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裏,不誰開始彈琴的,彈得正好是一首鳳求凰。另有一個少女隨著琴聲吟誦著有美人兮,見之不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聲音清脆而甜美,雖沒有念出詩的纏綿深摯,卻念出詩裏的熱情奔放。

暗屋裏,太後與晉王一時都神往。

門口,阮碧偷偷地揉揉發麻的膝蓋,心想,究竟回事?

昨天,先是有太監,傳二姑娘今晨入宮晉見太後。

大早上的,又有太監進府裏,召她和老一起入宮。結果進宮後,一句交待都沒有,先在正殿門口站了一刻鍾,西風雖然不大,但嗖嗖地吹著也是難受。然後又把叫這個臨梅館裏來,又是一聲交待也沒有,直接罰跪了。

方才太後從正殿出來的時候,身邊陪著的好象是晉王,雖然她當時沒敢抬頭看,後來抬頭也隻看到一大堆舉著擋風團扇的太監宮女。不過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有他的地方,空氣是不同的。所以,他應該跟太後一起在臨梅館裏,的罰跪會不會跟他有關呢?難道東窗事發了?

心裏正隱隱不安著,聽到裏麵傳來吟誦聲……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聲音傳到門口,已是若有若無,在飄飄渺渺的琴聲襯托下,便有種婉轉哀怨的味道。不知為何,撥動阮碧心底最隱秘的那根絲弦,一時大感淒然迷惘,膝蓋也不疼,吹來嗖嗖冷風也感覺不到了,腦海裏反複縈繞著“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暗屋裏,晉王也是眼神迷茫,反複咀嚼著“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太後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筆直的跪姿,看著他堅毅的眉眼,看著迷茫的眼神,心裏有一個聲音反複地說,這就是報應,這就是報應。另一個聲音說,不不不,一定要阻止他。

漸漸地後一個聲音壓過了前一個聲音,她下定決心,低喝一聲來人。”

內侍應聲而入。

“去把哀家臥室床頭的錦匣拿來。”

內侍領命而去。

晉王回過神來,不解而茫然地看著太後。

那樣的眼神,太後忽然有點無法承受,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著他,斬釘截鐵地說你可以鍾意任何人,不是不能鍾意她。”

“為?”

太後不吭聲,視線透過薄薄的青紗,看著裏麵。這會兒輪到沈嫿在跳舞的,跳的是一曲《采蓮》。她的腰肢柔軟得好象風一吹就會折斷一樣,揮舞的寬袖在窗中飄飛,宛若流雲。雖然太後是個,也覺得她實在是太美好了。也惟有她,才可以匹配這麽優秀的。

輕微的腳步聲由外至內走近,是取錦匣的內侍了。手裏捧著一個明黃細絹包著的錦匣,畢恭畢敬地遞給太後。“太後娘娘,取了。”

“給王爺吧。”

“是。”

內侍轉身,彎下腰把錦匣遞給晉王。他有點疑惑地接過,看著太後的背影母後……”

太後打斷他打開吧。”

晉王把錦匣放在地上,解開包著的絹布,揭開蓋子,隻見一本薄薄的冊子,大概是太後平時常翻閱,邊角都有點起毛了。冊子正麵寫著四個字寫著“迅哥手劄”。迅哥是宣宗皇帝的小名,少有人,但是晉王卻是的,不由的心裏一凜。趕緊捧在手心,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又轉眸看著太後母後……”

太後再度打斷他慶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夜晚。”

晉王猶豫片刻,還是翻開,循著日期找,很快就找到慶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八夜,就著昏暗的光線,凝神細看,隻見上麵寫著……太醫回稟,阮氏孕二月有餘,吾欲下詔,令沈贇迎回阮氏。右相夤夜進宮,言及二個月前,阮氏與沈去玉虛觀祈子,是夜有男子宿其房中。又陳上阮氏與元寶往來信件數封,遣詞荒**,不堪入目……”

元寶?那是大哥柴晟的小名,隻因為他出生在寶陽元年,抓周時抓的也是元寶。

晉王渾身一顫,不敢地看著太後。

太後雖然背對著他,卻能感覺到他的變化,垂下眼眸,一言不發。

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晉王顫抖地叫了一聲母後……這可能?”

太後依然背對著他,麵沉如水地說晞兒,你仔細想想,她是不是與你大哥有幾分相似呢?”

晉王渾身發顫,直勾勾地看著手劄,但是一個字都入不到眼裏。手劄上的墨字一個個都飛了起來,圍著的腦袋轉個不停,半晌,他腦袋發暈,眼前發花,不收自主地閉上眼睛,手一鬆,手劄掉在地上。

太後轉過身來,緩緩地拾起手劄,看著後麵的幾行字……吾深感痛心。元寶為嫡長子,本該蓄養德性,為天下表率。窮奢荒**,必定四海不靖……”這些話她不用看,都能倒背如流。

那一年以及後來幾年發生的事也在她腦海裏曆曆在目。

慶和十四年,皇長子柴晟二十歲,文武大臣紛紛上疏,請宣宗皇帝為他加冠娶妻,並立為太子。皇帝準了前兩樁,惟獨沒有準最後一樁。漸漸有風聲出來,說皇長子已經失寵,原先攀附於他一些官僚也開始重新站隊。在此後的七年內,每年都在大臣上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隻是上疏的大臣逐年湊少,原本意氣飛揚的皇長子也漸漸地意誌消沉……直到慶和二十二年,宣宗皇帝下詔,立三皇子為太子,自知窮途未路的皇長子飲鳩酒而死。

