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起始的這個山村是個小村子,滿打滿算才十二戶人家,可是在十九年前卻堪稱大村莊。那時叫李灣,全村有四十多戶呢,不幸在一九五0年三月十八日夜,除了一個叫李煥章的小夥因事前出走而幸免外,其他全被殺害。一山之隔的全灣也同時背難,隻有一個叫全老八的之前失蹤,所以沒在村中遭難,但以後也沒露過麵兒(據後來傳言,說全老八被外星人卷去改造月球了,一直不放他回來)。

十幾天後的上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夥不尷不尬的人,他們都一襲要飯的打扮。等別村和上頭派下來的同誌來掩埋屍體時,這夥人也眼上長蟣子——怪有眼猞①(色)的,幫著幹起來。邊做活邊交談,人們才知道他們是鄂西房陵人氏,由於東邊陸續解放,把土匪都攆到他們那兒去了。他們的家鄉蒙鼓肆慘遭土匪燒殺搶掠,僅有他們一家逃了出來,本想到這兒來投親,誰知這兒也成了死人堆。

這家戶主叫關懷仁,左下頦缺了一口肉,疤痕上依稀還有細牙印兒。其妻名叫張嘴笑,三個兒子分別叫關大刀、關大槍、關大炮。一行人還有關懷仁的弟弟關懷義,他是個單身漢,左耳片上有一個槍眼兒。

管事的同誌派人到房陵一打聽,確如他們所言。因為兩邊村子的人都已死光,查無對證,所說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估計是真吧,領導們於是就讓他們在此住下。而李灣﹑全灣全村被殺之前,在這兩個村裏出現的一些奇怪的人和事,還是有些苗頭傳揚出來的,經目擊者和好事者圓話如下:

據說啊,那還是偽政府時期,有一位陝西相士背著父親的骨殖沿秦嶺東走,尋伏龍山餘脈於帝唐寺而止。他坐在寺旁林中歇腳,隱約聽到有笙簫仙聲。他認為這座寺院的位置選得好,定是高人擇的基。如若不修這座寺,龍脈就要向西流入古城縣境了。正是在此建寺,阻住了龍脈,將來光縣必定要出大人物。

他想,如果在寺前下葬父親的骨殖,將來祖墳一定冒大煙。他於是匆忙向最佳墓址奔去,誰知剛出茂林,心就“咯噔”一下涼了。原來所謂的仙樂來自這裏。他看見一群人正在那兒落棺呢。

那陝西人當然不知道了,這是一韓姓人家正在“龍額頭”上葬父。老人們說,正是因為這,結果韓家出了個韓必興,曆任國民黨省主席,也由於他的地位,使韓家在當時光縣勢力最大。韓必興每次回老家,都要包下全城酒坊和肉鋪的貨,在城中心露天擺席三天,不管有錢人或是要飯的,隻要去坐席,管保吃飽喝美。每當那幾日,家家扶得醉人歸,無人不說大官好。

再說那相士。他記起竹林深處有一眼古井,於是滿懷失落地回到林中,抱著父親的骨殖投井自盡了,那果決的行為蘊含著“誌士不憂其身之死而憂其道之不行”的意思。

1942年,日軍在河西邱家樓架炮轟光縣,有幾顆炮彈飛過了,炸著了這座城東山林中的帝唐寺,龍脈頓泄,流到古城去了,所以韓必興終究沒興上去。

當然這是鬼都不相信的鬼話嘮,僅是老人們的謬傳,不過應該理解那個時代的老叟們,因為他們所處的時代決定了他們的曆史局限性。他們至死都不會改變從舊社會帶出來的一些東西,就如同不能抹煞他們臉上的皺紋。

日軍的瞎眼炮彈不僅炸毀了帝唐寺,還炸死了寺裏的全部僧侶,從此寺前的僧地便無人耕種了。由於兵荒馬亂的世道,寺北的全灣、寺南的李灣都沒人顧得搭理這塊良田,便荒蕪了。

1949年春天,一位身披金絲袈裟、手拄九耳禪杖、左耳掛一碩大金環的長眉高僧來到李灣。他化到齋,用過了之後,對圍攏在身邊的村民說:“古人韓信千金回報老婦的一飯之恩,我的報答將比他更慷慨。”然後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賴得老衲終身修為,已能神遊八極,洞察天機。據我洞破,原來你們南北兩村中間的山是‘潛龍在田’,‘有悔’已逾千年,帝意命它飛天。今年打第一聲雷時,雷司將在龍頭田地裏劈地種金,繼而金漫全山,嶺巒化為金龍真身,在國難結束的大事件之日飛走。在此期間,深挖山脊,每人掘得百十塊金,對於金龍簡直是九牛一毛,玄帝也不會怪罪,因為大勢使然:靈氣之物,注定成器;傷之再深,自會長平。但有一樣,挖金可以,絕不可外泄天機,否則全村人口死完,切記切記。”

