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透過窗紗,一片淺淺的灰白。

秀芝端著洗臉水進來,擰幹毛巾,遞給打著哈欠的阮碧,說:“其實姑娘不必早起的,老夫人都說了,姑娘養好病之前,免去早晚請安。”

阮碧一邊抹臉一邊說:“早晚請安是為人子孫的本份,哪能因為一點小病小災就廢了?祖母愛憐我,我更應該盡人子本份。”

“姑娘真有孝心,是秀芝不懂事,姑娘別把我的渾話放在心上。”秀芝吐吐舌頭,接過毛巾放回木盆裏,拿起梳子,細心地梳理著她的頭發,羨慕地說,“姑娘的頭發真好,烏黑光滑,就象鍛子一樣。”

阮碧笑了笑,在鏡子裏瞟了秀芝一眼。

秀芝原本是在老夫人院子裏當差的,管著器皿茶具的二等丫鬟,說起來也算是老夫人貼身丫鬟之一了。不知道為什麽老夫人把她撥到這裏,而這丫鬟一來,就表現得事事以她為主,究竟是本性如此,還是另有企圖,在沒有弄清楚之前,阮碧隻能多說些漂亮話。

老夫人之所以免她晨昏定省,固然是為她身體考慮,更主要原因是不想見到她。可她並不想遂她的意。她要讓她慢慢習慣她的存在,直至最後完全接納她。她也不喜歡老夫人,但要想在這府裏好好活著,需要找個大靠山,比較一下老夫人和大夫人,她還是覺得老夫人更妥當點。

“姑娘,梳好了,秀芝手拙,姑娘別怪。”

阮碧瞅瞅鏡子裏兩個不太對稱的雙髻,說:“沒事,時辰不早了,咱們走吧。”

秀芝從前不管梳洗,所以盤發手藝比冬雪差多了。不過為人要比冬雪活潑,年齡也隻有十五,許是剛進府二年,還沒有徹頭徹尾的奴才氣息,這是阮碧最喜歡的一點。若是她誠心以她為主,倒也不錯。

阮碧邊想邊沿著抄手遊廊往老夫子住的正屋走去。這是她被軟禁一個多月後第一次踏出蓼園,那時是仲春,繁花盛放,如今都已零落,隻剩下幾朵花孤零零地點綴在綠樹青草之間。

請安與從前沒有多少不同,同一班人相同的麵禮,甚至連笑容也是相同的,程序化的行禮問安,大家都做的十分嫻熟,言笑晏晏,如同演戲一般表現出子孝母慈。特別是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兩天前這三人還在蓼園東廂房上演過一出暗流洶湧的戲劇,如今到好象從來沒有發行過,一個比一個笑的溫和無害。

這裏隨便一個拉出去,都是影後級別的。阮碧站在最後,暗暗地想。

忽然聽到老夫人叫自己:“五丫頭,過來。”

阮碧上前,老夫人拉著她的手看了看,說:“太瘦了,臉色也不好,不是免去你早晚請安了嗎,你怎麽又跑來了?”

阮碧柔聲細語地說:“晨昏定省,是人子本份,祖母愛惜,不忍見我來回奔波,這才免我請安,孫女又豈能以小病拿喬躲懶?”

這話一出,大家都怔住了,詫異地看著阮碧。

阮碧穿越過來後,隻跟二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小範圍地接觸過,雖說那三人覺得她舉止有異,卻也不明顯。隻因為她們是平輩姐妹,從小吵架打鬧免不了,原主懦弱不願意惹事,但在她們麵前還是能將話說清楚明白。可是,她在老夫人麵前向來是戰戰兢兢,能將話說全都不容易,更何況象現在這樣子舉止大方應答得體。

老夫人仔細看阮碧一眼,說:“前兩天便覺得五丫頭有點不同,如今看來,當真是大大不同了。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常說福禍相依,果然沒錯,五丫頭雖然大病一場,也差點被刁奴給謀害了性命,卻反而開了心智,開始明白事理。阿彌陀佛,若是老太爺泉下有知,定必歡喜異常。”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小丫鬟的通報:“老夫人,大老爺來了。”

片刻,阮弘大步走了進來,穿著朝服。阮碧還是第一回見他,忙仔細看了一眼,隻見他四十上下,麵色白淨,留著短須,看長相跟老夫人有五分相似。

“你今兒不是要早朝嗎?怎麽這麽早回來了?”

“大皇子病了,官家昨晚守了一宿,今日罷了早朝。”

老夫人關切地問:“可要緊不?”

“隻是吃壞了肚子,並不要緊,隻是官家如今隻有這麽一個皇子,十分上心。”阮弘邊說邊行禮,在老夫人下首坐下。

老夫人擺擺手說:“你們都散了吧,弘兒,你陪我一起用早膳吧。”

“是,母親。”

大家陸續退出,阮碧自然又落在最後。出了月亮門,沿著抄手遊廊走了一會兒,到拐角,二姑娘帶著春雲從假山後走出來,擋在她麵前,嘲弄地說:“五妹妹,如今不用再送字貼給我了?”

