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殿的煙霧越來越濃,絲絲縷縷地飄浮在半空。黑鴉鴉的人頭攢動,彼此的臉互相交疊,支離破碎,不停變幻。然後在一片支離破碎裏,一個人漸漸地凸顯出來,不高不矮的個子,平淡無奇的臉容,唯一顯得比較特別的是他手裏握著薄薄的三寸長的布包。

布包抖開,寒光微閃,冷風乍起。

嘈雜聲忽然變大,摻雜著“啊啊啊”的尖叫。

阮碧毫不猶豫地往沈老夫人方向衝過去,才跑了一步,胳膊被人抓住了。她回頭一看,是二姑娘抓著自己,她的嘴巴開開合合,聲音被周邊的嘈雜聲淹沒了,阮碧聽不到,但看明白她的神色,分明在說:無論你幹什麽,我都會破壞。

回頭看刺客,他已經徹底抖開布包了,一柄薄薄的寒光閃閃的長劍現出全貌。他周圍的香客、孕婦、孕婦家人都紛紛往兩邊躲閃,連滾帶爬,有些孕婦手腳甚至靈活過猴子。再看沈老夫人,目瞪口呆地站著,而她身邊的一幹媳婦嬤嬤包括沈嫿也都嚇傻了眼,傻楞楞地僵在原地。

刺客挽了一個劍花,看看周圍,不見有人衝到沈老夫人麵前,又無奈地挽一個劍花。

時機稍縱就逝,阮碧不敢耽誤,抬起腳重重地踩在二姑娘的腳上,她“哎唷”一聲,鬆開了手,隨即又很快伸出手抓向阮碧。這時忽然有塊石子帶著破空聲飛了過來,直擊她的腦門。她被打個正著,又“哎唷”一聲,整個人往後仰,手在空中虛抓,把阮碧頭上戴著的帷帽扯了下來。

此時,阮碧離著沈老夫人隻有三步之遙。

刺客已經看到她了,眼眸微微眯起,又慢慢地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長劍往沈老夫人的方向遞過去。速度不快,不過周圍的人全嚇傻了,小部分直接癱坐在地上,大部分雙腿打顫站立不穩,包括沈老夫人,看著劍過來,也隻是睜大眼睛,張大嘴巴,喉嚨裏發出啊啊啊的喑啞嘶叫聲。

此時,阮碧離著沈老夫人還有兩步距離,再邁一步,然後飛撲過去,刺客的劍就會穿過她的肩膀,苦肉之計就完成了。沈家再頑固,再不情願,也得認了,否則“朱雀大街第一家”如何垂範天下?

可是,忽然跑不動了,什麽東西纏住了胳膊?阮碧扭頭一看,是憑空冒出的一條馬鞭,纏著自己的胳膊,手柄握在……還沒來及得抬頭去看,顧小白已經一個健步躍到她麵前,大聲地喊了一句:“你瘋了,往哪裏跑?快去後麵躲著。”邊說邊鬆開馬鞭,把她往阮老夫人的方向一推。

他用了不少的力氣,阮碧被推得踉蹌幾步,站立不穩,直接撲到在地上,壓在剛剛爬起的二姑娘身上。二姑娘隻覺得胸腹一陣劇痛,眼淚鼻涕都下來了。

等阮碧再七手八腳爬起來,場麵已經變了。

方才中間濟濟一殿的人,此時或是奪門而出,或是貼牆站著,或鑽到桌子下麵抱頭藏著,大殿中間空空蕩蕩,地上落著幾隻鞋子和一個簸箕。顧小白和刺客纏鬥一起,一個手裏拿著馬鞭,一鞭又是一鞭,虎虎有力,另一個手握三寸長劍,時不時地刺一劍,大部分時間倒都是挽著劍花。

而沈老夫人已經被下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往東殿後門撤退了。

一直呆若木雞的阮老夫人這會兒也回過神來了,抓著阮碧的胳膊,驚惶失色地說:“五丫頭,快快快,咱們也走。”從來不知道她力氣這麽大,阮碧隻覺得胳膊一陣陣的疼。

阮府下人回過神,把躺在地上一臉鼻涕眼淚的二姑娘拉起來,她的帷帽也掉了,額頭凸起雞卵大小的一個腫塊,鮮紅晶亮,看著十分狼狽。不過大家才沒有空注意她的儀容,擁著老夫人便往外走。阮碧不想走,但是老夫人攥著她的胳膊,下人們推著她,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

沈府一幹人雖然先動,但離著後門稍遠,阮府一幹人雖然後動,卻離著後門近,於是兩夥人在門口撞上了,誰也不讓誰,都往外麵擠。但又誰也擠不過去,卡在一塊兒了。忙亂之中,沈嫿回頭看了一眼東殿中間,揮舞著馬鞭的英姿勃勃的顧小白。

