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一個冬天幹巴草料的牲畜被拖成了皮包骨頭,走路像醉漢,踉踉倒。春季到來,人們就會去挑鮮嫩青草,給豬啊牛啊羊啊補補膘。

賀壇子的老婆叫龍三姐,是龍玉瓶的妹妹,腦筋缺根弦兒。黑太陽一夥挎著籃子從壇子家門口經過,看見龍三姐正在磨鐮刀,磨一會兒就用手指頭蕩①一下,直到冒出殷紅的血,她才滿意地笑了,嘴裏還興奮地自言自語道:“總算利啦!”

夢酒走過去,把鐮刀遞給她,命令道:“把我的磨磨。”她不敢違抗,認真地磨起來。磨了一會兒,用手指蕩蕩,不見血,又磨了一陣子,再蕩,血唰地一下湧出來,她才怯怯地遞還給夢酒,說:“利啦。”按說,龍三姐是夢酒的新媽呢。隻因她有毛病,所以夢酒不夠尊重她。

龍三姐磨刀,不在手上試出血不算利,這孩子們都曉得,曉得還讓她磨,就有欺負人家弱智的意味,不夠仗義。鴨乎也要讓她磨,被黑太陽製止住了,畢竟是他三姨。

孩子們出村剜草暫且不提,專表一表關於龍三姐的笑話吧,加上上邊的笨辦法磨刀,一共五件。

其一:壇子在大隊油坊砸油。為什麽是砸油而不是榨油呢?因為那時還沒有韓國榨油機之類的先進玩意兒,把芝麻做成香油的方法還非常原始蠢笨,其工具和過程是這樣的:用牛肚子那麽粗的大樹做成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木框,水平固定在地上;把芝麻炒熟待用(六成熟出油多,卻不太香,但油色好看,黃亮亮的;八成熟出油少而非常香,油色黑紅);用龍須草編織成直徑一米的氈子,以氈子把熟芝麻包起來;把這樣的無數個芝麻包靠在大木框一端,每靠一行就擋一塊木板,靠至與大木框其間的橫木檔剩個小夾縫為止,在這一道夾縫中插一排大木楔子(木楔子用結實的木材做成,一般是用檀木。楔子的形狀就如同成人腳脖至膝蓋的那一段,粗頭套有鐵箍,以防被油錘砸裂);必須在全大隊挑選體重160斤以上的勞力,才易於掄動60斤重的油錘砸楔子,哪個楔子衝得高砸哪個,一砸就把香油嘩嘩擠出來,沿著木框下邊的油槽流到指定的地方去;砸鬆了,把橫木緊一檔,插上楔子繼續砸,直到擠不出油為止,剩下的油餅是最好的飼料,用來給牛等牲畜補膘。做棉油、花生油、桐油等同理,隻消把棉籽、花生、桐籽等夾進擋板中狠勁擠壓就行了。勞動力們砸油也叫打油,他們交替落錘時喊的勞動號子是名符其實的打油詩。

壇子塊頭大,被選在大隊油坊幹這掄錘子的活計,分得點兒香油拿回家,放在床底下。那一回,壇子吃麵條,往碗裏兌香油,吃著卻不香,一逼問龍三姐,才知道是她把香油偷喝了一些,又兌上水。油輕水重,浮在上邊的油用完了,趕到這次壇子再用,倒出來的是水,所以露了餡,結果三姐挨頓打。

其二:三姐給豬熱食兒,燒得滾開,也不涼一下,就朝豬槽裏倒。豬兒們早就餓得前爪扒豬圈沿兒,站著張望主人,哼哼叫。一見食兒就迫不及待地把整個嘴擩進槽裏,燙得它們直蹦,但是擔心別的夥伴兒把食兒搶光了,又把嘴插進去,又燙得往後縮。看著那些畜類那一刻的動作、表情和眼神,還真是個玩意呢。

其三:有一天晚上,三姐正在蹲茅廁,碰巧壇子也來解手,三姐也不吭一聲。壇子解褲門就尿,一股暖流直衝到三姐臉上,她也不嫌臊,還嘿嘿直笑。聽到笑聲,壇子才知道發生了什麽,又好氣又好笑,一個勁擺頭,心底產生了不愛見之意。

