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寬闊的長安街上,不見一個人影,也不見一輛車影,隻有遠處西單路口的交通信號燈不時紅綠變換著。

北京電報大樓的鍾聲剛剛敲響了十二下。在黃色路燈映照下,刷——,一輛黑色奔馳轎車自西往東駛過複興門,駛過鬧市口,在離西單不遠的地方減速,緩緩向右拐進有兩行疏疏落落國槐樹的小路,駛進了一座灰色的四合院。

剛到四合院門口,院門就打開了,從裏麵快步走出一個彪形大漢,站在小轎車右側,右手拉開車門,左手立即伸向車門的上框,對從車裏出來的人的頭部做出保護狀,同時嘴裏問道:“請問,是馬總嗎?”

從奔馳車裏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馬躍進。

馬躍進向彪形大漢點點頭,算是作答。又回過頭對著車裏說道:“你就在車裏等著吧。”

彪形大漢輕輕關上車門,立即回轉身搶在馬躍進身前一步,左手向著院門內一攤:“馬總,請。”

馬躍進快步走入院內。

這是一座精致的四合院,一跨入院門,就是一麵巨大的影壁,借助院門上方昏黃的燈光,可以看到上麵依稀雕飾著龍鳳之類的圖案。剛走幾步繞過影壁,見除了南麵正房燈光雪亮,左右廂房漆黑一團。還沒等馬躍進仔細觀察,就見一位高高大大、胖胖乎乎的男人從正房方向快步迎了過來。胖大男人背後正房裏的燈光,將胖大男人黑色的身軀籠罩在一片白色的光影裏,映照出這男人是個禿頂,頭皮瓦光鋥亮。

“哎呀,馬總能到寒舍,真令蓬蓽生輝,歡迎歡迎,快請快請!”胖大男人嘴裏一邊寒暄著,一邊快步迎上前,用雙手握住馬躍進伸出的右手。

彪形大漢在馬躍進身後向馬躍進介紹:“這是我家黃總。”

“黃龍、黃龍。”被稱作黃總的胖大男人立即自我介紹。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林董事長介紹,黃總年輕有為,今天能得一見,也是我的榮幸。”馬躍進一邊說著,一邊隨著黃龍向著正廳方向走去。

彪形大漢沒有跟著他們進屋,獨自留在了院子裏。

兩人一同走上三級石階,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入正廳。雪亮的水晶吊燈顯得有些晃眼,馬躍進這才覺得這間廳堂四麵透著富貴氣。不用細看,這裏的陳設是那麽奢華,與這座院子的外觀完全不相襯。馬躍進暗地裏思忖,想不到在西單這麽一個繁華所在,竟然還藏著這麽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方。隻是這多頭水晶吊燈顯得與這屋子的老舊之氣不太協調。還有,就是在這鬧市之中,街道上那麽昏暗,院子裏那麽幽暗,四周廂房也那麽黑暗,隻有這一個大廳裏燈火輝煌,午夜裏這麽靜謐的一處所在,隱隱約約、多多少少讓人感到有些陰森。

馬躍進看到正廳中央是一幅巨大的中堂畫軸,顯然是一幅有些年頭的山水畫,上麵畫的是波濤洶湧之中,一條蛟龍騰空而出,連紅日、白雲都處於蛟龍的身下方。畫作的左下角有落款,但可惜太過潦草,馬躍進實在看不懂,也不方便向黃龍討教,怕那樣會顯得自己太無知。

再看中堂兩側,貼著一副堂聯。堂聯是用行草寫就,雖有些潦草,好在沒有太難認的字,馬躍進勉強能夠讀得下來。上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下聯是“除卻巫山不是雲”。馬躍進不太理解這兩句話的確切含義,隻是暗自猜想,這家人家是不是經曆過什麽磨難呢?還有就是,這副中堂對聯似乎與畫軸幹係不大。

中堂下方是一條長長的香案。香案兩端各擺放著一隻白瓷蘭花花瓶,瓶裏都插著幹枝梅。右側的瓶中還插著一把精致的雞毛撣子。香案正中間是一隻陳舊的小香爐,裏麵積了半爐香灰,香灰裏插著三支燃盡的香頭。顯然這裏天天都會焚香,難怪一進到廳堂裏就隱隱約約聞到了一股好聞的檀香香氣。

香案前擺放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被擦得精光發亮,能照見影子。八仙桌兩側各有一把暗黃色木製方型高背靠椅,靠背處及扶手處同樣磨得精光發亮。看來是這家人祖上留下來的物件,一看就知道有年頭了。若幹年後,馬躍進從一個搞古典家具收藏的朋友那兒聽到了一點兒關於紅木家具的知識,知道了紅木家具原來並不是紅色的,聯想起來,才恍然醒悟,黃家堂屋裏的那些家具,大概都是紅木的。

