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蕭景寧走進夢白酒樓時,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儒衫,腰係重錦絲絛,足登八寶雲鞋,手裏拿著一把折扇,時時半擋在臉前,仿佛就是個瀟灑的書生,可惜除了她自己以外,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她是女扮男裝。

不過京城是個擠滿了貴人的地方,貴人們的怪僻又很多。瞧這女子一身的派頭,估計身份決不會低,所以大家看出來了也當沒看出來,不想去惹她,連店小二都一口一個客官,絲毫沒有表現出他早已看出這是個女客的樣子。

蕭景寧沒有朝樓下熱鬧的廳堂瞟上一眼,立即向店小二要求去雨字包間,因而被帶上了二樓,巧之又巧的,與言豫津他們這一座人打了個麵照麵。

“景寧……”在費力地咽下幾乎衝口而出的驚呼後,蕭景睿立即衝過去,將她拉到了自己這張桌上,低聲喝問道:“你是怎麽跑出來的?太沒規矩了!”

“什麽規矩?”蕭景寧瞪了瞪眼睛,但怕暴露自己尖細的嗓音,也沒敢高聲,“你們每天都在外麵,我這才第一次單獨出來!”

“你跟我們能一樣嗎?你是公主,怎麽能出現在酒肆茶坊?!”

“公主怎麽了?公主就該在宮裏憋死?再說我是陪母後一起出來的。”

言豫津也吃了一驚,左右看看,小聲問道:“沒看見啊?娘娘在哪兒呢?”

蕭景寧白了他一眼,“笨,母後怎麽會在這裏?她是受蒞陽姑姑之邀,到睿表哥他們家去的。我求了半天才帶我一起,現在她們在閑聊,不需要我陪,我借口說先回宮去,中途找了個機會才溜出來的,多難得啊。”

“那還得了?”蕭景睿更急,“你根本就沒稟知娘娘,快走,我送你回去。”

“我還要再玩一會兒,”景寧公主擰著性子道,“我這麽仔細地改了裝,也沒有惹事,逛一會兒我自己就會回去的。人家霓凰姐姐還上陣殺敵呢,我逛個街就壞了規矩了?”

“你能跟人家霓凰郡主比嗎?”言豫津撇著嘴道,“不過隻要你自己不怕娘娘的責罰,我們才不關痛癢。”

蕭景寧不安地咽了口唾沫,看樣子還是有一些心虛。為了強自鎮定,她把目光投向了梅長蘇,問道:“這位是……”

“我們的朋友,蘇哲蘇先生。”言豫津介紹道。

“蘇哲……”蕭景寧歪著頭想了想,突然跳起身來,高聲尖叫道:“你就是蘇哲?!聽說你有一個護衛,在蒙摯大統領手下走滿了百招未敗,他在哪裏呢?可不可以見一見?”

蕭景睿與梅長蘇攔阻不及,急忙撒眼四處一看,整個酒樓二層的客人全都被這番話給驚住了,齊愣愣地盯向這邊。

有人在蒙摯手下走滿了百招未敗,本身就是個大新聞,何況此人的身份還是個護衛,那更是勾得人好奇,不知這位護衛的主人會是何等人物。

“你別亂嚷啊,”蕭景睿急道,“你半點武學都不懂,根本就不知道在蒙大統領手裏走滿百招是什麽意思,胡說八道什麽?”

“我是不懂,”景寧公主不服氣地解釋,“可是霓凰姐姐懂啊,她剛才也在你家,聽弼表哥說了這事後,很是驚訝,還說這個護衛的主人定非凡品,她一定要見一見呢。”

這句話一說,蕭景睿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應該馬上把景寧拉離這裏,而不是當場去堵她的話。現在可好,越堵說的越多,雖然這後麵一句話音調不高,但酒樓上不乏耳聰目明的習武之人,難保有沒有人聽見。這一下前有高手護衛,後有郡主點評,看來蘇哲這個名字經過今天之後,想不在京城中出名都難了……

不過既然錯了,當然不能一錯再錯,所以蕭景睿拖著景寧,四個人在大家好奇的目光中匆匆離開酒樓,穿過人流熙攘的街道,躲進一條比較僻靜的小巷。

“你拉我出來幹什麽?”景寧公主大為不悅,“就算你是我表哥,也沒權利管我吧?”

