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治國學雜話

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興味。打算做專門學問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

學生做課外學問是最必要的,若隻求講堂上功課及格,便算完事,那麽,你進學校,隻是求文憑,並不是求學問。再者,此類人一定沒有“自發”的能力,不特不能成為一個學者,亦斷不能成為社會上治事領袖人才。課外學問,自然不專指讀書。如試驗,如觀察自然界……都是極好的。但讀課外書,最少要算課外學問的主要部分。

一個人總要養成讀書興味。打算做專門學問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裏、在公司裏、在議院裏……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後,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於書籍,莫便於書籍。

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校時代已經決定,因為必須養成讀書習慣,才能嚐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鐵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

讀書自然不限於讀中國書,但中國人對於中國書,至少也該和外國書作平等待遇。你這樣待遇他,他會給你的愉快報酬,最少也和讀外國書所得的有同等分量。

中國書沒有整理過,十分難讀,這是人人公認的,但會做學問的人,覺得趣味就在這一點。吃現成飯,是最沒有意思的事,是最沒有出息的人才喜歡的。一個問題,被別人做完了四平八正的編成教科書樣子給我讀,讀去自然是毫不費力,但是從這不費力上頭結果,便令我的心思不細致不刻入。專門喜歡讀這類書的人,久而久之,會把自己創作的才能汨沒哩。在紐約、芝加哥筆直的馬路嶄新的洋房裏舒舒服服混一世,這個人一定是過的毫無意味的平庸生活。若要過有意味的生活,須是哥倫布初到美洲時。

中國學問界,是千年未開的礦穴,礦苗異常豐富,但非我們親自絞腦筋絞汗水,卻開不出來。翻過來看,隻要你絞一分腦筋一分汗水,當然還你一分成績,所以有趣。

所謂中國學問界的礦苗,當然不專指書籍,自然界和社論實況,都是極重要的,但書籍為保存過去原料之一種寶庫,且可為現在各實測方麵之引線,就這點看來,我們對於書籍之浩瀚,應該喜歡感謝他,不應該厭惡他。因為我們的事業比方要開工廠,原料的供給,自然是越豐富越好。

讀中國書,自然像披沙揀金,沙多金少,但我們若把他作原料看待,有時尋常人認為極無用的書籍和語句,也許有大功用。須知工廠種類多著呢

,一個廠裏頭得有許多副產物哩,何止金有用,沙也有用。

若問讀書方法,我想向諸君上一個條陳。這方法是極陳舊極笨極麻煩的,然而實在是極必要的。什麽方法呢?是抄錄或筆記。

我們讀一部名著,看見他征引那麽繁博,分析那麽細密,動輒伸著舌頭說道:“這個人不知有多大記憶力,記得許多東西,這是他的特別天才,我們不能學步了。”其實那裏有這回事。好記性的人不見得便有智慧,有智慧的人比較的倒是記性不甚好。你所看見者是他發表出來成果,不知這種成果原是從銖積寸累困知勉行得來。大抵凡一個大學者平日用功,總是有無數小冊子或單紙片,讀書看見一段資料覺其有用者,即刻抄下。(短的抄全文,長的摘要記書名卷數頁數)。資料漸漸積得豐富,再用眼光來整理分析它,便成一篇名著。想看這種痕跡,讀趙甌北的《二十二史劄記》、陳蘭甫的《東塾讀書記》,最容易看出來。

這種工作,笨是笨極了,苦是苦極了。但真正做學問的人,總離不了這條路。做動植物的人,懶得采集標本,說他會有新發明,天下怕沒有這種便宜事。

發明的最初動機在注意。抄書便是促醒注意及繼續保存注意的最好方法。當讀一書時,忽然感覺這一段資料可注意,把他抄下,這件資料,自然有一微微的印象印入腦中,和滑眼看過不同。經過這一番後,過些時碰著第二個資料和這個有關係的,又把他抄下,那注意便加濃一度,經過幾次之後,每翻一書,遇有這項資料,便活跳在紙上,不必勞神費力去找了。這是我多年經驗得來的實況。諸君試拿一年工夫去試試,當知我不說謊。

