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公子爺,今兒個可玩得高興?”麵對棚內諸人幾乎毫不掩飾的驚訝,來者根本不以為意,笑眯眯地微躬著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櫛,拱手行禮。

“啊,不敢當不敢當,高公公請坐。”謝弼是常曆官場的人,最先反應過來,忙上前扶住。

“坐就不用坐了,”雖然是已在皇帝駕前貼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宮都太監總管,但高湛的為人處事一向並不張揚,麵對這幾個年齡小上幾輪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禮,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你們快跟著咱家來吧,太皇太後要見你們。”

“太皇太後?”謝弼嚇了一跳,“她老人家也來了?“

“可不是。太皇太後在迎鳳樓上見你們這幾個孩子玩得開心,叫你們上去呢。”

“我們全部?”

“對,這位先生,還有這個小哥,全都上去。”

謝弼回過頭來,大家麵麵相覷了一陣。這位太皇太後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高齡,從不過問政事,所以寬心壽長,太後都薨逝了多年,她還活得十分滋潤。最喜歡看到身邊圍繞著一群晚輩,所以會派人來召見也不稀奇,隻是沒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還能看清楚下麵坐著什麽人。

不過發愣歸發愣,太皇太後召見,皇帝也不敢不去。一行人隻得整理衣冠,隨著高湛出了錦棚,自側梯進入了迎鳳樓。

太皇太後並不在正樓,而是駕坐於避風的暖閣裏。一進閣門,就看到有位頭發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張軟榻上,滿麵皺褶,容顏慈祥。除了成群的宮女彩娥、內監侍從以外,旁邊還陪坐著四個人。

梅長蘇眼眸略略一轉,就已確認了這四個人的身份。

首座上鳳冠黃袍,氣度雍容的應是正宮言,眼角唇邊已有皺紋,隻依稀保留著幾分青春時代的美貌。右手邊是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年齡也在四十以上,隻是保養得更加好些,皮膚依然頗有光澤,這位當是太子生母越貴妃。左手邊坐著的中年美婦神態更加端莊,秀麗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蒞陽長公主。最後一位是個年輕女子,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華,滿室的華服貴婦,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想來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風采?

“來了嗎?”太皇太後顫顫地坐了起來,眉花眼笑,“快,快叫過來,跟我說說都是哪些孩子啊?”

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瞪了一眼。

因為年事已高,太皇太後近年來已有些糊塗,雖然喜歡親近年輕人,但卻根本記不清誰是誰,有時明明頭一天才見過,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見一遍了。

高湛引著眾人上前,梅長蘇尋隙低聲哄著飛流:“等會兒讓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給老奶奶看好不好?”

飛流冷著臉,露出不願意的表情。

“你聽我的話,我晚上唱歌給你聽哦。”

飛流的眼睛頓時亮了亮。

這時太皇太後已拉起了離她最近的蕭景睿的手,高湛忙從旁介紹道:“這位是寧國侯大公子蕭景睿。”

“小睿啊,成親了沒?”老人家慈和地問道。

“還沒……”

“哦,要抓緊啊!”

“是……”

摸了摸蕭景睿的頭後,她又轉身拉住了謝弼的手。

“這是寧國侯二公子謝弼。”

“小弼啊,成親了沒?”

“沒……”

“要抓緊啊!”

“是……”

接下來太皇太後又向飛流招手,梅長蘇忙將他推了過去,少年冷著臉,勉強讓老太後攥住了自己的手。

“這位小哥叫飛流……”高湛飛快地問了謝弼後介紹道。

“小飛啊,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不……”沒等飛流“不要”兩個字出口,梅長蘇已經趕緊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太皇太後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拉過他的手來,笑眯眯地看著。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高湛道。

“小殊啊,”太皇太後口齒有些不清地問著同一個問題,“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

最後被拉過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紹之後,太皇太後依然問道:“小津啊,成親了沒?”