阮碧說:“姐姐不知,羅嫂子嫌我一個姑娘家用紙墨太多,不肯再給我,妹妹正想著跟姐姐借點紙張。”

二姑娘斜睨她一眼說:“怎麽?你又想繞著彎兒告訴我,羅嫂子欺負你,要我去替你出頭?五妹妹,你當真覺得我是個傻的嗎不跳字。說到最後,眼神如刀,語氣淩厲。她確實不是個傻的,所以後來還是明白過來,被阮碧利用了一把。從前都是她利用人,卻容不得他人利用自己,所以一口氣憋在肚子裏,越想越難受。

阮碧暗想,這丫頭倒也不笨,隻是性子急沉不住氣。“府裏誰不知道姐姐天資聰穎,才華橫溢……”

“呸。”二姑娘忿忿地打斷她,“還想說好聽的話糊弄我?還想再利用我?”

“姐姐。”阮碧柔聲說,“我真心欽佩姐姐的一手漂亮飛白,也真心向姐姐請教,隻是怪我當時不得自由,不能親自上門請教,隻能派下人去,沒有想到因此讓姐姐誤會了。我與姐姐從小一塊兒長大,多年姐妹,何來利用一事呢?”

二姑娘冷笑一聲說:“誰跟你姐妹呀,你個不要臉的,打哪裏來都不知道的。”

阮碧腦海裏迅速地盤算著,是針鋒相對還是退避三舍?針鋒相對固然快意,但會徹底激怒二姑娘,對全無根基的自己來說,是添一塊巨大的拌腳石。想了想,還是決定以退為進,低頭垂眸,傷心地說:“罷了罷了,我千辛萬苦地留條命來作什麽?還不如前兩天讓人毒死算了,自己得了解脫,也解脫了別人。”

二姑娘不為所動。“我才不稀罕你這條爛命,你別擺出這副嘴臉,想潑髒水給我?門也沒有。”

阮碧說:“姐姐光明磊落,堪比日月,又怎麽會幹出這種謀人性命的勾當?妹妹從來沒有懷疑過姐姐,若是姐姐知道是何人幹的,也請給妹妹提個醒,讓我有所防備,免得死的稀裏糊塗,當一個冤死鬼。”

二姑娘說:“我便是知道,也不告訴你,你是生是死與我何幹?”

阮碧又裝出自艾自憐的口氣說:“是,姐姐說的沒錯,我的生死原本就與姐姐不相幹,姐姐是皚皚天上雪、皎皎雲間月,妹妹不過是爛泥一灘,朽木一根……”

二姑娘最厭惡的就是她這種口氣,早忘記此次目的,嫌惡地瞪她一眼說:“真是無趣。”一甩袖子走了。

阮碧看著她和春雲急衝衝而去的身影,心裏暗笑。

忽然聽到啪啪鼓掌聲響起,阮碧循著聲音望過去,隻見遊廊的拐角不知道何時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大約二十出頭,身材高大,皮膚微黑,眼神銳利如鷹。

這是阮府內院,怎麽會有年輕的陌生男子呢?阮碧納悶地看著他,卻不敢貿然開口詢問。

那男子一步一步走過來,隨著他的步伐,一股凜烈的氣息跟著逼近,讓阮碧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他走到阮碧麵前半步之遙站定,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說:“你都長這麽大了……”聲音也很凜烈,象兵器互碰。

這麽一句開白場,是什麽情況?阮碧疑惑地看著他,不說話。

“怎麽,不認識我了?”年輕男子嘴角勾起一個莫測高深的笑,“我卻經常想起你……”

究竟是什麽情況?說的話可真曖昧。阮碧搞不明白,隻好繼續沉默著。

“你也長好看了……”他伸手要摸她的臉,阮碧連忙側身避開,警惕地看著他,他全身上下可沒有一點友善的氣息。

他絲毫不以為忤,收回手,繼續說:“……而且也比小時候有趣多了。很好,很好。”他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眼睛也眯了起來,染上一點奇異的色彩。

這個表情,這個表情,阮碧心髒一抽。這個表情,她在電視電影裏見過,獵人看到獵物、殺手看到冤大頭,通常就是這個表情。而他全身散發出來的凜烈氣息,是萬千血腥浸染出來的殺氣。

他是誰,阮碧已知道了,暗暗吸口氣,曲膝一禮。“一別多年,差點認不出三叔了。”

阮馳怔了怔,然後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笑容。“你果然比小時候有趣多了,很好很好。“邊說邊慢慢地後退,眼睛始終如虎狼一般盯著她,一直退到拐角,這才轉身走了。

那股迫人的凜烈殺氣也跟著消失了,阮碧呼出一口長氣,這是她穿越以來第一次為他人的氣場所懾。他,明顯跟她有仇。他,剛才也在告訴她,不會放過她的。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