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上,餘潔和商靜言六點就出發去醫院了。昨天晚上,餘潔給商靜言收拾了一個小包,放了些洗具、過夜用的睡衣,還有她給他買的一個帶調頻調幅的MP3在裏麵。

去醫院的路上,商靜言有點沉默、不怎麽願意開口,腦子裏不停地翻滾著七年前那次住院的經曆。

餘潔看出了他的緊張,到了醫院之後一直攬著他的腰、抓著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寸步不離。

九點,商靜言準時被推進了手術室,進去之前,餘潔伏在躺在病**的商靜言的耳邊低語:“我在這裏等你。”

商靜言的嘴唇動了幾下,還是什麽都沒說、隻是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然後“嗯”了一聲。

手術正如醫生事前介紹的那樣、迅速而且順利,四十分鍾不到便已結束、醫生先出來了,又過了十分鍾不到,還未完全從麻醉中醒過來的商靜言就被推了出來,眼睛上覆著細網狀的眼罩、用膠布固定著。

餘潔的腦子裏也閃現過了第一次在醫院裏見到商靜言時、兩眼纏著刺目的白紗布的情景了,心不由得縮緊了、暗暗希望這一次的手術能為他找回一點光感。

“姐?”商靜言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

“我在!”餘潔摸了摸他露在床單外的手指、很快就被他握住了,就這樣一路手拉手進了安排好的一間單人病房。

迷迷糊糊地睡了個把小時之後,商靜言醒了。第一個感覺就是被自己壓在手下的略顯單薄的背,熟悉的觸感讓他不用動手指就知道是餘潔在身邊。他輕輕側了側頭,這才感覺到眼睛上有異物覆著、還有一絲絲說不清是哪裏傳來的痛感。

餘潔沒有動……她睡著了。這兩天事多、今天早上又起得很早,所以剛才一趴下、沒一會兒功夫就沉沉睡去了。

商靜言本想叫她一起躺到**來的,可是聽她鼻息沉沉、睡得正香的動靜、便沒叫她,極輕地用指尖描了一遍她的臉。摸到她的嘴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扁了扁嘴唇,他不禁微笑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往她這邊挪了挪、將她摟得緊了些,也再次合眼睡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商靜言發現身邊已經沒人了,摸了摸餘潔剛才趴著的位子,早已冷冷的、沒了她的體溫。“姐?”他不死心地低喚了一聲、沒有回音,他的心不禁往下沉了沉。雖然明曉得自己沒什麽大礙,餘潔也有可能隻是走開一會兒,可是陌生的氣味、陌生的床、陌生的各種聲音都讓他覺得不適、忍不住要皺眉。他抬手摸了摸眼睛上覆著的網狀眼罩、左右擺了擺頭,發現並沒有什麽妨礙自己起床的束縛在,便坐了起來、摸了摸一側的床頭櫃、拉開抽屜找了找,果然自己的手機、電子報時器都在。

聽了聽時間,原來已是下午一點了,難怪肚子裏空空的。他聞到房間裏有淡淡的飯菜香氣,掀開被子準備尋香而去,抽屜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餘潔的鈴聲。

商靜言急忙摸到手機、接了起來,生怕鈴聲會驚動護士或者其他病人。

“靜言,醒了嗎?”餘潔的聲音在電話裏響了起來、讓商靜言安心了不少。

“嗯,醒了!”商靜言聽出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仿佛不方便講話似的,怏怏地問:“你去哪兒了?去上班了?”問話的同時他忍不住扭了扭床單……這樣的口氣像是個被大人遺棄了的孩子一樣、他自己都有點受不了。

“不是……我在我爸這兒。”餘潔的聲音依舊低低的,裏麵透出了濃濃的憂慮。

商靜言聽出不對勁來了,遲疑著問:“嗯?怎麽了,姐?吵架了?”

這幾天,餘潔的脾氣不太好、特別沒耐心,像是心底裏有一根繃緊了的弦。

禮拜一吃午飯的時候,他就接到她的電話。電話裏,她的語氣很鄭重、很嚴肅,關照他不管什麽人去找他都不要理會,還特特地囑咐他不要跟任何人走、哪怕是她爸爸親自來找他。她緊繃繃的聲音讓他的心不禁跟著提了起來,一整個下午都魂不守舍、提心吊膽的。幸虧沒什麽事發生。

那天下午四點半,餘潔就來接他下班了。在回家的路上草草地告訴他、她父親趕走了自己的情人、擺明了拒絕接受他的態度,她怕他會不擇手段地阻撓她和他之間的婚姻……哪怕已是既定事實!商靜言沒敢問她到底會是什麽手段,倒不是怕自己的安危真的會受到什麽威脅……畢竟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法製社會。他是擔心自己問了會讓餘潔更憂心。