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惡作劇地道:“已經成親了。”

太皇太後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反應,但她隨即又問出一個新的問題:“生孩子了嗎?”

言豫津一呆,喃喃道:“還沒……”

“要抓緊啊!”

“……”

言移步上前,恭聲道:“皇祖母,讓孩子們陪您坐一會兒嗎?”

“好,好,”太皇太後很歡喜,招手安排道,“都坐過來,小睿小弼在這裏,小津也不要站著,小飛離得太遠了,還有小殊,都坐在太奶奶旁邊……”

被年輕人圍坐著,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來一盤盤精致果點,象對小孩子一樣分給他們吃,自己一旁看著,笑得極是開心。

不過盡管心情愉悅,但太皇太後畢竟已是高齡,未幾精神便見倦怠。言生怕有失,與蒞陽公主一起連勸帶騙,終於哄得她同意回宮休息,幾個人才算被放了出來。

梅長蘇以為這次破格的召見應該就此順利結束,微微放鬆了一些,跟大家一起邁步出了暖閣。誰知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背後有個清揚悅耳的女聲叫道:“蘇先生請留步。”

雖然她叫的隻是“蘇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齊回過頭來。

霓凰郡主身姿優美地走了過來,神態舉止落落大方,一派強者風範,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這麽多道視線,徑直走到了梅長蘇麵前,莞爾一笑:“暖閣裏實在太悶,不適合我這樣的軍旅之人。蘇先生如不介意,可願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試進行的如何了?”

且不說這位是名揚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隻是個普通女子,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所以梅長蘇一笑領命,輕聲向飛流下了指令後,便陪著郡主緩步走向樓閣房間外的長廊。

飛流冷著臉,站在原地未動,目光如同是固體一般直直地射向遠方,整個人好似就這樣變成了雕塑一般。但其他三位貴公子就不能象他一樣裝成是雕塑了,全體停在樓梯口左右為難。走吧,不放心梅長蘇,不走吧,這個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過來,滿麵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幾位公子爺有什麽不放心的?請樓下錦棚入座吧,呆在這裏,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

話雖說的委婉,意思卻很清楚。三個人無奈之下,也隻好就這樣下了樓。不過讓他們意外的是,高湛雖然一直居於深宮,但好象很清楚飛流身份的樣子,把三個有地位的貴公子趕走了,卻管也不去管這個陰冷少年,由著他象釘子一樣豎在樓道口。

不過蕭景睿他們不知道的是,梅長蘇雖然外表依舊平靜安和,但心裏其實也拿不準郡主留客的真實用意,隻不過這位宗主城府要深些,毫不外露,與霓凰郡主並肩立於樓上的樣子,就好象是在輕鬆地欣賞風景似的。

“蘇先生,”霓凰郡主鳳目中波光流轉,凝於梅長蘇的側麵,問道,“昨日在寧國府上恭候了多時,聽說貴體不適,竟無緣得見。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已然康複了?”

“是的,已然康複了。”梅長蘇渾不在意地答著,半點也沒有被人家指出你在托辭時應有的尷尬。

“本來我還想欣賞一下江左梅郎如何應對娘娘的示恩招攬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著他的樣子似乎更加增了興趣,“你知道你的麻煩是怎麽來的嗎?”

“麻煩?”梅長蘇隨手撥了撥被風吹亂的一縷頭發,“我有麻煩嗎?”

“我敢肯定,等會兒先生回到寧國侯府的錦棚後,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會立即前來拜會的。你信不信?”

“郡主所言,焉敢不信?”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霓凰郡主目光如劍,語氣中傲氣森森“雖然你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梅郎的清韻才名也遍譽江湖,但畢竟隻是一個平民,對朝局紛爭其實談不上有多大助益,可為什麽太子和譽王會對你如此感興趣呢?”

