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釗: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

所謂本身之覺醒者,即在東洋文明,宜竭力打破其靜的世界觀,以容納西洋之動的世界觀;在西洋文明,宜斟酌抑止其物質的生活,以容納東洋之精神的生活而已。

東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點,即東洋文明主靜,西洋文明主動是也。溯諸人類生活史,而求其原因,殆可謂為基於自然之影響。蓋人類生活之演奏,實以歐羅細亞為舞台。歐羅細亞者,歐亞兩大陸之總稱也。歐羅細亞大陸之中央,有一凸地曰“林地”(Table-land),此與東西文明之分派至有關係。因其地之山脈,不延於南北,而亙乎西東,足以障阻南北之交通。人類祖先之分布移動,乃以成二大係統:一為南道文明,一為北道文明。中國本部、日本、印度支那、馬來半島諸國、俾路麻、印度、阿富汗尼斯坦、俾爾齊斯坦、波斯、土爾基、埃及等,為南道文明之要路;蒙古、滿洲、西伯利亞、俄羅斯、德意誌、荷蘭、比利時、丹麥、士坎選拿威亞、英吉利、法蘭西、瑞西、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奧士大利亞、巴爾幹半島等,為北道文明之要路。南道文明者,東洋文明也;北道文明者,西洋文明也。南道得太陽之恩惠多,受自然之賜予厚,故其文明為與自然和解、與同類和解之文明。北道得太陽之恩惠少,受自然之賜予嗇,故其文明為與自然奮鬥、與同類奮鬥之文明。一為自然的,一為人為的;一為安息的,一為戰爭的;一為消極的,一為積極的;一為依賴的,一為獨立的;一為苟安的,一為突進的;一為因襲的,一為創造的;一為保守的,一為進步的;一為直覺的,一為理智的;一為空想的,一為體驗的;一為藝術的,一為科學的;一為精神的,一為物質的;一為靈的,一為肉的;一為向天的,一為立地的;一為自然支配人間的,一為人間征服自然的。南道之民族,因自然之富,物產之豐,故其生計以農業為主,其民族為定住的;北道之民族,因自然之賜予甚乏,不能不轉徙移動,故其生計以工商為主,其民族為移住的。惟其定住於一所也,故其家族繁衍;惟其移住各處也,故其家族簡單。家族繁衍,故行家族主義;家族簡單,故行個人主義。前者女子恒視男子為多,故有一夫多妻之風,而成賤女尊男之習;後者女子恒視男子為缺,故行一夫一妻之製,而嚴尊重女性之德。農業為主之民族,好培種植物;商業為主之民族,好畜養動物。故東人食物,以米蔬為主,

