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佛法應務,即同老、莊

若專用佛法去應世務,規劃總有不周。若借用無政府黨的話,理論既是偏於唯物,方法實在沒有完成。唯有把佛與老、莊和合,這才是“善權大士”,救時應務的第一良法。

佛法本來稱出世法,但到底不能離世間法。試看小乘律中,盜金錢五磨酒,便算重罪,也不過依著印度法律。大乘律脫離法律的見解,還有許多依著尋常道德。這且不論,但說三界以外,本來沒有四界,雖說出世法,終究不離世間。精細論來,世間本來是幻,不過是處識種子所現,處識見《攝大乘論》。有意要離脫世間,還是為處識幻相所蔽。所以斷了所知障的人,證見世間是幻,就知道世間不待脫離。所以“不住生死,不住涅槃”兩句話,是佛法中究竟的義諦。其中還有一類,《大乘入楞伽經》喚作菩薩一闡提,經中明說“:菩薩一闡提,知一切法本來涅槃,畢竟不入。”像印度的文殊、普賢、維摩詰,中國的老聃、莊周,無不是菩薩一闡提。這個菩薩一闡提發願的總相,大概是同;發願的別相,彼此有異。

原來印度社會和平,政治簡淡,所以維摩詰的話,不過是度險穀、設醫藥、求饑饉幾種慈善事業。到東方就不然,社會相爭,政治壓製,非常的猛烈。所以老、莊的話,大端注意在社會政治這邊,不在專施小惠,振救貧窮。連兼愛偃兵幾句大話,無不打破。為什麽緣故呢?兼愛的話,這是強設一種兼愛的條例。像《墨子天誌》篇所說,可以知其大概。若有一人一國違了天誌,這個人就該殺,這個國就該滅,依然不能純用兼愛。又像那基督教也是以博愛為宗,但從前羅馬教皇代天殺人,比政府的法律更要殘酷。所以莊子見得兼愛就是大迂。又說“為義兵”,就是“造兵之本”。這真是看透世情,斷不是煦煦為仁,孑孑為義的見解了。大概世間法中,不過平等二字。莊子就喚作“齊物”。並不是說人類平等、眾生平等。要把善惡是非的見解,一切打破,才是平等。原來有了善惡是非的見,斷斷沒有真平等的事實出來。要知發起善惡,不過是思業上的分位。莊嚴論說的“許心似二現,如是似貪事,或似於信事,無別善染法”。至於善惡是非的名號,不是隨順感覺所得,不是隨順直覺所得,隻是心上先有這種障

礙,口裏就隨了障礙分別出來。

世間最可畏的,並不在“相”,隻是在“名”。《楞伽》、《般若》多說到字平等性、語平等性。老、莊第一的高見,開宗明義,先破名言。名言破了,是非善惡就不能成立。《齊物論》說的:“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分明見得是非善惡等想,隻是隨順妄心,本來不能說是實有。現在拿著善是非的話,去分別人事,真是荒唐繆妄到極處了。老子說的“常善救人,故無棄人。人之不善,何棄之有!”並不是說把不善的人救成善人,隻是本來沒有善惡,所以不棄。但這句話,與近來無政府黨的話,大有分別。老、莊也不是純然排斥禮法,打破政府。老子明明說的“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又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聖人皆孩之。”意中說隻要應合人情,自己沒有善惡是非的成見。所以老子的話,一方是治天下,一方是無政府,隻看當時人情所好,無論是專製,是立憲,是無政府,無不可為。仿佛佛法中有三乘的話,應機說法。老子在政治上也是三乘的話,並不執著一定的方針,強去配合。一方說:“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是打破宗教;一方又說:“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又是隨順宗教。所以說“不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吾亦信之”,並不是權術話,隻是隨順人情,使人人各如所願罷了。

再向下一層說,人心雖有是非善惡的妄見,惟有客觀上的學理,可以說他有是有非;主觀上的誌願,到底不能說他有是有非。惟有無所為的未長進,可以說是真善真惡;有所為的長進,善隻可說為偽善,惡也隻可說為偽惡。照這樣分別,就有許多判斷,絕許多爭論,在人事上豈不增許多方便麽?

兄弟看近來世事紛紜,人民塗炭,不造出一種輿論,到底不能拯救世人。上邊說的,已略有幾分了。最得意的,是《齊物論》中“堯伐三子”一章“: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麵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草木皆照,而況德之

進乎日者乎!”據郭象注,蓬艾就是至陋的意思。物之所安,沒有陋與不陋的分別。現在想奪蓬艾的願,伐使從己,於道就不弘了。莊子隻一篇話,眼光注射,直看見萬世的人情。大抵善惡是非的見,還容易消去。文明野蠻的見,最不容易消去。無論進化論政治家的話,都鑽在這個洞窟子裏,就是現在一派無政府黨,還看得物質文明是一件重要的事,何況世界許多野心家?所以一般輿論,不論東洋西洋,沒有一個不把文明野蠻的見橫在心裏。學者著書,還要增長這種意見,以至懷著獸心的強國,有意要並吞弱國,不說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產,反說那國本來野蠻,我今滅了那國,正是使那國的人民獲享文明幸福。這正是堯伐三子的口柄。不曉得文明野蠻的話,本來從心上幻想現來。隻就事實上看,什麽喚做文明?什麽喚做野蠻?也沒有一定的界限,而且彼此所見,還有相反之處。所以莊子又說沒有正處,沒有正味,沒有正色。隻看人情所安,就是正處、正味、正色。易地而施,卻像使海鳥啖大牢,猿猴著禮服,何曾有什麽幸福!所以第一要造成輿論,打破文明野蠻的見,使那些懷挾獸心的人,不能借口。任便說我愛殺人,我最貪利,所以要滅人的國,說出本心,倒也罷了。文明野蠻的見解,既見打破,那邊懷挾獸心的人,到底不得不把本心說出,自然沒有人去從他。這是老、莊的第一高見。就使維摩詰生在今日,必定也主張這種議論,發起這種誌願,斷不是隻說幾句慈善事業的話,就以為夠用了。

若專用佛法去應世務,規劃總有不周。若借用無政府黨的話,理論既是偏於唯物,方法實在沒有完成。唯有把佛與老、莊和合,這才是“善權大士”,救時應務的第一良法。至於說到根本一邊,總是不住涅槃,不住生死,不住名相,不生分別。像兄弟與諸位,雖然不曾證到那種境界,也不曾趣入“菩薩一闡提”的地位,但是“聞思所成”,未嚐不可領會“;發心立願”,未嚐不可宣言。《維摩詰經》所說的“雖觀諸法不生而入正位,雖攝一切眾生而不愛著,雖樂遠離而不依身心盡,雖行三界而不壞法界性”。難道我輩就終身絕望麽?

(中國哲學編輯部編《中國哲學》第6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1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