接下來的兩天,雖然餘潔沒有多說什麽,但是隻要一有空就會抱著他、或者要他抱著,卻又懶得開口說話。夜夜抱著她睡的時候,他還可以感覺到她一直處在無法完全放鬆的狀態,睡眠質量很差、一碰就醒。所以剛才明明知道她趴著睡會不舒服,但是他也沒有叫醒她。

“不是。”餘潔聲音裏的憂慮更明顯了,還有濃濃的無奈,“靜言,我爸……中風了。”

“啊?”商靜言大吃一驚……星期天去他家的時候,老丈人聽起來還好好的、底氣很足的樣子啊!幾乎是立刻的,他條件反射似的聯想到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出現把老人家給氣病了,“現在怎麽樣?嗯……在醫院嗎?”

“嗯。別急,情況已經穩定了!”餘潔的聲音依舊悶悶的,仿佛被人壓了什麽重負在上麵……她很少會這樣憂心忡忡的。“你呢?一個人行嗎?”

“行,我沒問題的!你……”商靜言急得撓了撓頭、問:“姐,你在哪兒?我、我過來陪你!”

“不用!”餘潔立刻阻止了他,“你眼睛剛剛開過刀,好好給我養著。”

“不要,姐!我要來陪你!”商靜言急壞了、光著腳就跳下了床,“我沒事的,本來就是個小手術、不用住院的!”他一邊衝著電話嚷、一邊伸手在床底下找自己的鞋。

“靜言,聽話!”餘潔也急了,聲音高了些。

“不要!你是我老婆,病倒的是你爸爸,我一定要來陪你!”商靜言的聲音也高了起來。

餘潔窒了一下、心裏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被他的話戳到了,但是不疼、反而……很窩心。“那我來接你,你等我!”

“我自己來!我會叫車來的,你告訴我地址就好了。”商靜言終於在床腳下找到了鞋,急急忙忙地套在腳上,一轉頭就撞上了麵前的折疊椅。

“靜言!”餘潔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好大一聲動靜、嚇得叫了起來。

“我沒事,撞到椅子了!”商靜言忍著疼安慰她。

餘潔急得滿腦門的汗,揉著額角道:“你別慌,慢慢來。我會叫護工過來看著我爸的,我……”

“姐!”商靜言打斷了她,“我自己能行的,相信我!”

餘潔怔了怔,訥訥地應了一聲,又道:“那、那你叫護士來幫你、送你下樓、把你送上車,聽到沒有?”

“嗯,聽到了。”商靜言應了,為了證明給她聽他是在照她的話做的、扭頭衝著對麵的牆大叫了一聲:“護士!”

直到聽到電話裏傳出護士和商靜言講話的聲音,餘潔才稍稍鬆了口氣,要商靜言上了出租車之後再打電話給她、她會告訴他地址的。

一個多小時之後,在醫院大門口望眼欲穿了好一會兒的餘潔終於看到商靜言從一輛大眾出租裏下來了。她如釋重負地迎了上去,抓住他的手、埋怨道:“這麽久也叫快到了?”

商靜言委屈地扁了扁嘴、沒吱聲。

餘潔把車錢付清之後,抬手摘掉了他鼻梁上架得有點歪的太陽鏡、心疼地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眼裏白色的薄霧是不見了,可是明顯的可以看到兩個出血點。“還疼嗎?”她忍不住直往他臉上吹氣。

商靜言搖搖頭,摸到了她手裏的太陽鏡、自己又帶上了,“快去看你爸爸吧!”他拍拍她的手背、心急火燎地催了一句。

餘潔扯了扯嘴角看了看他,領著他進了醫院大門。

到了病房裏,商靜言象征性地站在病床邊、麵對著老人。

餘潔要帶他去坐,被他拉住了。

“姐,你爸爸……呃,爸爸……”商靜言的頭皮雖然陣陣發麻,但還是改了口……已經站在病床邊了,即便是老人意識不清、也根本不接受他,但是出於起碼的尊重他都應該這麽稱呼他。“他醒著嗎?”

“沒有,早上九點多送進來的,一直昏迷著。”餘潔無奈地搖頭,低低道:“醫生說他左腦嚴重血栓,往後右半邊的身子會風癱。”

上午,因為商靜言的手術,她怕有人打擾、特意關了手機,沒想到睡醒了一覺、一開機卻收到了一連串的噩耗。她怕當時就告訴商靜言、他會堅持立刻出院,所以才偷偷地離開病房、關照了護士一聲之後、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裏。

商靜言安慰地揉了揉餘潔的手背。

餘潔扯了扯嘴角,反過來揉了揉他的、低聲道:“我沒有那麽傷心的,傻瓜。我是個心很硬的壞女兒……”

“別這麽說自己!”商靜言皺著眉阻止了她,“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餘潔看著他微微下垂著的嘴角,心被暖得快要融化了,隻能喃喃地叫他:“傻瓜、傻瓜!”