“說句實話,”梅長蘇苦笑道,“我的確一直都非常奇怪。想我平平碌碌,不過被一幫兄弟扶持,才算略有薄名,能夠苟安於江湖,根本從未有過什麽安邦定國的功績,何德何能讓皇子們垂青?郡主既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求您跟兩位殿下說一說,梅長蘇此人,實在是得之無益。”

霓凰郡主朗聲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也隨著他把目光放遠,眺望著靄靄霧嵐中的金陵城,半晌後方緩緩道:“你的麻煩……來自琅琊閣……”

梅長蘇挑了挑眉,這才有些動容似的側過身子直視郡主,“琅琊閣?郡主此言何意?”

“太子殿下重金上了琅琊閣,求薦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著他,“你不幸被推薦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梅長蘇冷冷道,“‘治世’現在還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這是什麽心?就算我蒙琅琊閣主厚愛,算個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後才用得上我吧?”

“你真以為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嗎?其實他當時到底是怎麽問的,現在已不必深究,不過琅琊閣的答案卻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據我所知,那個回答是這樣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麒麟?”梅長蘇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樣,跟那個四不象的家夥有半點聯係嗎?”

“你還笑得出來?”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如果隻是皇子們為自己府中招攬人才倒還罷了,你推脫不就,他們也不至於會有什麽執念。可有了‘麒麟之才’這個評語,你的麻煩可就大了。沒有得到你之前,他們兩個都會鍥而不舍,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麽沒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會盡其全力來殺你。對這樣的處境,你就沒有別的感覺嗎?”

“當然有,”梅長蘇很認真地道,“我感覺到琅琊閣主一定跟我有仇。”

霓凰郡主不禁展顏一笑,半轉過身子,側靠在欄杆上,眸中精芒微閃:“與先生見麵之後,我倒覺得琅琊閣主這次說不定又對了……”

“拜托郡主了,”梅長蘇忙拱手行禮道,“我跟郡主可沒仇,本來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還要來添一把火?”

“這把火早就燒起來了,我勸你最好還是快些挑一個吧。”

“也快些被另一個追殺?”

“這樣至少也有一個人會拚命保護你,總比讓那兩個人都死了心,一齊來追殺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氣突轉冰冷,“你會選誰呢?太子還是譽王?”

梅長蘇眉間掠過一抹極為清傲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轉瞬即過,他仍是那個閑淡的病弱青年。“良臣擇主而事,你到金陵來,難道不是為了成就一番功業?”

“殘年病體,何談什麽功業?不過是想小憩一段時日罷了。”

“到京城來小憩?”霓凰郡主雙眼看著遠方,口中卻嘲弄道,“江左梅郎與眾不同,真是會挑地方。”

梅長蘇並不理會她的譏諷,淡淡道:“郡主對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關心哪?”

霓凰郡主霍然回過頭來,雙眸之中精光大作,淩厲至極地射向梅長蘇,氣勢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來,普通一點的人隻怕立刻便被會震倒。

但梅長蘇卻坦然迎視,唇邊還自始至終掛著一抹微笑。

半晌之後,霓凰郡主終於收回了自己刻意散發出來的怒氣,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鎮守雲南,與朝廷可謂相互依存。朝局的走向,對我藩鎮影響極大,有何關心不得?”

“在下隻是覺得,”梅長蘇躬身一禮,“其實曆代皇位的更迭,素來都與雲南無關,無論將來誰據有天子之位,為大梁鎮守南藩的穆氏都是無人敢動的。郡主又何必對奪嫡之爭如此感興趣呢?”

對於這個問題,霓凰郡主根本不予回答,反而仰天長笑,逸采神飛,那種璨然的氣度,雖現於女子之身,卻充滿了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令人心折,可以想象當她在戰場之上,如烈焰狂飆般展開攻勢的時候,又是何等地撼人心魄。如果新近才成年襲爵的那位年輕小郡王有其姐一半的風姿氣勢,就足以使雲南王府成為天下最難撼動的藩鎮了。

梅長蘇眉睫一動,已然明白了這位南境女統帥的意思。

的確,雲南穆府效忠朝廷,但也要朝廷鎮得住它才行。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隨隨便便的主子豈能讓她俯首?那位未來的天子是什麽樣的人,是怎麽樣奪得的寶座,她焉能不過來自己看上一看?