正想得入神,太後忽然感覺眼前一花,隻見晉王從地上一躍而起,衝出門去。

“晞兒,……”

鍾意的女子居然是大哥的孩子!居然是的侄女!晉王徹底懵了,心髒象是開了一個黑呼呼的洞,把一切光明燦爛的都吸了進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象潮水一樣地淹沒了他。耳朵耷了,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眼睛也盲了,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跌跌撞撞、狀若瘋狂地衝出臨梅館,被門檻一絆,整個人摔倒在地上。耳邊依稀響起驚呼一聲,跟著便有一雙手扶起的胳膊,鼻翼也飄來一股熟悉的香味,他扭頭看,看到一張模糊的臉,神色焦急,嘴巴開開合合。

半天,他也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但是她的臉卻漸漸地清晰起來——原來真的有幾分象大哥。如同看到毒蛇毒蠍一般,他厭惡地伸手推開她,用盡生平最大的力氣。

猝不及防,阮碧被推出丈餘,直接被推進門檻裏,撞到屏風上,哐啷的一聲,震得人耳膜發麻。她蜷在地上,胸口發痛,後背發痛,心也發痛——他厭惡她,他厭惡她,那是深入骨髓的厭惡……

哐啷聲驚動大殿裏的一幹人等,她們紛紛地跑出來,看到坐在地上泫然欲泣的阮碧,不由地麵麵相覷。片刻,二姑娘上前扶起她,好奇又帶點警惕地問五,你在這裏?”她不是蠢人,自然這一回進宮有特別的意義。

話音剛落,太後的聲音響起阮五姑娘也是來參加你們聚會的。”跟著她從旁邊的暗屋裏走了出來,神情依然風清雲淡,腳步依然和緩從容,仿佛剛剛不過是在花園裏折了一枝花。

阮碧已經意識到事情與她相關,因此也不顧忌以下犯上,盯著她眼睛看著。

太後也不回避,默默地與她對視,眼神複雜,包含著悲哀、提防、厭惡、憐惜……

二姑娘見阮碧直勾勾地盯著太後看,連忙狠狠地攥她一下。

阮碧被她攥得快脫臼,身子微顫,眼神也跟著一抖。再抬頭看,太後已經移開視線了,笑嗬嗬地說宮裏許久沒有這麽熱鬧了,姑娘們來繼續吧。”說罷,率先往大殿裏走。各位姑娘麵麵相覷一眼,雖然覺得有點詭異,也不敢說,紛紛跟著她進了大殿。

二姑娘見阮碧依然直勾勾地盯著太後的背影,心裏害怕,湊到她耳邊說你盯著太後作?想害死我呀。”

阮碧這才垂下眼眸,一咬牙,甩開二姑娘的手,也跟著走進大殿。

大殿裏諸位姑娘已經重新落座,太後坐在正中的寶座上,神情淡淡地看著款步進來的阮碧——她雖然臉色蒼白,舉止卻依然從容不迫,眼眸深處深深的憤怒、迷惑與傷心。迷惑與傷心都是正常人的反應,然而憤怒卻不是,可見她一刹那已經意識到事情與相關。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可惜實在是太聰明了,實在太聰明了。

這樣的女子太後曾經見過一個,便是她。

再看到另一個,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徹底地消滅她。

太後招招手,內侍會意地湊到她身側,片刻,退回原來的位置,大聲地說太後說了,請各位姑娘表演拿手的才藝,就從阮五姑娘開始。”

阮碧微微一愣,慢說她根本不懂才藝,便是懂,此時心裏一片悲涼,象是冰封的大地,哪裏還有心情來賣弄?

內侍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阮五姑娘,請開始吧。”

一幹閨秀們也翹首盼著,見她木愣愣地站著,紛紛掩嘴笑著。

阮碧哂然一笑。

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這麽翼翼,這麽慎敬慎謹,又有意義?天天如履薄冰,天天兢兢業業,又有意義?回想到這個時代所發生的一切,回想起他厭惡到極點的一推,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還有意義嗎?所以暴露也好,所以死亡也好,所以被認為妖魔附體也好……一切都無所謂了。

既然所有人都在期盼著她出醜,如何能讓她們失望呢?

她款步走到大殿中間,緩緩地衝太後一禮,說小女子願為太後高歌一曲。”

她會唱的隻有現代歌而已,不過無所謂了。

“雪中的蓮,花中的仙

開在冷冷的雪線邊緣

雪中的蓮,花中的仙

開在冷冷的雪線邊緣

縱然烈日炎、風霜險、積雪千年

縱然烈日炎、風霜險、積雪千年

也要等待,也要等待,那春到人間”

……

大殿裏,太後眯起眼睛。

慈寧宮門口,匆匆而來的皇帝停下腳步,然後循著聲音慢慢地往臨梅館走來。

大街上,晉王騎著青騅如流星一般掠過,周邊行人紛紛躲閃,互相磕碰著的,互相推撞著的,雞飛狗跳。他身邊,有德和餘慶一臉焦慮,拚命地抽打著馬屁股。

“莫可奈何

汝是那雪中最寂寞的蓮呀

懷抱著煩惱千萬瓣,苦心一片

獨自在冰封的世界裏麵

追尋永恒的春天”

……

大殿裏,太後用眼色示意,內侍把盛放著玉如意的盤子端到阮嫿麵前。

臨梅館外麵,皇帝聽得悠然神往。

萬勝門,行人們紛紛避讓,晉王一騎如飛衝出城門,往西而去。

西邊有興平城,那裏有落日有草原,還有自由自地的風……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