先輩每教人不可輕言著述。因為未成熟的見解公布出來,會自誤誤人,這原是不錯的。但青年學生“斐然有述作之譽”,是實際上鞭策學問的一種妙用。譬如同是讀《文獻通考》的《錢幣考》、各史《食貨誌》中錢幣項下各文,泛泛讀去,沒有什麽所得。倘若你一麵讀一麵便打主意做一篇中國貨幣沿革考,這篇考做的好不好另一問題,你所讀的自然加幾倍受用。

譬如同讀一部《荀子》,某甲泛泛讀去,某乙一麵讀一麵打主意做部荀子學案,讀過之後,兩個人的印象深淺,自然不同。所以我很獎勵青年好著書的習慣。至於所著的書,拿不拿給人看,什麽時候才認成功,這還不是你的自由嗎?

每日所讀之書,最好分兩類:一類是精讀的,一類是涉覽的。因為我們一麵要養成讀書心細的習慣,一麵要養成讀書眼快的習慣。心不細則毫無所得,等於白讀;眼不快則時候不夠用,不能博搜資料。諸經、諸子、四史、

通鑒等書,宜入精讀之部,每日指定某時刻讀他,讀時一字不放過,讀完一部才讀別部。想抄錄的隨讀隨抄。另外指出一時刻,隨意涉覽。覺得有趣,注意細看;覺得無趣,便翻次頁。遇有想抄錄的,也俟讀完再抄,當時勿窒其機。

諸君勿因初讀中國書,勤勞大而結果少,便生退悔。因為我們讀書,並不是想專向現時所讀這一本書裏討現錢現貨的,得多少報酬,最要緊的是涵養成好讀書的習慣,和磨煉出好記憶的腦力。青年期所讀各書,不外借來做達這兩個目的的梯子。我所說的前提倘若不錯,則讀外國書和讀中國書當然都各有益處。外國名著,組織得好,易引起興味,他的研究方法,整整齊齊擺出來,可以做我們模範,這是好處;我們滑眼讀去,容易變成享現成福的少爺們,不知甘苦來曆,這是壞處。中國書未經整理,一讀便是一個悶頭棍,每每打斷興味,這是壞處;逼著你披荊斬棘,尋路來走,或者走許多冤枉路(隻要走路斷無冤枉,走錯了回頭,便是絕好教訓),從甘苦閱曆中磨煉出智慧,得苦盡甘來的趣味,那智慧和趣味都最真切,這是好處。

還有一件,我在前項書目表中有好幾處寫“希望熟讀成誦”字樣。我想諸君或者以為甚難,也許反對說我頑舊。但我有我的意思,我並不是獎勵人勉強記憶。我所希望熟讀成誦的有兩種類。一種類是最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一種類是有益身心的格言。好文學是涵養情趣的工具,做一個民族的分子,總須對於本民族的好文學十分領略。能熟讀成誦,才在我們的“下意識”裏頭,得著根柢,不知不覺會“發酵”。有益身心的聖哲格言,一部分久已在我們全社會上形成共同意識,我既做這社會的分子,總要徹底了解他,才不至和共同意識生隔閡。一方麵我們應事接物時候,常常仗他給我們的光明。要平日摩得熟,臨時才用得著。我所以有些書希望熟讀成誦者在此。但亦不過一種格外希望而已,並不謂非如此不可。

最後還專向清華同學諸君說幾句話:我希望諸君對於國學的修養比旁的學校學生格外加功。諸君受社會恩惠,是比別人獨優的。諸君將來在全社會上一定占勢力,是眼看得見的。諸君回國之後對於中國文化有無貢獻,便是諸君功罪的標準。

任你學成一位天字第一號形神畢肖的美國學者,隻怕於中國文化沒有多少影響。若這樣便有影響,我們把美國藍眼睛的大博士抬一百幾十位來便夠了,又何必諸君呢?諸君須要牢牢記著你不是美國學生,是中國留學生。如何才配叫做中國留學生,請你自己打主意罷。

(《梁啟超全集》第7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