廳堂兩側,各擺放著一對半圓型的木質太師圈椅,兩隻太師圈椅之間擺放著一隻精致的高腿雙層木質茶幾。圈椅、茶幾的材質和色澤,看起來與八仙桌、高靠背椅是一樣的。

雪亮的燈光下,馬躍進看清了黃龍的容貌。黃龍胖乎乎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明顯比自己高一頭。臉龐豐滿圓潤,腦門在燈光照射下油光發亮。年齡看上去四十出頭,頭發卻已經稀疏可數。再看黃龍的眼睛,眼睛不大,但眸子靈活,在燈光映襯下,烏黑發亮。馬躍進心內暗想,這看來是個挺有心計的男人。

黃龍略微拖開左側的高背椅,右手一伸,對著馬躍進說:“請坐。”等馬躍進坐下後,黃龍自己坐在了右側的高背椅裏。

黃龍從桌上拿起茶壺和倒扣著的茶杯,給馬躍進倒了一杯茶,雙手端著放在馬躍進麵前。馬躍進立即覺得一股純正的茉莉花香直撲腦門深處。他鼻子湊近茶杯深吸了一口:“嗯,黃總,好茶啊。”

這當口,黃龍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聽馬躍進這樣說,黃總問道:“馬總也喜歡喝花茶嗎?”

“我喝茶喝不出什麽名堂,沒有什麽講究,什麽茶都喝。隻是覺得你這茶太好聞了,似乎與別的茶不一樣。”

“不瞞馬總,這茶算是花茶中的極品。您看,茶裏一朵茉莉花兒也沒有,這才是茉莉花茶中的上品。您喝的這茶,是安徽產的,用黃山毛峰製成,用來熏製的花兒用的是純淨的杭州西湖茉莉。這是中南海裏的特供,我弄來了幾斤。一般我隻拿它孝敬我家老爺子,從來不送人。既然咱們有緣,您要是喜歡喝它,待會兒您走時帶上點兒。”

馬躍進立即推辭:“不必不必,我這人既沒有煙癮酒癮,也沒有茶癮。喝什麽都覺得差不多,苦澀味兒而已。”

“哦?這麽說,您是除了賺錢再無其他愛好了?作為男人,為人一世,那可有點兒不值。不過,這樣一來,那別人豈不是沒有孝敬馬總您的機會了?”黃龍玩笑似的說著,隨手又拿起桌上的一隻精致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盅,揭開水晶盅蓋,從裝滿各色巧克力糖果的水晶盅裏抓出一把什錦糖放在馬躍進麵前,“馬總嚐嚐,這是太太剛從瑞士帶回來的。瑞士巧克力是全世界都有名的,您嚐嚐。”黃龍一邊說著,一邊又拿起桌上的另一隻同樣的水晶盅。透過水晶盅,馬躍進已經看出裏麵裝的是瓜子。“不客氣,不客氣,謝謝!”馬躍進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從黃龍遞過來的水晶玻璃盅內拈起一顆瓜子放進嘴裏。

“咱們抓緊談正事。聽老林說,你想與我們合作。不瞞你,前段時間,公司在股票業務上栽了個不小的跟頭,想必黃董事長也聽說了。我們自己在市場上單打獨鬥,還真有些吃力,我正想找家有實力的機構一道合作,做些事情。”

馬躍進知道自己被金山算計一事,林家福一定對黃龍說過,自己再刻意隱瞞,就算不上坦誠了。索性放開,讓對方了解自己的誠懇、直率,更有利於今後的合作。

黃龍一聽,這人還真坦率,心內的疑慮一下子少了許多。

沒等黃龍開口,馬躍進接著問道:“我不知道黃總目前具體從事什麽,想與我們在哪方麵開展合作?”馬躍進嘴上雖然這樣說,其實心裏清楚,飛黃集團想合作的一定是股票炒作,因為自己隻在這方麵有優勢。誰讓自己名聲在外呢。晚上出來之前,林家福在電話裏也是這樣說的。

“其實所謂的合作,也就是希望在股票市場上能夠一起做點兒事情。知道您明天要趕回上海,本來打算到您住的新世紀飯店去談,但那裏人多眼雜,認識我的人不少,實在有些不便,所以深更半夜把您請過來。我這裏雖說是在鬧市區,但一般我們不往這裏領生人。馬總您的名聲現在在證券界是如雷貫耳,能把馬總請到寒舍,就已經夠榮幸,若再能有機會與馬總您開展合作,我們將更感榮幸之至。”

