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禪師話禪宗(節選)

湯一介(1927—2014),生於天津,原籍湖北省黃梅縣,195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係。是中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國學大師、哲學史家、哲學教育家。2003年起擔任《儒藏》編纂中心主任、首席專家。著有《郭象與魏晉玄學》、《早期道教史》、《在非有非無之間》、《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釋》等書。

其中以禪宗影響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最大,這是為什麽呢?我想,這主要是因為它是最中國化的佛教宗派之故。

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後,到隋唐時期形成了若幹宗派,有天台宗、華嚴宗、唯識宗、禪宗、淨土宗等等,但其中以禪宗影響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最大,這是為什麽呢?我想,這主要是因為它是最中國化的佛教宗派之故。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思想影響最大,而在儒家思想中“心性”問題又是主要問題。孔子已開其端於人性問題有所論述,如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孟子提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他認為,作為人之本性的仁義禮智四端都包含於人心之中。人們道德修養的提高、成聖成賢的路徑就在於能把其內在的本性充分發揮出來。這一儒家思想傳統深深地影響著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禪宗正是從佛教方麵接著這一思想傳統而有重要發展。

佛教作為一種宗教有其宣揚教義的經典、一套固定的儀式、需要遵守的戒律和禮拜的對象等等,但自慧能(禪宗六祖)以後的中國禪宗把上述一切都拋棄了,所謂“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就是說,人們成佛達到超越的涅槃境界完全在其內在本心的作用。

那麽在中國禪宗大師的身上如何反映這樣一種風格呢?

本來坐禪是佛教一切宗派必須的一種修持方法,但到慧能以後中國禪宗起了很大變化,慧能說:“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因為他認為解脫成佛隻能靠發現自己的本性、發揮自己的本心。禪師長慶慧棱二十餘年來坐破了七個蒲團,仍然沒有能見性,直到有一天,偶然卷起窗簾,才忽然大悟,便作頌說:“也大差,也大差,卷起簾來見天下,有人問我解何宗,拈起拂子劈頭打。”慧棱偶然卷簾見得三千大千世界原來如此,而得“識心見性”,解去坐禪的束縛,靠自己豁然貫通,而覺悟了。慧棱頌中“卷起簾來見天下”是他悟道的關鍵,因照禪宗看,悟道成佛不要去故意作著,要在平常生活中自然見道,就像“雲在青天水在瓶”那樣,自自然然,平平常常。無門和尚有頌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禪宗的這種精神境界正是一種順乎自然的境界,自在無礙,便

“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如果執著坐禪,那就是為自己所運用的方法所障,不得解脫。臨濟義玄說:“佛法無用功處,隻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要成佛達到涅架境界,不是靠那些外在的修行,而是得如慧棱那樣在平常生活中忽然頓悟,有僧問馬祖:“如何修道?”馬祖說:“道不能修,言修得,修成還壞。”所以修道不能在平常生活之外去刻意追求。有源律師問大珠慧海禪師:“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說:“用功”。源律師問:“如何用功?”慧海回答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源律師又問:“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慧海說:“不同。”源律師問:“如何不同?”慧海說:“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般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平常人吃飯,挑肥揀瘦;睡覺時,胡思亂想,自是有所取舍、執著、不得解脫。真正懂得禪的人應是“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有僧問趙州從念:“學人乍入叢林,乞師指示。”從念說:“吃飯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從念說:“洗缽去。”“其僧因此大悟。”吃過飯自然應洗缽,這是平平常常的,唯有如此,才能坐亦禪,臥亦禪,靜亦禪,動亦禪,吃飯拉屎,莫非妙道。禪定既非必要,一切戒律更不必修持了,陸希聲問仰山:“和尚還持戒否?”仰山說:“不持戒。”李翱問藥山:“如何是戒定慧?”藥山說:“這裏無此閑家俱。”戒定慧本是佛教的“三學”,學佛者必須之門徑,但照禪宗大師看這些都是無用的東西。禪宗的這一否定,似乎所有的修持方法全無必要,從而把一切外在的、形式的東西都否定了。禪宗如此看是基於“平常心是道心”,在平常心外再無道心,在平常生活外再無須有什麽特殊的生活。如有此覺悟,內在的平常心即可成為超越的道心。

