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潔的父親家離她家並不遠,隻是這個樓盤的一期、二期之分。可是即便是這樣近,距她上次去娘家也有近半個月之隔了。那次去的時候,雖然家裏依舊隻有父女二人,可是她卻在主衛裏發現了很多女人用品,而另一間朝南、本該是空房間的臥室也明顯有人入住了。

父親對此並沒有解釋什麽,隻是自始至終都用有些一言難盡的眼神看著她、仿佛期待她的默許似的。

沒有女兒的同意,絕不娶妻進門!這是餘潔的母親閉眼之前要餘父當著女兒的麵立下的誓言。餘父也一直遵循著這個承諾,可是現在……他老了,而女兒也不是別人家的女孩兒那樣的溫婉貼心,所以他還是悄悄地打破了這個誓言,並且希望精明能幹的女兒能夠理解他的苦心。

不過女兒明顯是不理解的,不僅那次的晚飯吃得比往常的更加冰冷了半分,而且之後也是半個月不回家一趟,打來的電話也隻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冷硬、生疏、簡短,對於家中的變化更是隻字不提。

於是,餘父知道陳倉暗渡、潛移默化這些招式都是不可能的了,便想叫她今天回來吃飯、當麵把話與她說清。

因為距離近,餘潔便沒有開車過去,隻是與商靜言的手臂交疊著、從身後攬著對方的腰,散步過去。要不是兩個人的心裏都不同程度的忐忑、因此都沒怎麽開口說話,在初秋的傍晚、這樣的閑庭漫步本該是件愜意的事。

“靜言,”到了父親家樓下,餘潔轉頭看著商靜言被紫色太陽鏡遮住了半張的臉、將他摟得緊了些,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麽都要記得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關起門來,我們才是一家人。嗯?”

“嗯!”商靜言扯了扯嘴角,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低聲道:“千萬別吵架哦!”

“呃?”餘潔挑著眉看著他、怔了一會兒,摸摸鼻子,“哦”了一聲。她還真是做著魚死網破、破釜沉舟的打算來的。

“潔,雖然……呃,雖然我不太清楚你家裏的事……”商靜言低低地說著,感覺到她的嘴唇動了動、連忙用食指輕輕按住了、不讓她開口,接著道:“不過,再怎麽說他都是你的爸爸、是生你養你的人。”

餘潔不甚滿意地嘟了一下嘴。

商靜言又把她嘟起的嘴唇按了回去,繼續道:“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關係都能變,可是不管怎麽樣、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是變不了的。嗯?”

餘潔怔怔地看著他,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他溫柔的輕聲慢語和臂彎裏了。她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了,但是更知道他一定明白了她赴死一樣的決心、怕她會太衝動才這樣說的。“嗯!”她在他的指尖點頭、在收回他手之前輕輕親了他一下,“我知道了。”

商靜言咧著嘴唇笑了,跟著她慢慢地進了電梯,然後心情卻在電梯的爬升之間不停地下墜、下墜。

給餘潔和商靜言開門的是餘父本人,看到女兒親親熱熱地攬著一個年輕男人的腰、不禁愣了愣,狐疑地瞥了女兒一眼。

“爸,”餘潔坦然地迎視著父親的目光,手則在商靜言的腰裏輕輕捏了捏、道:“這是你女婿、商靜言!”真的麵對的時候,她已無畏無懼了、剛才那種破釜沉舟的心情又浮了上來。

商靜言無法想象嶽丈大人此刻的表情……當然,他根本無法想象他的樣貌。“爸爸!”他低低地喚了一聲,朝他彎了彎腰,可是不敢幅度太大、怕會撞到門上、甚至嶽丈身上。

餘父當然震驚、且隱隱開始慍怒了。憑著他犀利的眼光,他早已看出了商靜言的殘障、他的年輕,以及他的一無所有。所以,他並沒有讓開被自己擋著的房門,沉聲問餘潔:“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說著,他冷冷地掃了商靜言空空的雙手一眼、接著道:“就這樣把人帶來了?”

商靜言一直持續下墜的心一下子落到了無底深淵的底部,卻多少也有點踏實的感覺了……這正是他預料過的情景。

餘潔收緊了手臂、也感覺到腰間的商靜言的手臂加大了力量……他大概還是怕她會立刻翻臉吧?她不禁扯起了一絲笑容,挑了挑眉、看著父親道:“那好,我們先回去了。明天我會叫我的秘書跟你的秘書打電話預約時間的。”說完,攬著商靜言就轉身。

“姐!”商靜言定了定,可是一轉念、還是隨著她轉身了。

“小潔!”餘父真的怒了,好在礙於是在公共場合、聲音並沒有放開。“你過來!”