馬躍進聽出他這是恭維之詞。自己一向不喜歡別人恭維自己,也從來不喜歡恭維別人,但這些話讓他聽著,並無反感。他自己知道,由於自己這兩年在上海灘上的打拚,自己和自己所在的公司已經在證券界嶄露頭角了,跟著自己的那些江浙大戶,也都掙了不少錢,為此馬躍進還是感到挺自豪。雖然還有幾家公司能與自己的公司分庭抗禮,但馬躍進還真沒把它們放在眼裏。在他眼裏,遲早要從市場上把那幾家滅掉,需要的僅僅是時間。

“黃總,那你想在哪些方麵與我們合作呢?”

黃龍麵帶恭謙,緩緩說道:“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我們飛黃集團隻不過是一家成立才不滿五年的小小民營企業,跟馬總您的經發證券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現在您知道,國家對民企限製太多,有許多事情我們想做可又做不了。經發證券現在在我們眼裏就是一棵參天大樹,我們想依托馬總這棵參天大樹,將現有資源充分利用起來,在證券市場做點兒事情。話說回來,國企也有國企的難處,有些事情,私企挺容易辦到,但以國企身份就不好辦。因此雙方在有些方麵應該可以資源互補。”

馬躍進是個聰明人,就黃龍這幾句話,他已經聽明白了其弦外之音:我飛黃集團也不是白給的,雖然比不上你經發證券,但也能做出一些你經發證券做不成的事情。看來這個家夥外柔內剛,在恭敬的表麵之下,依稀透露出一股傲氣。林家福隻是在電話裏簡略說了說,這個人非見不可,肯定對馬躍進的事業大有幫助。如果他們與別的勢力結成了聯盟,那就可能是一股非常強大的異己力量。林家福說等馬躍進與黃龍見麵過後,找時間把一些內情好好向馬躍進交代一下,在電話裏不便說得太多。

馬躍進晚上一直與經濟發展部剛剛被提拔為副司長的高磊在一起,馬躍進堅持要為老同學的榮升表示慶賀。兩人先吃飯,後按摩,其實也是為了一起商量些事情。折騰完,一看已經快午夜了,本來他並沒有打算這麽晚見黃龍,想下次回北京時再說,但黃龍在電話裏一再表示,多晚都沒有關係,他會一直恭候馬躍進到來。馬躍進也是一隻夜貓子,於是應允。等把高磊送回家,他就返身來了這裏。

馬躍進覺得還得多試探試探,好好摸摸他們的底細,於是說道:“黃總你別客氣。經發證券也就是這兩年才在上海灘站穩腳跟,還差得遠呢。不過說實話,要不是我們辛苦打拚,經發證券也不會有今天這個模樣。就那幫家夥整天指手畫腳,要是都依他們一成不變的想法去做,經發證券要不了幾年,就會虧得連褲子都沒得穿。你也看到了,才幾年,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就垮掉了,當時在南方,他們可是一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啊。”

黃龍不住點頭,伸手示意馬躍進喝茶。

馬躍進說到這裏,話機一轉:“我看啊,就國企現在這種管理體製和經營機製,遲早都會垮掉,將來接盤的肯定就是你們這樣的私企,這毫無疑問。”

黃龍不失時機地接上一句:“難得馬總這麽看好私企。”

“我對這個問題早有研究。我敢斷定,中國遲早要走到以私營企業為主的軌道上去,這是由國企和私企完全不同的經營管理機製所決定的。我在論文中呼籲將國有企業逐步減少,扶持壯大私營企業,鼓吹小政府大社會,倡導藏富於民。不是我自吹,我的論文還被許多家很有影響的報紙雜誌轉載,後來我到經濟發展部之後,我的觀點反而遭到了批判。有一段時間還有人拿我這篇論文當做一大罪狀,整得我夠嗆。要不是他們那麽整我,我還到不了今天。嗬嗬,這算不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是這樣,經濟發展部失去您這樣有學問有見識的學者型幹部,是他們的一大損失。”

“我越來越堅信我的看法是對的。私營企業這些年在不斷發展,私企的資產正在急速增長。我在上海這幾年,接觸到了上海、江蘇、浙江還有廣東的大量私營企業老板,他們有些人的資產已經達到了億元以上,北方還在宣傳什麽萬元戶,你看差多遠。這麽說吧,跟著我們做股票的個人老板身價過千萬的足有一個排。”馬躍進說到這兒,不無得意地信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