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夏,入夜後的輕風已經帶了幾分寒意,月亮慢慢從烏雲中飄了出來,照亮了原本黑漆漆的小樹林,也照亮了樹林深處的一座墳墓和一高一矮兩個人。

個子高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書生打扮的人,相貌英俊,氣質儒雅,隻是神情肅然,讓人見了忍不住心中一凜,而個子矮的那個卻跪在墳前,垂著頭,看不清麵容,身形尤為單薄。

裴敘看了看天色,對跪著的人道:“十六娘子,咱們該走了。”

被稱為十六娘子的人過了好一會,鄭重的朝著墳墓磕了三個頭,這才站了起來,月光照在她臉上,竟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容貌秀麗,神情毅然,望著墓碑喃喃道:“阿爹,阿娘,兄長,阿貞就要去長安了,等阿貞把表姐救出來,再帶她來看望你們。”

回應她的隻是長久的寂靜,在裴敘的再三催促下,那女孩子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二人離開後,樹林也恢複了寂靜,那座少女剛剛叩拜過的墳墓,墓碑上用鮮紅的朱砂刻出了五個大字:澹台氏之墓。

而此刻離樹林不遠的官道上,剛才的二人一前一後慢悠悠的走著,仿佛散步一般,裴敘看著廣闊的田野和遠處漸明的城郭,歎道:“山中隻幾日,世上已千年呐。”

少女微微一笑:“先生何出此言。”

裴敘捋著下巴短而稀少的幾縷胡須,笑道:“兩年前,這天下還姓楊,如今卻姓李了,可不是世事難測麽。”

少女冷笑:“李繁君背主,自立為王,枉稱仁義。”

裴敘笑道:“李繁君殺了楊承嗣,也算是替娘子報仇了。”

少女哼道:“誰稀罕他多管閑事?我隻恨不能手刃仇人!”

裴敘歎了口氣,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岔開了話題:“對於竇娘子的下落,十六娘子可有把握麽?”

少女點頭:“我和表姐在安良城附近失散,雖然那時候我隻有七歲,卻記得很清楚,當時駐紮安良城的守將便是當今的護國公樂朔,表姐極有可能是被樂朔的人抓了起來,樂朔的夫人竇氏是竇家外八房出了五服的姑太太,表姐是竇家嫡長房的娘子,竇夫人定會拚死保護她的,如今多半是被藏在長安樂家。”

裴敘點頭:“此次去長安,既然要接觸樂家,說不定還會碰到其他人,十六娘子可要小心謹慎。”

少女驚詫:“先生不和我一起去麽?”

裴敘道:“我當初跟在將軍身邊,與樂朔見過,他肯定會認出我來,不過我會喬裝打扮隱匿在長安,暗中予以娘子幫助,娘子不用擔心,隻是一件事,娘子年幼時曾被夫人帶去參加賞花宴,當時許多女眷都是見過的,雖說長大後的容貌有所變化,可還是要防著萬一才是。”

少女道:“我記得那次,見過我的人雖然不少,可如今還在世的便隻有赫連氏,陸氏,趙氏這三家的女眷,這些軟骨頭做別的不行,記性卻不差,我會喬裝一番的。”

裴敘又望向少女腰間:“虎蹤劍娘子可曾帶在身上?”

少女道:“一日不曾離身。”

裴敘這才真正放下心來:“這就好。”

半個月後,長安城。

護國公府樂家在延平坊的大宅前站了一溜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子,十歲到十五歲不一而足,人稱王婆的人伢子正和樂家守門的護院說話:“煩請通報一聲,奴和貴府樂管家說好了的,今兒把人帶來給他瞧瞧。”

那護院十分威嚴,擺手道:“這些我不管,既沒有進出的令牌,一律不許進去。”

王婆恨得牙根癢癢,暗罵這護院狗仗人勢,狗眼看人低,可又畏懼樂家的權勢,不敢高聲叫嚷,隻得偷偷塞了個銀角子過去,賠笑道:“還請您幫著通報一聲。”