以肉為輔;西人食物,以肉為主,以米蔬為輔;此飲食嗜好之不同也。東人衣則廣幅博袖,履則緞鞋木履;西人衣則短幅窄袖,履則革履。東方舟則帆船,車則騾車、人力車;西方舟則輪船,車則馬車、足蹈車、火車、電車、摩托車。東人寫字則用毛筆硯池,直行工楷於柔紙;西人寫字則用鉛筆或鋼筆,橫行草書於硬紙。東人講衛生,則在鬥室靜坐;西人講體育,則在曠野運動。東人之日常生活,以靜為本位,以動為例外;西人之日常生活,以動為本位,以靜為例外。試觀東人西人同時在驛候車,東人必覓坐靜息,西人必來往梭行。此又起居什器之不同也。更以觀於思想:東人持厭世主義(Pessimism),以為無論何物皆無競爭之價值,個性之生存,不甚重要;西人持樂天主義(Optimism),凡事皆依此精神,以求益為向上進化發展,確認人道能有進步,不問其究極目的為何,但信前事惟前進奮鬥為首務。東人既以個性之生存為不甚重要,則事事一聽之天命,是謂定命主義(Fatalism);西人既信人道能有進步,則可事一本自力以為創造,是謂創化主義(Creative Progressionism)。東人之哲學,為求涼哲學;西人之哲學,為求溫哲學。求涼者必靜,求溫者必動。東方之聖人,是由生活中逃出,是由人間以向實在,而欲化人間為實在者也;西方之聖人,是向生活裏殺來,是由實在以向人間,而欲化實在為人間者也。更以觀於宗教:東方之宗教,是解脫之宗教;西方之宗教,是生活之宗教。東方教主告戒眾生以由生活解脫之事實,其教義以清淨寂滅為人生之究竟,寺院中之偶像,龕前之柳,池中之水,沉沉無聲,皆足為寂滅之象征;西方教主於生活中尋出活潑潑地之生命,自位於眾生之中央,示人以發見新生命、創造新生命之理,其教義以永生在天靈魂不滅為人生之究竟,教堂中之福音與祈禱,皆足以助人生之奮鬥。更以觀於倫理:東方親子間之愛厚,西方親子間之愛薄;東人以犧牲自己為人生之本務,西人以滿足自己為人生之本務;故東方之道德在個性滅卻之維持,西方之道德在個性解放之運動。更以觀於政治:東方想望英雄,其結果為專製政治,有世襲之天子,有忠順之百姓,政治現象毫無生機,幾於死體,依一人之意思,遏製眾人之願望,使之順從;西方依重國民,其結果為民主政治,有數年更迭之元首之代議士,有隨民意以為進退之內閣,政

治現象,刻刻流轉,刻刻運行,隨各個人之意向與要求,聚集各個勢力以為發展。東人求治,在使政象靜止,維持現狀,形成一種死秩序,稍呈活動之觀,則詆之以搗亂;西人求治,在使政象活潑,打破現狀,演成一種活秩序,稍有沉滯之機,則摧之以革命。東方製定憲法,多取剛性,賦以偶像之權威,期於一成不變,致日新之真理,無緣以入於法;西方製定憲法,多取柔性,畀以調和之餘地,期於與時俱化,俾已定之法度,隨時可合於理。此東西文明差異之大較也。

東西民族因文明之不同,往往挾種族之偏見,以自高而卑人。近世政家學者,頗引為莫大之遺憾。平情論之,東西文明,互有長短,不宜妄為軒輊於其間。就東洋文明而論,其所短約有數端:(一)厭世的人生觀,不適於宇宙進化之理法;(二)惰性太重;(三)不尊重個性之權威與勢力;(四)階級的精神視個人僅為一較大單位中不完全之部分,部分之生存價值全為單位所吞沒;(五)對於婦人之輕侮;(六)同情心之缺乏;(七)神權之偏重;(八)專製主義之盛行。而其所長,則在使彼西人依是得有深透之觀察,以窺見生活之神秘的原子,益覺沉靜與安泰。因而起一反省,自問日在物質的機械的生活之中,紛忙競爭,創作發明,孜孜不倦,延人生於無限爭奪之域,從而不暇思及人類靈魂之最深問題者,究竟為何?

東西文明之互爭雄長,曆史上之遺跡,已數見不鮮。將來二種文明,果常在衝突軋轢之中,抑有融會調和之日,或一種文明竟為其他所征服,此皆未決之問題。以餘言之,宇宙大化之進行,全賴有二種之世界觀,鼓馭而前,即靜的與動的、保守與進步是也。東洋文明與西洋文明,實為世界進步之二大機軸,正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而此二大精神之自身,又必須時時調和、時時融會,以創造新生命,而演進於無疆,由今言之,東洋文明既衰頹於靜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於物質之下,為救世界之危機,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俄羅斯之文明,誠足以當媒介東西之任,而東西文明真正之調和,則終非二種文明本身之覺醒,萬不為功。所謂本身之覺醒者,即在東洋文明,宜竭力打破其靜的世界觀,以容納西洋之動的世界觀;在西洋文明,宜斟酌抑止其物質的生活,以容納東洋之精神的生活而已。

(《守常文集》,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