餘潔停下,先把商靜言帶到牆邊站定、低聲關照了一聲:“等我!”這才轉身折回到父親麵前。

餘父恨恨地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商靜言,聲音壓得更低、問:“你怎麽會找這樣一個男人?!”

餘潔忍了,心平氣和地道:“我喜歡!”

“天下男人都死光了嗎?”餘父被女兒這副挑釁的樣子和口吻激怒了、聲音失控了一下,但馬上又壓製住了,退開半步、朝屋裏一甩頭、低喝道:“進來!”

“我進來,靜言也得進來!”餘潔紋絲沒動。

餘父淩厲地盯了女兒一會兒,忿忿地一搖頭,“不進來就走吧!”說著就要關門、卻被餘潔一把擋住了。

“爸……”餘潔一手撐著門、湊到父親耳邊,也壓低了聲音道:“你放人進門問過我媽、問過我了嗎?”說著,她朝一直站在廚房門口的中年婦人揚了揚下巴。

老人家窒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打算竟被女兒輕而易舉地用作了****的籌碼。他靠在門板上、氣得渾身發抖,幾乎要將活絡的門板倚到牆上了。

餘潔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忽然發現父親手臂上的肌肉已經鬆鬆垮垮、完全不似幼年時將她舉過頭頂那般的強健、有力了。剛才在樓下商靜言對她的溫言勸解又回蕩在耳邊……於是,惻然之心油生。“爸,我追求我的幸福、就像你追求你的一樣。”她鬆鬆地握著父親的手臂,低聲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一直冷冷清清地一個人吃飯也該夠了。”說著,她又瞥了一眼那個婦人……這一眼已沒有了剛才的冷冽。“我同意你再婚、也同意你讓你的兒子姓餘、寫進家譜。”說完,她鬆開了父親、扭頭瞥對那個婦人輕輕點了一下頭,這才轉身走了。

“小……餘潔!”婦人叫了一聲、跑了過來,路過的時候、埋怨地瞥了餘父一眼,連鞋也來不及換便追出門去,卻在攬著商靜言的腰、回身看著自己的餘潔麵前絞著雙手,既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隻能期期艾艾地看著一樣看向這邊的餘父。

餘潔的目光在她的臉和手之間遊移了一圈,又看了看依舊靠在門邊的父親,對著婦人淡淡一笑道:“還好,爸爸是讓你進了門。”這個婦人……也就是她那半個弟弟的母親,是個相對老實一些的人、不似另一個那樣精明、會算計。這麽多年沒名沒份地跟在父親身邊,也實屬真心待他。

婦人避不開餘潔仿佛能洞穿自己一樣的眼神,於是滿臉的尷尬與不知所措,囁嚅著道:“也、也不是進門,你千萬別誤會……”她難堪地朝餘父的方向擺了擺手,“隻是你爸爸他身體不好,脫不開人照顧。”

餘潔的目光瑟縮了一下、垂到了她的手上,遲疑了一下、輕輕拍了拍道:“謝謝。”說著又輕輕捏了捏商靜言的腰道:“靜言,叫阿姨吧!”

婦人霍然抬頭看看餘潔、又看看同樣有些迷惘的商靜言,嗓子裏哽咽住了。

“阿姨。”商靜言順從地輕喚了一聲。

“哎、哎!”婦人連連點頭應著,眼裏難以自製地泛起了一層淚光。等到意識恢複過來之後、第一方應就是再次看向餘父,用眼神哀求著他不要強硬了。

餘潔沒有再看自己的父親,隻是朝新認的阿姨招了招手、便攬著商靜言朝電梯走去。

婦人來回張望了一下,再次不知道該朝哪邊走了。遲疑了一會兒,她還是跟上了餘潔、訥訥地送他們進了電梯,就在門馬上要合上之前還在用哀求的眼神看了餘父一眼。

“進去吧,阿姨!”餘潔不以為意地朝她笑了笑。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刻,她看見她滿含在眼眶裏的眼淚似乎滑了出來。

又回到了樓下,餘潔和商靜言同時歎了一聲。

“姐……”商靜言捏著餘潔一直懸在他腰間的手、低低地道:“對不起。”

“傻瓜,我才應該說對不起的……”餘潔靠在商靜言的肩膀上,引著他信步朝小區的大門走著。“我一直覺得跟我結婚、你才是受委屈的那一個。”

“沒有!”商靜言很堅定地搖頭,“你條件這麽好、會看上我這樣的瞎……”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餘潔狠狠地捏住了腰,疼得他“哎喲”了一聲、馬上改口道:“呃……男人!”等到她的手鬆開了、他才敢接著往下道:“絕對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

