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大少爺又在動什麽念頭?阮碧斟酌言詞,小心翼翼地說:“我與二姐坐的是馬車,又要經過熱鬧的大街,沒有騎馬來的快捷便利。得三刻多鍾才能到,差不多也就是酉時了。”

顧小白“哦”了一聲,找不到話說了。想到她就此離開,心裏很是悵然,雖然她在府裏,也隻能遠遠看上一眼。但是知道她在府裏,心情便不一樣。象是心髒被蚊蟲叮了一口,因為撓不著,一直蠢蠢欲動的癢,叫人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無可奈何又莫名期待。

阮碧見他眉眼耷拉,帶著一點沮喪,微微一怔,卻沒有空暇分辨他的心思。因為現在別人府裏,旁邊站著二姑娘,後麵菊圃裏還有偌大一群人,與他又是男女有別,就這麽站著說話,已是於禮法不合。於是向他微微頷首,拉著二姑娘往前麵走。

二姑娘卻一把甩開她的手,恨恨地瞪她一眼。

顧小白見她要走,心裏著急,脫口而出:“等等。”

阮碧停住腳步,回頭,見菊圃茅亭裏一幹人都站了起來往這邊翹首張望,心裏不喜,微微皺眉,問:“顧大少爺,還有何事?”

哪裏還有什麽事,就是不想她走。顧小白心裏著急如同窩裏螞蟻,傻站片刻,忽然想起“借一還二”這樁事——這可是正兒八經的事。眼睛一亮,心裏大定,整肅臉色,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說:“是有一樁事,你方才借燈,說是要借一還二,幾時還我?”

“先前借的宮燈在令妹那裏,等我回府,明日便派人把另一個送過來。”

“圖案還是水墨荷花嗎不跳字。

阮碧點點頭。

顧小白蹙眉,說:“這個是姑娘家用的,我不喜歡,有沒有其他的?”不是不喜歡,其實就是想找個借口,留她多說幾句話。

阮碧搖了搖頭。

見她就是不吭聲,顧小白失望,想了想,又說:“那你另外再繡吧,我最喜歡馬,就繡縱馬揚鞭好了。實在不行,隋唐好漢也行。”

水墨荷花雖好,可惜是繡好備著的,隨時拿來送人的。這回另外繡,可就是實實在在送自己的,越想越美,顧小白的眼睛亮晶晶,象是陽光落進眼裏了。他本來就生得好看,又迎著太陽站著,披著一身秋光,越發俊美的沒有天理。

二姑娘在旁邊冷眼看著,百爪撓心,痛徹心扉。

她傾慕謝明月是因為大人們的暗示與默許,並沒有多少深情,婚事不成,更多的是羞辱與惱怒。但是顧小白不同,當日惠文長公主府裏,他親點她的詩為頭名,讓她在幾位妹妹麵前大大長臉,也俘獲她一顆芳心。雖然母親提過,惠文長公主派人提親,議的是阮碧。她一直堅信那隻是惠文長公主的個人意願,而不是顧小白的。她堅信他是有意於自己的,並且如同自己惦記他一樣地牽掛著自己……然而眼前這一幕,將她所有的幻想與期盼都粉碎了。

這一日,二姑娘先是經曆謝明珠和韓露這兩名昔日閨蜜的責難與背叛,而後又目睹心儀的少年當著自己的麵一而再再而三的“勾搭”自己的妹妹。高傲如她,盛氣如花,隻覺得天昏地暗,芳心碎裂成片。羞辱、憤怒、仇恨各種感情在腦海裏交織一團,如地獄烈火燃燒,又如驚濤駭浪咆哮,無處渲泄,抱著虎妞的一隻手慢慢收緊……

虎妞吃痛,“喵”的哀叫一聲,躥起老高,正好落在斜前方站著的阮碧肩膀上。跟著又一跳,掠過她的垂髻,將發髻上別著的花鈿撞落在地上,叮的一聲輕響。

虎妞落到地上,迅速地往竹籬笆裏鑽。

這一番變故,隻在電石火光之間,等一幹人等回過神來。虎妞已經鑽進竹籬笆,春雲則追著虎妞去了。二姑娘還在旁邊站著,抿著嘴巴,一臉冰霜,眉眼凜烈,眼神空空不知道落在何處。

落在地上的赤金鑲紅寶石花鈿折射著陽光,閃爍著細碎的光澤。秀芝回過神來,正好蹲下撿起,卻見顧小白蹲下,搶先一步拾起花鈿,遞給阮碧。

阮碧微微詫異,示意秀芝接過。

秀芝上前一步,伸手欲接,顧小白卻縮回手,然後又往阮碧麵前遞了遞,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目光執拗而熱切。

阮碧心裏一動,仰臉看著他。

薄薄秋陽斜照在他臉上,皮膚如玉,細細的茸毛清晰可見。他正介於男人與男孩之間,輪廓已初具男子的英氣,臉頰卻依然帶著孩子的豐潤,線條柔和姣好,一如詩經裏所描述:有匪君子,如砌如磋。平時那種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情已無影無蹤,眉眼青澀,長長的睫毛顫動如飛蛾振翅。

一刹那間,阮碧恍惚大悟。往昔歲月的年少時光呼嘯而來,帶來青春年少的特別芬芳。青澀而別扭的少年,他們會趴在窗台上偷偷地看少女,而當少女回眸的時候,他們又會吹著口哨,抬頭假裝在看天空。青澀而別扭的少年,他們會做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隻是為了引起你的回眸。這些她都是曾經經曆過的,隻是因為隔著久了,倒忘記了。

心裏一暖,阮碧接過花鈿,又衝他莞爾一笑。“謝謝。”

顧小白的雙頰立刻紅了。

清風徐來,吹得滿園花動樹搖,暗香盈盈。

近處遠處,花樹的葉子都隨風晃動,細細碎碎的光芒在枝頭跳動,流淌不定。

秋日的晌午如同水洗一般的明淨清澈,不染塵埃。

菊圃茅亭裏,三位姑娘並著一幹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沐浴秋陽站著的少男少女,一個身著棗紅色袍子,一個身著鮮豔的石榴裙,一個遞過花鈿,一個接過花鈿,一個低眸凝視,一個仰頭微笑……縱然心裏固守禮法,縱然心裏百般妒忌,縱然心裏萬般無奈,也得承認,他們站在一塊兒,美的驚心動魄,卻又美的理所當然,仿佛與這天地、與這秋光是一同出生的,亙古存在。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