離開李灣,他又繞進全灣,如是又表演一番,然後走上羊腸小道,身影消失在蒼山茂林。

高僧走後,屁股後頭拉下了兩團焦燥憋悶的氣氛,非常不祥地籠罩在兩村人們的頭頂。終於,在一個烏雲低徊的傍晚,憋悶的空氣被大風撕裂,一個金釣閃乘隙直錐入僧地,幾乎同時,一個悶雷貼著地平線轟隆炸響,其光其聲儼如太陽掉到了地球上。隨後而來的大雨像鞭子一樣抽在兩村人們的屁股上,他們爭先恐後地奔入僧地,一陣狂刨,獲得金磚五塊。一是單數,二是太少,不好分。繼續刨了一氣,再無收獲。

人們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投向五金。在狼多肉少的情況下,殊死搶奪便發生了。一陣鍁鍬叮乓之後,地上躺下幾具死屍。有老者出麵製止了,說:“既然見金了,說明那高僧所言不虛。既然不假,就應把金種子埋回地裏,誰都不能要,等長多了再挖不遲。”於是就這樣做了。

從此以後,兩村的人們有事沒事都愛到山上轉悠。誰不希望第一個目睹到黃土變成金的奇跡?在密林邊,李灣的李煥章和全灣的全老八各揀到一片白眉。白眉上自身有膠,還粘。估計是誰的變妝之物,用過了丟棄在此。他們將之粘到自己的眉毛上,那眉稍飄及肩膀。因為一人隻有一片,即不對稱又不諧調,看著非常滑稽。

李煥章拉拉架勢沉沉臉,抿抿長眉,“一本正經”地對全老八說:“你看我像不像得道高僧?”

全老八答:“不像,我看你倒像滑稽小醜。”

“你才是滑稽小醜呢!我乃安世和尚。”

“什麽安世和尚亂世和尚的?”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給你講啊:從前有個山,叫安世山;山上有座廟,叫安世廟;廟裏有個和尚,當然就是我了,我當然叫安世和尚了;我養了一頭豬,你猜叫什麽豬?”

全老八想當然地答道:“俺是豬啊俺是豬,俺是豬啊俺是豬!”那情形生怕答慢了顯得自己笨之極似的。當村民們哈哈大笑時,全老八才意識到自己大上其當。惱羞成怒的他衝上去要揍李煥章。李機警地逃開,鑽進了林子。全也追進了林子。

說起來倒不是為多大個事兒,卻倒出鬼了。他倆鑽進林子,再也沒出來,就此神秘失蹤了。幾年後人們知道李煥章在古城邱家樓做了上門女婿,全老八依然生死不明。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度日如年的兩村人民再也等不下去了。他們在49年初秋開始大規模刨山尋金。令人喪氣的是:黃金滿山是騙局,就連先前那五塊金子也不見了。氣急敗壞的人們瘋刨半年,把伏龍山刨成“伏龍穀”也未見一個金末子。

於是,人們認為李煥章是個能人,故意和全老八開玩笑,把他誘進樹林裏,兩人商量商量,一起盜金外逃了;就是沒偷金,兩人的外流,萬一把高僧所說的天機外泄,豈不要給全村招災。於是把二人家屬全逮起來,打得半死不活也沒問出二人下落,便把他們關在牛棚裏。

五0年三月十八晚上,一輪明月照如白晝,無風,從牛棚裏冒出一道黑煙,飄到半空擴散開,旋即彌撒下來,把方圓十裏的人畜全都熏倒了。周邊人們足足昏睡了半月才蘇醒過來,發現李全兩村的人口全部死亡,“伏龍穀”竟“自動”變回了伏龍山。

①猞:即虱子,方言讀音sh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