“真的覺得娶我是福?”餘潔在他的肩膀上微仰著頭看著他。

“嗯!”商靜言用力點頭,頰上立刻被她的嘴唇輕輕掃了一下。

“你也是我的福,商靜言同誌!”餘潔笑著看著他高高揚起的唇角。

“嘿嘿,真的?”商靜言忍不住小小地得意了起來。

“嗯!”餘潔也用裏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商靜言微蹙著眉,低低地笑著住了口。

“嗯?”餘潔又看了看他。

“我們真的是heartmate?”商靜言停下腳步、側頭“看”著她,滿臉的期待。

“對,我們是!”餘潔低低地應了一聲,稍稍挺身、吻住了他微笑著的嘴唇。剛才與父親的短兵相接已經完全被她拋到了腦後,身邊過往的人、車、一切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

“姐……我又想要你了。”商靜言低低地在她的齒間嘟囔了一句。

餘潔哈哈大笑了起來,“嗯,我們回家!”

他們身後的某幢大樓、八樓的某扇窗後,餘父靜靜地看著半明半暗的天光和初上的華燈之下擁吻著的那對情侶,冷硬的臉部線條不知不覺地放鬆了、柔和了。

他從來都不知道一直被自己視為半子的女兒也有如此柔美、嫵媚的背影。

“你看你……”站在他身邊的婦人低低地埋怨道:“這麽聰明能幹的女兒會不清楚自己要找什麽樣的男人嗎?就算他眼睛看不見,但是隻要你女兒喜歡就好了,要你瞎操什麽心?!”何況她憑著女人的直覺也看得出商靜言是個好小夥子。

不料她的話卻立刻抹殺了餘父臉上的一絲微笑,側頭用被餘潔很好繼承了的狹長的眼睛瞟了瞟她,什麽也沒說、沉著臉轉身坐回到桌邊,看著眼前精心準備的一桌子飯菜,他暗自低歎了一聲,遲疑了片刻、抓起筷子道:“吃飯吧!”

婦人也悶悶地歎了一聲,離開窗前、過來坐下了,剛剛拿起筷子、卻被餘父的一句話說得有如一把利劍當胸穿過。

“明天……你先回去吧!”

婦人手裏的筷子凝固在了空中,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餘父的眼眸低垂著、沒有看她的臉,隻是低低地道:“過些日子再看看……”

婦人在眼淚落下之前,扔下筷子、起身奪路而逃。

餘父皺了皺眉、看看散落在桌上的兩根筷子,又悶悶地歎了一聲、頹然靠在了椅背上,一絲半點的胃口都沒有了。

女兒剛才的話一針見血。她果然沒有辜負他多年的苦心教導和身體力行、已熟練掌握了一擊既中的製勝之道……可能、太熟練了點。

但是,她太高估了這個籌碼的份量、也太低估了她自己在他心目的份量。她是他半生的驕傲、是他傾注了半生心血締造出來的驕傲,更是他的、餘家的唯一合格的接班人,所以他不能眼睜睜地看她被毀在一個瞎了眼的小男人手裏。

那樣溫柔的背影不應該是他女兒餘潔的、隻屬於一個陌生的女孩子。

曾經的那個黃建斌做為他的女婿、餘潔的丈夫雖然差強人意了點,不過好歹還是個腦子機敏的可塑之材、至少不會拖餘潔的後腿;可惜那人果然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目光短淺之至,才會白白錯失了一個能幹的女人、繼承一部分家業的大好機會。

而這次的這個男人……絕對、不行!

就在餘父坐在餐桌邊獨自沉思的時候,婦人已收拾了裝著隨身衣物的一個旅行包出來、站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許久了。這個背影雖然已顯出了些許龍鍾老態,可是卻一如過往的這麽多年一樣的寂寥和難以接近。

忽然,她悟徹了一個道理、一個二十多年都沒有悟徹的道理……餘家沒有她的立錐之地、也沒有他們的兒子的!

周一,餘潔叫Lydia打電話給父親的秘書預約正式見麵的時間。

Lydia早已對自己這個時不時有些莫明其妙的老板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命令習以為常了,立刻照著她給的號碼打了過去,可是得到的回複讓她倒是相當意外,急急忙忙去跟餘潔匯報了。

“嗯?”餘潔聽了之後、把視線從電腦上移到了Lydia臉上,“她說什麽?”

“她說,餘先生說不用預約時間了、沒必要!”Lydia小心翼翼地回答著,一步裙下的兩條腿下意識地繃得緊緊的……好及時撤退。

餘潔沒有翻臉,而是陷入了半沉思的狀態、緩緩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出去吧!”

Lydia趕緊閃了,拉上餘潔的房門之後才開始在腦袋裏琢磨這對奇怪之至的父女,總結出一個結論:實在是太奇怪了!

Lydia出去後,餘潔靠在椅背上、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窗外不甚明媚的天空,隨後才抓起手機撥了方致新的號碼。“我要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