“我……可以,嗯……碰碰爸爸嗎?”商靜言的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嗯……我、我……”

餘潔不等他結結巴巴地說完就拉著他的右手放到了昏迷之中的父親的手臂上,“這就是我爸爸,一心把我當兒子、當工具養大的爸爸!”

商靜言的手指僵了僵,抬起左手摸了摸餘潔的臉、確定她沒有掉眼淚之後,才輕輕地摸了摸病**的老人有些枯瘦、鬆弛的手臂,又猶豫了一下、順著他的手臂往上、輕輕觸了一下他的臉。

像是知道是個自己極討厭的人在碰自己一樣,病**的餘父的嗓子裏突然冒出“呼嚕”的一聲,隨後嘴裏就嗚嗚咽咽地冒出幾個混濁不清的字來。

商靜言嚇得立刻把手縮了回來,驚慌地麵對著餘潔。

“爸?”餘潔俯下身、看著眼皮輕輕顫動的父親,輕聲喚著。離得這麽近,她突然發現父親的臉頰下方上竟然有兩個淡淡的老人斑。她不禁愣住了……她父親才五十七歲啊,怎麽會如此蒼老的?即便是年頭上才因為胃部的手術傷了元氣,但是後麵的修養也還算精細和周全的呀!“爸爸,我是小潔……”她的語氣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下來,“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餘父又“咕嚕”了兩聲,眼皮顫動得更加厲害、但終究沒有睜眼。

餘潔的眼裏突然泛起了一層濕意,鼻子也有點不順。一時間,這麽多年的委屈、埋怨,甚至忿恨都變薄、變淡了。而從好幾年前就開始的步步為營、針鋒相對仿佛都已不再重要……因為已經沒了對手!而且此刻的她,還有了些許悔意。

上午在得知父親中風住院的消息後,她在趕過去的路上打了個電話給方致新、要他暫緩她托他處理的事務,結果方致新冷冷地問了她一句:“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不知道嗎?”

餘潔默然了……她很清楚方致新是個講究效率、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也就是說她當年托他在開曼注冊的公司已經開始明打明地大肆收購她父親的產業了。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隻是從這個餘家人的手裏轉到了那個餘家人的手裏,但是性質已大大不同……這是她掠奪來的、而不是繼承來的!

“姐?”商靜言撫著餘潔一直微彎著的背,感覺她背上繃得很緊,於是稍稍一用力、將她攬在了臂彎裏。“爸爸醒了嗎?”

“沒醒。”餘潔難掩失意地低喃了一聲,引著商靜言坐到了牆邊的沙發裏。

“怎麽回事?”商靜言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餘潔的臉,“爸爸他……是在公司裏出事的?”

“不是!”餘潔輕歎了一聲,搖搖頭、靠在了商靜言的肩膀上,“上次見到的那個阿姨她……現在還在樓下的高壓氧艙裏搶救。”

“呃?”商靜言眨著眼睛,一時間沒明白高壓氧艙是什麽意思、更不明白她是怎麽會到這個東西裏麵去的。

“她在家……煤氣中毒了。”餘潔緊蹙著眉、低低地道:“今天一大早,她的鄰居聞到走廊裏全是煤氣味、就報了警。警察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深度昏迷了,現在正在搶救呢。”

商靜言震驚地大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餘潔側頭看了看他,伸手按住他的臉頰、把他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低聲道:“警察初步判斷她是自殺。”

商靜言緩過來之後的第一反應就是緊緊的摟著餘潔、不停地親著她的側臉。

餘潔苦笑了一下,閉上眼睛、任由他這樣抱著,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氣和屬於他的氣味、汲取著從他身上源源不斷傳遞過來的溫暖的力量。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接著道:“是警察聯係到我爸爸的。爸爸趕到醫院、隻在高壓氧艙外麵看了阿姨一眼、叫了一句她的名字就突然中風了。”她把嘴唇貼在商靜言的肌膚上,喃喃道:“幸虧是在醫院裏、搶救得及時,否則……”她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姐、姐……”商靜言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隻好不停地撫著她的手臂和後背。

“阿姨的兒子還在美國念書……嗬嗬!”餘潔苦笑了一下,想起剛才自己打電話給這個一半血緣的弟弟、告訴他這個噩耗時,得到的卻是他的一句:這麽急,我哪裏來得及買飛機票?!“靜言,”她的眼眶忽然紅了,側身摟住商靜言的腰、狠狠地抱著,“不準離開我!”

商靜言一手抱住她,一手不停地摸索著她藏在他頸窩處的臉,“不離開,一輩子都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