佛教本須出家,出家自然不同於世俗的一般生活;出家則不得拜父母和君王,這樣也就沒有忠孝等問題。在晉南北朝時,關於沙門要不要“敬王者”、要不要拜父母曾引起過出家人和在家人的大爭論。當時重要的佛教大師如慧遠等都認為沙門不須敬王者、拜父母。可是到禪宗為之一變。契嵩本《壇經》有《無相頌》一首,這首頌不僅否定了坐禪、持戒的必要,而且否定了在現實世界之外去追求超現實世界的必要,認為人們隻是要在現實生活中平平常常地盡倫盡職的生活,在眼前生活中靠自己所具有的佛性《即內在的本心》即可成佛,所以宗杲大慧禪師說:“世間法即佛法,佛法即世間法。”這裏特別可注意的是:禪宗不再否定“孝養父母”和上下尊卑的觀念了。宗杲又說:“予雖學佛者,然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

大夫等。”“學不至,不是學;學至而用不得,不是學;學不能化物,不是學。學到徹頭處,文亦在其中,武亦在其中,事亦在其中,理亦在其中,忠義孝道乃至治身治人安國安邦之術,無有不在其中者。”那麽是不是說禪宗刻意追求忠孝之類呢?照禪宗看,如刻意追求什麽,那就必然為所追求者束縛而不得解脫,而如刻意否定什麽,也將為所否定者束縛而不得解脫,故應一切順應自然。如果一切順乎自然,那麽“父慈子孝”本來也是天性之自然流露,故既不必刻意追求,也不必刻意否定了,所以宗杲說:“父子天性一而已,若子喪而父不煩惱,不思量;如父喪而子不煩惱,不思量,還得也無?若硬止遏,哭時又不敢哭,思量時又不敢思量,是特欲逆天理,滅天性,揚聲止響,潑油止火耳。”人雖在世俗中生活,但並不為世俗所累,而能超然自得,因此既可不離世間,又可超越世間,此或為禪宗所追求之精神。

禪宗認為成佛之道隻在自己心中,不必外求,此頗似孟子之“收其放心”。故此,禪宗反對拜佛。《五燈會元》卷五記載:天然禪師“於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燒火向,院主訶曰:何得燒我木佛?師以杖子撥灰曰:吾燒取舍利。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師曰:既無舍利,更取兩尊燒。”木佛本是偶像,哪會有佛舍利,燒木佛無非燒木製之佛教而已,否定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正是對“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的體證。臨濟義玄到熊耳塔頭,塔主問:“先禮佛,先禮祖?”義玄曰:“佛祖俱不禮。”禪宗對佛祖不僅全無敬意,還可以嗬佛罵祖。照禪宗看,自己本來就是佛,哪裏另外還有佛?他們所嗬所罵的無非是人們心中的偶像,對偶像的崇拜隻能障礙其自性的發揮。《景德傳燈錄》卷十一記載:“靈訓禪師初參歸宗,問:如何是佛?……宗曰:即汝便是。”每個人自己就是佛,問“如何是佛”就是向心外求佛。這也頗似孟子所說:“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不僅如此,禪宗認為對自己成佛也不能執著不放,黃檗說:“才思作佛,便被佛障。”一個人念念不忘要成佛,那就不能自自然然的生活,而刻意有所求,這樣反而成為成佛的障礙。有僧問洞山良價:“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或問馬祖:“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曰:我若不打你,諸方笑我。”良價所答非所問,目的是要打破對佛的執著;馬祖更是要打斷對外在佛祖的追求,因為照馬祖看:“汝等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這正是禪宗的基本精神,正如《壇經》中說:“佛是自性作,莫向心外求。自性迷。佛即眾生;自性悟,眾生即佛。”

(湯一介著《佛教與中國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