那護院一揚手,銀角子便飛了:“別來這一套。”

王婆“哎呦”一聲,飛奔過去把銀角子撿回來,到底氣不過,罵道:“又不是皇上的密庫,有什麽不能進的?國公府我也去過幾家,也都沒有這樣的。”

那護院嗤笑一聲,並不理會,王婆又是氣,又是急,愣是出了一頭的汗。

幸而沒等多久,一個留著八字胡,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既然到了,怎麽還不進去?夫人可等急了。”

正是王婆所說的樂管家。

王婆白了一眼那護院,道:“我倒是想進去,可有人攔著呢。”

樂管家一招手,道:“別囉嗦了,快進來吧。”

王婆這才帶著十幾個女孩子大搖大擺進了樂宅,經過那護院時又白了一眼。

一路分花拂柳,入眼皆是雕梁畫棟,錦繡雲堆,出身貧苦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抬頭東張西望,竊竊私語,唯有走在最後的一個,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低著頭走自己的路,在一旁暗暗觀察的樂管家暗暗點了點頭。

不知走了多少進院子,這才停了下來,正堂屋簷下四五個丫頭打扮的人簇擁著一位夫人和一位年輕的娘子,正是樂家的夫人竇氏和樂家二娘子樂雅。

看著這些人,竇氏蹙了眉頭,對王婆道:“這些人怎麽邋邋遢遢的?我瞧著沒一個好的。”

王婆賠了笑臉道:“夫人請體恤,這些人都是夏天的時候南方發大水,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剛被送到長安,還沒來得急拾掇呢,這是看您要得急,才趕緊都送過來了。”

竇氏挨個的看了一眼,個個蓬頭垢麵的,連麵容都看不清,越發生氣,剛要讓王婆都把人帶走,等拾掇幹淨了再帶來,卻聽一旁的女兒柔聲道:“阿娘,女兒也不過是想要個幹粗活的丫頭,挑個本分規矩的也就罷了。”

竇氏對著女兒,麵容語氣便十分溫柔:“你身份尊貴,可不能叫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近你的身,就是個幹粗活的丫頭,那也得細心的挑。”

這時,站在一旁的樂管家湊過來對著竇氏低聲說了兩句,竇氏便看向了站在最後麵的那個女孩子,示意王婆:“把那個帶上來我瞧瞧。”

王婆忙抓著那女孩子的胳膊,幾乎是拖上前來:“夫人您瞧瞧。”

竇氏看那女孩子,雖然也蓬頭垢麵的,和前幾個相比卻幹淨了不少,容長臉蛋,皮膚有些黑,細細一看,眉目也挺清秀,就是嘴角有一顆豆粒大小的黑痣,破壞了美感,雖然有些不滿,可想著既然是幹粗活,這容貌也就無所謂了,遂道:“你行個禮我瞧瞧。”

那女孩子蹲下身子福了福,動作倒是挺大方,沒什麽小家子氣,不由暗暗點頭,又問:“叫什麽名字?”

女孩子道:“回夫人,我叫小風,風雨的風。”

竇氏蹙眉:“怎麽起了這麽個名字,算了,跟了娘子後叫娘子給你改一個吧。”

這意思便是要留下小風了,王婆麵上一喜,可小風卻沒有意料之內的歡喜,反而抬起頭道:“夫人,名字是父母賜予的,我不改名字。”

竇氏詫異的看了小風一眼,小風神色從容,仿佛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樣,樂雅笑道:“阿娘,這個丫頭倒是有意思,我就要她了。”

未等竇氏開口,又對小風道:“我不給你改名字,你可願意留下?”

小風點頭:“回娘子的話,我願意留下來服侍娘子。”

竇氏見女兒喜歡,也就罷了,隻是吩咐樂雅身邊的大丫頭綠秀:“好生教教規矩,別叫她在娘子跟前撒野。”綠秀趕忙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