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繼愈:中國的宗教與傳統文化

隻有深入研究儒教,才可從全局把握中國傳統文化要義,觸類旁通地說明古代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哲學、藝術以及科學領域的根本思想。

自從人類脫離了蒙昧時期,就產生了宗教。宗教是人類社會發展必須經曆的過程。據現在的社會普查表明,世界上還沒有發現哪一個國家或民族沒有宗教的,雖然各自有不同性質的宗教信仰,是多樣的,但不是統一的。

中國古代的宗教是儒教。這是從它的發展成熟後給以定名的,在成熟之前,已有一些後來儒教的基本要素、基本信仰的神靈。

從發展的道路來看,我把它分為:

(一)前儒教——殷周開始到春秋戰國。

(二)準儒教——漢代到隋唐。

(三)儒教——宋到“五四”時期。

前儒教:提出了以昊天上帝為信奉中心。祖先崇拜,圖騰崇拜以及地方巫術,都納入這一上帝信仰之下。

準儒教:推出了以孔子為教主的經學神學係統。魏晉南北朝建立了“三教”。三教並立,儒教入世,佛、道出世,共同教化天下。三教都尊奉中國的忠、孝三綱原則。最上神,三教分立,未統一。

儒教:宋以後,三教合一已成定局,儒教占有絕對優勢,將佛、道二教的心性、宗教修煉方法吸收進儒教。漢朝定儒為一尊,後來佛、道興起,儒教的一尊地位受到挑戰。但儒教占政治的優勢,並采取吸收、融化的方式,終於從三教鼎立到三教合一,以儒教為核心,建成完整的儒教體係。

(一)儒教以上帝為最高神,下麵包括地上百神、祖先神、首聖賢

神孔子三大係統。不能因為中國儒家有了眾多的神,就稱它為多神教。眾神的地位是不同的。儒教的根本曆史作用,和其他各大宗教一樣,都是用神學論證、保證君權合法性——“ 皇權神授”。從殷、周到袁世凱、溥儀稱帝,都用“神權”為“皇權”作論證。祭天是最隆重的國家大典(等於西方帝王的加冕)。

(二)儒教最成功地完成了政教合一的體製。西方教皇與國君是兩個人,引起政教之爭。中國儒教則教皇與國君統一為一個人。從堯舜以來,天子是政治領袖,又是宗教領袖,沒有政教之間的鬥爭,而是融合無間。秦漢以後,長期穩定的大國,沒有分裂(短期分裂隻是例外,被認為是亂世,不正常),與中國儒教的政教合一體製有關。

(三)儒教發生在統一的、多民族的大國。它具有高度的包容性,兼收並蓄其他地方宗教、地區神,把它們安放在適當的地位。諸神並存,共同拱衛著至高無上的上帝(昊天上帝)。多民族的凝聚力也反映在多神向昊天上帝的凝聚力。

(四)社會不斷發展,五千年的文明古國不斷產生新的事物,社會上產生新的矛盾,在人民生活中也會不斷有新問題。儒教通過它的宗教教義,不斷給以新詮釋。中國古代儒教經典中隻有《四書》、《五經》,但關於《四書》、《五經》的注疏、詮釋數量極多。古人以述為作,述也是作。詮釋的作用極大,中國古代文化遺產主要是借詮釋來完成的。

(五)中國傳統文化在長達兩千多年的政教合一的政體下不斷完善,並通過行政手段,有效地保證其宗教思想的貫徹執行,運用強大的綜合國力,對世界文化作出了貢獻。但中國傳統文化之中,精華與

糟粕並存,對其所具有的消極內容和消極作用,在改革開放的今天,仍應有清醒的認識,並認真加以剔除。

(六)儒教的宣傳機構及傳教方式十分完備,既有高度抽象思維的哲學思想,究天人之際,極高明而道中庸,也為一般信奉者提供通俗的宣傳形式,如寶卷、勸善文,結合民間文藝、通俗故事,宣講忠孝節義的人物,吸收了佛教因果報應學說。連窮鄉僻壤不識字的人,也用竹簍收揀寫過字的廢紙,上寫著“敬惜字紙”,把經書上的文字,看作具有神聖性。

(七)天壇祭天,先農壇祈禱豐收,關心農業是從天子到地方官員共同關心的宗教儀式。天旱不雨,地方官祈雨,是神事也是民事,這也是儒教政教合一的表現。

(八)儒教的發生、發展,為了研究的方便,雖可分為前儒教時期、準儒教時期及儒教時期,卻有一條線索貫穿始終:它是中國這塊土地上的文化結構,是連續不斷地發展起來的。研究儒教,也是研究它的宗教儀式,儒教稱之為禮。不注意儒教中關於禮的宗教性、神秘性,是無法了解禮的實質的。學術界多強調儒教對天命鬼神存疑的一麵,而忽略儒教對天命鬼神崇敬的一麵。朱熹對天命鬼神的虔信程度,絕不亞於佛教徒對佛的虔信。

隻有深入研究儒教,才可從全局把握中國傳統文化要義,觸類旁通地說明古代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哲學、藝術以及科學領域的根本思想。這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線索,它具有全局性的戰略意義,是認識中國國情的基礎。以此為契機,對進而認識儒教文化圈的其他相鄰國家的國情也有重要意義。

(《任繼愈禪學論集》,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