其四:有一次半夜裏跑暴,隊長吆喝勞動力們去搶場。等搶完了穀物,壇子回來,扒三姐褲衩兒要弄,三姐埋怨道:“哪兒那麽大的癮,剛弄畢!”壇子說:“我剛才根本沒回來,哪兒弄?”說著便弄。三姐這才明白被人占了便宜,如夢方醒地說:“是呀,那人解褲帶扣子的響聲和你的不一樣,出氣也不一樣。”隔了三年,苟屁在人前炫耀本事時,自己說出那是他鑽的空子。

黑太陽一夥在稠密的槐枝間發現了三個斑鳩窩,俗話說“斑鳩下蛋——一對”,所以他們總共搞到了六個斑鳩蛋。他們所到之處,六隻斑鳩便在上空盤旋,索債般地糾纏不休,或尖叫或淒鳴。孩子們投擲石塊也打不走它們,沒辦法,都挑了半籃草便逃回村子。

獨手巴山的眼睛比蜂屁股還尖,看見黑太陽家的窗台上放了一塊石灰,便提議用石灰煮鳥蛋吃,大家一致同意。於是就在黑太陽家門口擺了張桌子,拿來一隻搪瓷缽,倒些水,把斑鳩蛋放入。黑太陽把那塊石灰抱過來,巴山掰了一塊丟缽裏,水馬上沸騰起來,大家都覺得稀奇好玩,興奮得連蹦帶拍巴掌。

巴山到遠處折了根枝條回來,把鳥蛋攪動翻轉,尾隨而來的六隻斑鳩突然俯衝下來,照他滿頭滿臉地亂啄。大家在更大的稀奇事兒跟前被嚇愣怔了,好半天才醒悟過來,一起吆喝和拍打,才把六隻斑鳩哄開。它們在空中嘰喳了好一陣子,才“心”有不甘地飛走了。巴山的臉上、眼角都被啄流血了,幸虧它們是斑鳩而不是啄木鳥,啄傷得還不算嚴重。

接下來的事嗎,當然是三十哩吃碗肉——還用說:大夥把六個鳥蛋分享掉嘮。盡管狼多肉少,一人才分得指甲蓋那麽大一丁點兒,但都還象品人參果一樣高興和受用。

中青年都下地幹活去了,村中剩下老年人和小孩。小孩們在村中玩耍,有時玩著玩著就玩出矛盾來。

縷縷陽光象無數隻無形的手,對孩子們滿臉周身的撫mo,舒服極了。老年人們靠在遠處的南牆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吧嗒著煙袋鍋子。這時老嶽走過來,老溫喊:“來呀,叫化子曬太陽——享天福嘮!”老嶽風趣地回道:“九九八十一,窮人靠牆立。凍也凍不死,就是肚裏饑。”“放了河水不洗船?不曬白不曬嘮!”老任也跟後吟了一句。

巴山的妹妹巴女、黑太陽的妹妹關靈珠以及肖芽茬、賀照醒也都分到了一份鳥蛋,吃完後,三個女孩開始擺弄照醒的頭發。她們把照醒的粗辮子拆散,梳成一掛飛流直下的瀑布,黑色的。照醒的頭發太好了:黑油油、濃鬱鬱的,太陽一照,光可鑒人。

小芽茬說:“我來學編辮子!”可是她編了半天也編不好,於是問巴女和靈珠:“怎麽編唦?”巴女答道:“那還不容易,看我給你做示範。”她就一邊編一邊講解:“看,就這樣,分三綹,三編二,二編三,然後”她的話還沒講完,誰知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了,在一旁氣壞了一人。隻見玩得好好的靈珠的臉像門簾一樣,吧嗒撂下來。她把手裏的一綹頭發一甩,冷不防地把照醒掀倒在地,自己坐到椅子上,伏在椅背上劇烈地抽搐起來。她的眼淚像打開了水籠頭一樣,嘩嘩流,卻又剛好落在一個螞蟻洞口,淋得群蟻“手足”無措,滿地亂竄,碰頭撞肩者比比皆是。