忙亂之中,阮碧回頭看著門口,晉王還站在門口,目不轉晴地看著她,眼底有深深的失望。她心裏一顫,忽然鼻子就酸了。

二姑娘見她回頭,也回頭看著門口的大胡子。

沈府人多勢眾,終於把阮府擠到一邊,率先走了出去。

阮府一幹人也跟著走了出去。

阮碧的胳膊被老夫人攥著,身子被一幹下人推著,身不由主地往外走,卻依然扭頭看著晉王,不甘心,也不服氣,還有深深的歉意,這麽好的機會,怎麽就錯過了,白白辜負他一片苦心。不甘心,真不甘心。

下人擁著她繼續往前走,他還站在原地,看著她,目光深處的失望已經換成了溫和的笑意,好象在說沒有關係,下回還有機會。她卻忽然有種錯覺,這一幕情景就好象她與他的未來——雖然她不想走,卻會被外部的力量推著遠離他、遠離他……然後越來越遠,他會徹底地消失在自己的眼簾,甚至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

淚水浮起,眼前一片水光,看不到前路。阮碧被下人們簇擁著,如行屍走肉般地高一腳低一腳地離開了天清寺。

至於這樁行刺事件的結局,都不用打聽,幾天後就從小丫鬟嘴巴裏傳到阮碧耳朵裏。據說,刺客與顧小白纏鬥數個回合後,哈哈大笑幾聲,連挽幾個漂亮劍花,然後一劍削斷顧小白的馬鞭,又踢了他一腳,拎著長劍走出東殿,飄然遠去。到底是如何飄然遠去的,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反正他忽然從人群裏冒了出來,然後又忽然走進人群裏消失了,就好象一滴水從海裏跳了出來,然後又落回海裏。

行刺事件當日下午就傳遍了京城,朝野轟動,官家勒令開封府尹早日破案,緝拿膽敢行刺“沈愛卿之母的歹徒”,甚至為此還調用了禁軍高手,但是查了近一年,這位神秘的刺客還是渺無蹤跡。百姓隻好給他取個名字叫劍花刺客,因為在他短短出場的一盞茶功夫,他慢悠悠地挽了十幾個劍花。他明明是來刺殺沈老夫人的,但他一直在挽劍花,唯一的一次有效刺殺還是慢吞吞的,跟玩兒一樣。要是他沒有這個實力也就算了,但他後來一劍削斷顧小白的馬鞭,出手之快如閃電,出手之重雷霆千鈞,證明他是個劍術超群、實力非凡。

有不少人懷疑他並不是真的來刺殺沈老夫人,因為他挽十來個劍花的時間足夠殺沈老夫人幾十回了。有些人認為他就是來成全顧小白的,因為顧大少爺之前的名聲並不好聽,沒有縱馬傷人、街頭群毆,京城的百姓們還給他偷偷取過一個綽號叫“顧小霸王”,隻是顧忌著惠文長公主和定國公,沒有一個人敢當真叫。然而經過這麽一回,顧小白就忽然變成一個見義勇力、俠骨丹心的少年,成了京城名門閨秀們的臉紅心跳的話題。也有人猜測,這是顧小白安排的計劃,目的就是博美人一粲。甚至有個老賭徒開出盤口,押顧家與沈家會聯姻,不過他因此破了產。

這樁沸沸揚揚的行刺事件裏,除了二姑娘,誰也沒有留意阮碧一而再再而三地跑向沈老夫人。不過倒是不少人記得她離開東殿時的回眸一瞥,春水般的眼眸裏流動著一絲無奈萬般不舍,無法言說的美麗。大部分男子都認為她在看自己,小部分比較有自知之明的認為她在看顧小白,隻有二姑娘知道她在看門口的大胡子,她也因此矢誌不渝地開始追查大胡子的真實身份。從這天開始,阮家五姑娘的也成為少年男子們的一個心事,每個人都在懊悔,為什麽九月初一那日不在天清寺的東殿?

阮碧的美名傳到韓王耳朵裏,他正在吃燕窩,當即就嗆著了,說:“什麽眼光我可是親眼見過的。”

下屬諂媚地笑著說:“那些草民哪裏見過真正的國色天香,見到一個模樣周正的便驚若天人了。”

韓王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吩咐下屬,趕緊揪出那個刺客,他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好不容易忽悠來十七八個孕婦,叫她們來求沈老夫人摸手,不管她同意不同意,禦史都是一份奏折上去:沈門洪氏,一品誥命,狂妄自大,自奉神靈,愚弄百姓……謀劃好好的一樁事,卻讓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刺客給搞砸了。而沈老夫人從此深居簡出,徹底退出天清寺的贈經活動。

這樁行刺事件成為茶樓百說不厭的傳奇,也載入野史,被列為大周朝十大離奇案件之首。不管傳的如何沸沸揚揚、玄玄乎乎,反正除了再三緘默的當事人,沒有人知道它原是與阮碧相關的。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