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菊黃遍野。

九月有兩樁大事,一為重陽登高祭祖暢秋誌,二為持蟹飲酒賞菊誦風雅。這兩樁事合而為一,便是一大雅事——重陽登高持蟹賞菊,曆來為騷客文人所鍾愛,詩歌吟詠。大周朝正值盛世,人文風流,附庸風雅較前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詩書傳家的阮府,自然也不遑多論。當年文孝公雖官居二品,卻是京城文壇的領袖,屢次邀請好友雅士開蟹黃宴,持蟹賞菊,飲酒吟詩,連先帝都曾私服參加。他過世後,蟹黃宴也跟著成為過去。不過,揚州菱塘的管事每年重陽前還是會乘舟南下,到太湖重金購買螃蟹,然後專人送回京城阮府。

今年因為降雨不夠,太湖水位過低,螃蟹也減量了。管事總共送來二十二籠,途中死了一些,點揀後重新梳攏,還餘二十籠。大夫人便跟老夫人商量:“……媳婦想了想,東平侯府、定國公府、惠文長公主府、韓王府各送兩籠,其他的都送一籠,您看合適不?”

老夫人皺眉說:“送給韓王府做什麽?它與咱們素無人情往來。”

大夫人說:“這是老爺的意思,不是二叔的事情還是他幫忙的嗎不跳字。

老夫人眉毛一挑,冷笑著說:“拿了咱家一萬兩銀子和前朝名畫,把弢兒給弄到窮山惡水的瀘州當什麽團練副使,弘兒居然還想送螃蟹給他?便是一隻隻摔死,也不能給他。”團練副使是未入品的官位,瀘州又在川中,蜀道崎嶇,生活不易,這一走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一想起來,老夫人心裏就堵的慌。

大夫人微微蹙眉,老夫人還活在從前,以為還是文孝公在時的京西阮府,有官家寵愛,與百官交好。如今外無倚靠,內無支柱,大老爺一根獨木撐著好不辛苦。仔細斟酌言詞,說:“母親,沈相如今勢大,原先與咱們交好的人家都疏遠了。二弟出事,老爺也四處找過人,那些人都怕得罪沈相而避著老爺。無奈之下,這才找上韓王。老爺說,官家惱怒二弟遊山玩水怠慢政務,致使學子鬧事,理該貶為庶民永不錄用,是禦史中丞胡大人多方斡旋,最終才降職為團練副使,雖不入流,好歹算是留得青山在,將來再徐徐圖之。如今滿朝文武,也就是韓王身邊積聚的先帝舊臣可與沈相一較高下,老爺他從前兩邊不靠,倒也還好。如今因為二弟,大家都知道他跟韓王爺搭上關係了,這往後難道會有些惡意中傷,若是跟韓王再不處好,隻怕麻煩……就大了。”

阮府每況愈下,老夫人如何不知,隻是從前太過榮光,她說話行事都養成習慣了,一時走不出來,也不願意走出來。垂下眼眸,默然半晌,說:“你是當家的,這事情原就該你拿主意,不用問我了。”

算是同意了,大夫人鬆口氣,真怕她執拗起來,大老爺又聽她的話。“還有一樁事,惠文長公主和定國公府都邀請過咱們家的姑娘做客,禮尚往來,咱們也該請靜宜縣主過府做客才是,我想由二丫頭出麵,您覺得如何?”

老夫人略作沉吟,說:“還是讓五丫頭出麵邀請吧。”

“這不合適吧?五丫頭非長非嫡。”

老夫人不悅地說:“怎麽就不是嫡的?她可是蘭兒肚子裏出來的。”

自阮碧出生,她還是頭一次這麽說,大夫人心裏一沉,忽然想起二姑娘從天清寺回來的時候,額頭頂著一個腫塊,滿臉忿恨地說:“娘,祖母太偏心了,從頭到尾隻是拉著五丫頭往外走,根本不顧我的死活。”

暗吸口氣,平複心境,大夫人說:“母親莫要生氣,是我說錯了,隻是她是記在方姨娘名下的,外麵的人都以為她是庶出的。”

“那又如何?靜宜縣主還不是個庶出的。再說,惠文長公主看中的也是她。”老夫人不耐煩地說,“行了,就這麽說定了。”

“是。”大夫人暗暗握緊拳頭,手指掐著手心,尖銳的痛。

她走後,老夫人叫進曼雲:“你去五姑娘屋裏看看,她好些沒?”又帶著愛憐地嘮叨一句,“這孩子可真不經嚇,這都三天了,還沒緩過來。”

曼雲笑盈盈地說:“老夫人你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五姑娘自然不如你了。”

“就你嘴巴甜,快去吧。”

曼雲點點頭,到蓼園東廂房,隻見寒星和桔兒坐在外頭邊打絡子邊小聲說話,屋裏則寂然無聲。兩小丫鬟看到她,趕緊站起來低聲問好。曼雲指指屋裏問:“姑娘醒著還是睡下了?老夫人惦記的緊,差我過來看看。”

“剛剛醒了,這會兒正跟雲英姐姐說話。”

曼雲微怔,早就聽說雲英姑娘自從進阮府裏,很是低調,不太跟人往來,隔三岔五地隻往五姑娘屋子裏跑。其實不隻是她,秀平也喜歡往蓼園東廂跑,大家每回提及,都覺得十分納悶。

“曼雲姐姐,你稍等片刻,我去替你稟告。”

曼雲點點頭。

寒星進屋裏,片刻,秀芝出來了,滿臉笑容地拉著曼雲:“做什麽在外頭站著?這兩日風大,小心吹壞了。”說著,便往屋裏走。

“五姑娘可好些了?”