“蘇先生,”霓凰郡主長笑之後斂容回首,竟已改了稱呼,“你可願幫本郡主一個忙?”

梅長蘇忙道:“郡主如有吩咐,自當盡力。”

“陛下有旨,武試前十名,方有資格參加文試。我想請蘇先生擔任文試的考官,幫本郡主排定一下這些求婚者的座次。”

對這個要求,梅長蘇相當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婉拒:“文試本是陛下親裁,豈有在下多言的道理?”

“蘇先生的才名誰人不知?陛下也不會反對的。”霓凰郡主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態,“既然都勸我說女子遲早也要一嫁,選得小心些也不算有錯吧。”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個文試的座次,是用來確認郡主與之比武的順序嗎?”

“是,文試優勝者,先有機會與我比試,他若贏了,後麵的九個就沒有機會了。”

“若是此人輸了呢?”

“依次由下一名遞補。要是十個人都贏不了我,那這次我就嫁不掉了。”霓凰郡主冷笑的樣子,仿佛早已看到了她所說的這個結局,“先生能答應麽?”

梅長蘇知道如今的態勢,自己再低調也無濟於事,倒也不怕出這個風頭,當下緩緩點頭,凝目看向樓前平台上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刀光劍影,歎道:“若這裏麵真有一個郡主的有緣人就好了……”

霓凰郡主走近了一步,與他肩並肩站著,目光漠然地望著下麵的爭鬥,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輕聲問道:“蘇先生怎麽不參加呢?”

“我?”梅長蘇失笑了一下,“我這樣的身體,隻怕第一輪就會被打飛出去。到時候還想當麒麟呢,不變成肉餅就算好的了……”

聽他這樣一描述,霓凰郡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先生還真是風趣。不知先生得的是什麽病?”

“宿疾罷了,暫時無礙性命。”梅長蘇順口答著,仍是隨意地看著下方的人潮,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之間睫毛微微一顫,目光輕晃了一下。雖然這一下悸動如同輕羽點水,瞬息無痕,但霓凰郡主何等樣人,立即察覺了出來,忙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可看了半天,也判斷不出他到底是看見了什麽。

“迎鳳樓到底非我久留之地,郡主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還是到下麵錦棚裏去的好。”梅長蘇溫言道,“再說麒麟總是不回去,太子與譽王殿下豈不等的著急?”

“說的也是,早見早好。”霓凰郡主也點頭微笑,“那就不耽擱先生了,請便吧。”

梅長蘇拱手卻步,行了一個告退之禮,而一向連公卿王侯都不太放在眼裏的南境女帥竟斂衣躬身,向他回了半禮。兩人分手之後,一個回到暖閣,另一個直接下了樓梯,飛流自然也跟在後麵一齊走了。

從迎鳳樓側麵的出口到錦棚區的入口,是由一條長長的甬道相連,侍衛們都在牆外關防,整個道路異常清靜。梅長蘇一麵慢慢走著,一麵低頭思考,直到飛流在後麵“啊”了一聲,他才抬起頭來,看見迎麵而來的健碩身影。

蒙摯身為禁軍統領,負責宮城的安危,皇帝駕臨於此,他的責任重大,須要四處巡視,格外小心。不過梅長蘇是受太皇太後詔命進迎鳳樓的,掌控全局的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這迎麵撞上,他也並沒有上前盤查,反而笑著打了個招呼。

梅長蘇也微微一笑,點頭為禮,兩人各有各的事情,仿若是偶然相逢,誰都沒有停下腳步來寒喧一兩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們相互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梅長蘇的嘴唇突然動了幾動,吐出了一句語音極輕,但語調卻極其嚴厲的話來:

“叫他們兩個都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