黑太陽看著妹妹哭得如此傷心,哪裏還壓得住火氣。他雙拳緊握,小嘴緊繃,以怒目直射巴女,叫道:“你媽才三變二,二變三呐哩!”巴女這才意識到,無意之言碰到了別人的肺管子,說到了人家犯忌諱的事了。倘若她說“我根本沒那個意思”也就沒事了,誰知她卻偏不這樣講,而是針尖對麥芒地說:“事實勝於雄辯,誰媽做的好事誰知道,有眼沒盲、有耳沒聾的人也都知道!”這句話猶如火上澆油,激怒了正在抽抽搭搭的靈珠,她“嗵”地站起來,兩步衝到巴女麵前,“冰乓”,就給了她一巴掌。

巴山見他妹妹吃虧了,忙過來助拳。黑太陽一見,也不閑著,縱身加入戰團。廝打了一陣子,巴山覺得他一隻赤手不占便宜,眼一環顧,看見攪鳥蛋的枝條還在桌上,抓起來抽打黑太陽。黑太陽呼道:“就你會用武器?”把桌上的半塊石灰搶到手裏,照準巴山的麵門砸去。在一團白煙裏邊,巴山發出淒慘的叫聲:“哎喲我的媽呀,哎喲我的眼啦!”等煙塵落定,大家看見巴山蜷縮在地上,一禿腕和一隻手捂眼,哀號不已。

要是有點常識,趕緊弄大量的水幫他衝眼,視力或許能保住,可孩子們哪兒懂這個,都圍著他蹲下,撫mo他,安慰他,都沒想到後果的嚴重性,隻想著過一會兒他自然就好了。也難怪,孩子們平時玩耍,眼裏揚灰迷渣的回數多著呢,哪一回也沒把眼睛弄瞎。

不巧的是,剛才群鳥在巴山眼上啄了傷。假若在傷口上撒鹽,那滋味就夠難受了,巴山的紅傷上,現在卻是被更有腐蝕性的石灰灼燒著,那痛苦就更大了。

等老人們把他們的家長從地裏喊回來,再把巴山送到十五裏外的醫院,已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醫生宣布:這位小患者的眼睛是王瘸子的腿——沒治呐。巴山成了一名小瞎子。

大人們把巴山送往醫院後,老人們又回到南牆下,議論開剛才的事兒。老嶽說:“看,就為編個辮子,打一架,還傷了眼,多幹不著!”老任說:“那有啥稀奇,為辮子,莫說小娃們打傷人,大人們還打死人呢!”老溫問:“哪兒?”

“我說的早啦。那還是滿清人坐江山時,逼迫漢人編辮子,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等清朝完了,軍閥混戰奪北京。‘革命軍’勝了命令剪辮子,‘複辟軍’勝了命令留辮子,又不知殺了多少人。”

後來,鄭特派員來到村裏,給關巴兩家調解此次糾紛。人們看到這鄭特派非常有意思,說一句話吐一口唾沫,還結結結半天。最後他把砸巴山所剩的一小塊石灰作為物證帶走了。

回到李鎮,鄭特派坐在辦公桌前,仔細端詳這一塊石灰,上麵的油漬使他的腦門上飄出了一個問號。他看那油漬多麽象人手指的形狀啊。貨郎子饒幸福神秘失蹤,至今未歸,莫不是身上帶錢,露了白,讓歹人見財起意,殺害在荒山野嶺,投在九裏崗的石灰窯裏焚屍滅跡

他正在思想這碼子事兒,突然,感覺有兩個黑影向他壓來。他趕忙抬頭,看見來了兩個人,都是複員軍人打扮。一個胖,高大魁梧;一個瘦,修長精幹。他倆笑咪咪地站到老鄭麵前,經自我介紹,老鄭才知道,胖的叫江大橋,瘦的叫葛佛童。他們轉達了縣委屈書記的意思,於是,老鄭把工作事宜交割給他倆,回家享清福去了。

①蕩:輕輕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