不由地聯想起清人彭玉麟詠莫愁湖那副對聯中的下聯:“春光二三月,鶯花合是美人魂。”這一來,湖山和人事,現實風光和曆史傳說,便融而為一了。當遊覽西安大雁塔時,我們會因為知道唐代杜甫等詩人曾經結伴同遊大慈恩寺,登塔賦詩,分外感到興趣。當遊覽鎮江金山法海洞時,我們會因為看過或聽過白娘娘和法海的故事,不由產生一種好奇之感。哪怕北京圓明園已成廢墟,可是憑吊的遊人會由此而聯想到慈禧太後喪心病狂的一段造園舊事和爾後外國侵略軍毀我名勝的野蠻行徑。斷基殘礎,是曆史的見證人,也將引起遊人在麵對著這個曾經是勞動人民親手創造而終於不幸被罪惡黑手摧毀的名園時,油然生發一種惋惜和緬懷之情。

其次,“妙眼”的培養還需要悉心體會,象欣賞山水詩、山水畫那樣領略它們的境界,透過景物之形而得其神。為此,欣賞者本人要懂得一點詩情畫意,要胸有“邱壑”。晉代畫家顧愷之強調要“以形寫神”。謝赫“六法”中首先突出“氣韻生動”,“氣韻”也還是有神。懂得了景物之神,實際也就是領會景物的自然美的品質,抓住它們各自不同的個性。同是嶽陽樓,但“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欣賞任何一處風景,都需要把握它的個性,領略它們在一定時間、一定位置中的特色。我遊覽鎮江的焦山不止一次,可都是當天晚上離開,沒有欣賞過山的夜景。有這麽一次,早在我二十幾歲時,正值上元之夜,我有機會在華嚴閣住了一宿。此夜月華如水,坐在閣上,俯瞰江流,聽到驚濤拍岸;南岸有城市的星星燈火,近處有淺水平沙,一切都沐浴在清輝中。在萬籟無聲之際,從定慧寺裏傳來了瑜伽焰口的誦經聲、法器聲,隱約地飄飄蕩蕩在輕煙籠罩的茫茫江水之上和夜氣森森的山影之旁。整個的焦山更靜謐了,更幽美了。這和白天混在遊人的喧闐氣氛之中絕不相同。正如同南京舊話說的“春牛首,秋棲霞”;也正如老話所說,西湖的雷鋒宜乎“夕照”,平湖宜乎“秋月”。

領略了景物的氣象萬千,實際也就是感受到了同一類型的景物的差別之處。外形和色彩大體相同的西安的兩個古塔——大雁塔和小雁塔,前者氣魄雄偉,後者秀麗颯爽。北京頤和園的回廊以迤邐綿長取勝,蘇州園林的回廊則以曲折升降擅美。也正因為特色不同,個性不同,無生命的景物經過人們的特定移情作用而具有豐富的人情,從而使攬勝者倍感親切。過去有人把雷峰塔比成“老衲”(老和尚),保俶塔比成美人。辛棄疾則更進一步把人和山的關係打成一片:“山要人來,人要山無意。”這一來,遊人之於風景真可以推襟送抱了。難怪李白在賞月飲酒時,要把月亮當成好友,舉杯相邀;蘇軾則不但癡癡問月究竟在何時出現,並且還因

為向往月宮,竟然在月下婆娑起舞。

雖說風景欣賞和詩篇的誇張不同,但深入到山川景物的境界中去,對攬勝者說來卻是完全必要的。隻有這樣,欣賞風景的人和欣賞對象風景,主客體之間的精神才能貫通。這樣,攬勝者不僅享受到風景之美,還感到風景待人之親。這就是鄭板橋說的:“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而風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領略到“竹石愛我”,審美情趣的修養可以說相當高了。

最後,“妙眼”的培養還在於懂得一點兒中國風景區的藝術點染,特別是園林建築的民族特色。這裏麵是充滿了藝術辯證法的。沈複在《浮生六記》中有一段話就是講的這個道理:“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字也。”“周回曲折”是需要的。桃花源之美就在於原來洞口極狹,而舟行數十步後便“豁然開朗”。醉翁亭之美也同琅琊山的“峰回路轉”不可分。但如果僅僅依靠曲折,還難以取勝。山水、園林、洞壑,形形色色的景物,該包含著多少層次、多少側麵。而它們相互之間又都是相輔相成、互為作用的。你的立足點在哪裏,著眼點在哪裏,這兩方麵固然互有聯係。而作為著眼點的所在,也絕對不會隻是一個孤立無依的景物。登杭州吳山極目遠眺,既可以遙覽錢塘江,也可以俯瞰西子湖。秀媚的湖與壯麗的山恰好互為輝映。這是景物的襯托之趣。蘇州滄浪亭的風格是古拙。小山幽曠,野水回環,臨水一帶的迭石,尤多古趣。安排在這樣園林中假山上的亭子,也隻能是那樣古拙,而不應該出現象大明湖那個得軒敞明快之趣的曆下亭,更不應該出現頤和園中那一個熠熠閃光的銅亭。造園者的苦心孤詣不外是因地製宜,利用各種景物的烘托、襯映,服從於整體風格。作為遊客,就應該體會這種苦心孤詣,不僅要從全局來欣賞,還要掌握當前景物時間和空間的千變萬化的因素。這樣,審美感受才能豐富。頤和園中包孕了一個諧趣園。諧趣園是頤和園的一個部分,但卻有其獨立性。走進偌大的頤和園,而又盤桓在自成格局的諧趣園中,這就是大中見小。杭州吳山,規模不大,然而登高攬勝,“涼秋半城樹,殘雨一湖山”,卻大有極目天舒之致。借外景去遠眺,這又可以說是小中見大。有兩句古話提到鎮江金、焦二山的特色,說金山是“寺裏山”,焦山是“山裏寺”。那麽,是不是可以說前者是“實中有虛”,後者是“虛中有實”呢?至於藏藏露露,淺淺深深,在名山勝景、園林古跡中就更多了,人工構造的有之,天生地化的有之。歸根到底,都涉及到一個空間的藝術安排問題:有的分割開來,有的聯綴起來;有的立足處小,可是透過花牆漏窗,卻遠望無極;有的身居高曠,立足點遼闊,可是卻不妨從視野中凝眸一點。正如唐代詩人張祜曾經從潤州金陵渡遠眺,在“潮落夜江斜月裏”中,隱約看到遠在對岸的瓜洲,不可謂不悠然,然而最終突出的也隻是使他神往的迷迷茫茫中的“兩三星火”。

懂得了這一個辯證法的道理,風景欣賞就可以把握全麵,不至於膠著一點。既看到主要風格,也看到次要特點;取景攬勝,既從空間性著眼,也結合著時間性去領會;既看到某一景物的所長,也可能發現某一景物的不足。總而言之,胸間有了詩情畫意,有了豐富的史地知識和文藝素養,過眼的雲山和園林建築欣賞得多了,興趣培養了,心靈的陶冶深了,富於審美情趣的“妙眼”自然也就具備了。

(吳調公著《古典文論與審美鑒賞》,齊魯書社1985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