“無啥大礙了,隻是有點乏力。”

邊說邊走進裏屋,阮碧倚著軟榻坐著,雲英坐在圓墩上,不知道方才在說什麽,兩人的眉梢都有笑意,屋裏氣氛也有點詭異。讓曼雲頓時生出一種“來的不是時候”的感覺。

大家彼此見禮,就雲英與曼雲名字中相同的“雲”字說了一會兒話,然後雲英起身告辭了。

“曼雲姐姐,你回去跟祖母說,我已經沒事了,叫她不用擔心。”

“你如今可是她的心頭肉,叫她如何不擔心呢?想讓她不擔心,便趕緊好起來才是。”曼雲半真半假地說,嘴角微抿,梨渦若隱若現。

“我當真是沒事了。唉,姐姐,跟你說實話,就是因為前兩日著涼了,結果正好趕上……”阮碧指指肚子,“有點痛,不好意思直說,隻好是托說受了驚嚇。”

曼雲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我原本就奇怪,姑娘還會受驚嚇呀?”

阮碧抿嘴笑了笑,又問:“聽說二叔的事情有結果了?”

曼雲點點頭說:“是,降職為瀘州團練副使,聽說這幾日就要從揚州直接出發,孫姨娘會跟著過去,二少爺則要回京城。不過郭家少爺的事情還沒有定,大概死罪難逃了。”頓了頓歎口氣說,“三姑娘當真可憐。”

“聽說,還修改什麽蔭補法了?”

“是有這麽一回事。”曼雲偏頭想了想說,“我記不太清楚了,好象是原來文武官員五品以上就可蔭補子弟入仕,改為四品以上官員方可,蔭補入仕也須得經過銓試與呈試。又規定蔭補官員隻能擔任從八品及以下的地方監當官,蔭補官員不得擔任台諫、兩製、外交使節等高級清要之職。”

阮碧雖不懂大周政務,但考過十幾年的政治,總結官樣文章還是有點心得。這回的修改,就是提高蔭補入仕的門檻,減少蔭補入仕的人數,降低蔭補官員的職位,同時限製蔭補官員的升遷。讓蔭補官員大量留在地方,不對科舉出身的官員造成實質性威脅。對大周朝來說,應該有好處,但是能否切實實行,是另一個問題。說到底,這樣的修改是損傷現任高級官員的利益。

不過,曼雲不懂政治,還能記得一清二楚,可見頭腦如何厲害。阮碧向來喜歡能幹的女子,心裏佩服,問:“曼雲姐姐,你的心思還和從前一樣嗎不跳字。

曼雲微微愣了,片刻明白過來,是問自己對大少爺的心思,垂眸片刻,無奈地笑了笑,說:“姑娘忘記了,我隻是個下人,一樣又如何,不一樣又如何,求仁得仁就好了。”

阮碧一陣恍惚,心想自己蠢了,連自己的婚事都是老夫人做主,何況是她。不免又想到天清寺的事情,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就錯過了。這些日子,她一想起,就懊悔不已,雖然晉王寫過信說不用擔心,他再想辦法。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片刻後,曼雲又轉告老夫人的意思,讓她寫信邀請顧靜宜過來玩耍。

阮碧依言寫了信,隔天便收到回信,說是過幾日便是重陽節,定國公府舉家要去臨縣登高望遠,正收拾東西,忙亂不堪,不能過府來玩,待重陽過後,返回京城,再另約時間。

在信紙的下端,另外有一行不同的字跡寫著:笨死了,刺客都拔出劍了,你還衝上去,真笨,真笨。還有,我說過要縱馬揚鞭或隋唐好漢的,怎麽還送兩幅水墨荷花?字跡跳脫飛揚,一如其人。

阮碧看了,不由莞爾。

重陽節當日,官家率領宗室子弟親臨五嶽宮祭祖祈福,同時宣告,謝貴妃再度懷孕,為胎兒積福,故大赦天下。他年近而立,膝下一直荒涼,到如今不過一子一女,皇長子又體弱多病,能否健康長大都成問題,更不用說成為皇嗣繼承大統,因此,迫切需要生下一個健康聰明的皇子,以保江山社稷千秋萬代。與此同時,老百姓們開始議論紛紛,趙皇後嫁給官家八載,肚子卻一直沒有動靜,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的女人,還配母儀天下嗎?

阮碧聽說後,頭頓時大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紫英真人就來了。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