“公主殿下,”蕭景睿的語調聽起來也有些動氣,“你我份屬君臣,我是管不了你。可你既然出了宮,又被我遇到,總不能裝不認識吧?再說剛才的事,你怎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宣揚?這會給蘇兄引來麻煩的你知不知道?”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時吃驚嘛。”景寧公主哼了一聲,“有什麽大不了的麻煩,本公主替那個蘇哲擔著,他不過一個平民,難道本公主還護他不住?現在他都沒有生氣,你生什麽氣?”

梅長蘇苦笑了一下,他不生氣是因為知道生氣也沒用,隻怪剛才為什麽不早走一刻,好避開這位沉不住氣的公主。現在被她這樣一嚷嚷,按照京城八卦傳播的速度,看來最多一兩天,關於某人派護衛大戰蒙摯,然後獲得郡主垂青的流言就會遍於四方,引來無數的好奇與關注。不過他現在暫且還顧不得這個,因為景寧公主話音剛落,蕭景睿的臉色就沉了下去,顯然是被她輕視的語調給激怒了。可是對方畢竟是公主,身份在那兒擺著,如果放任蕭景睿對她發作,她回宮去一告狀,說不定明天又會傳出“溫順好脾氣的蕭大公子為了護衛蘇哲竟與公主激烈衝突”之類的流言,平白增加大家對自己的興趣。所以梅長蘇不等蕭景睿開言,就搶先拉住了他的胳膊,迅速道:“景睿,我累了,先回去吧。”

蕭景睿怔了怔,不過隻要回頭一看梅長蘇的眼睛,便立時明白了他的用意,隻得忍了忍,將身子轉向言豫津,道:“豫津,我送蘇兄回府,公主隻好拜托你……”

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發現一直站在旁邊一聲不響的言豫津樣子不對,本來整天帶笑的臉現在繃得緊緊的,嘴也嘟著,眼睛鼓鼓地瞪著他,很明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可蕭景睿想來想去,也不明白哪裏惹到了這位國舅公子,隻好開口問道:“你怎麽了?”

終於等來他問這一句,言豫津立即氣呼呼地大聲指控:“你們都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飛流跟蒙大統領交手的事情啊!我今天一整天都跟你們在一起,你們居然不告訴我!!”

“呃,這個啊……”蕭景睿有些傷神地抓抓頭,“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一天玩得開心,我們也沒想到要跟你說……”

“你們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言豫津仍是咬著牙,痛心疾首地跺腳,“天哪,飛流跟蒙摯交手!這麽大的熱鬧我居然沒看到,實在是……白在京城裏混了那麽久……”

“我說豫津,”蕭景睿又隻能苦笑,“就算我們今天告訴了你,你也看不到了啊。”

“所以我才氣嘛,”言豫津恨恨地道,“蒙摯出手就已經很難得了,何況是跟飛流……飛流啊……”

“那個護衛是叫飛流嗎?”景寧公主好奇地問道。

“問那麽多幹什麽?”蕭景睿對她還沒消氣,不滿地頂了一句。

景寧公主不理他,直接找著梅長蘇問:“喂,那個什麽……蘇哲,你的護衛到底在不在啊?快把他叫出來本公主瞧瞧。”

“公主殿下,”梅長蘇淡淡道,“飛流與我名雖主從,情同兄弟,他的行蹤由他自定,我並不會隨意傳喚。恐怕要讓公主失望了。”

“哦?”景寧公主挑高了一彎秀眉,冷笑道,“你的架子大,他的架子竟然也不小,難道本公主召他進宮,他也敢不來嗎?”

梅長蘇按住又要動氣的蕭景睿,低聲道:“你別管,我有辦法勸她回去。”說罷抬頭微微一笑,溫言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聽到梅長蘇的這個要求,景寧公主不由一怔,問道:“你要說什麽?不能在這裏說嗎?”

梅長蘇微笑不語,緩步走到了一邊。蕭景寧一時忍不住好奇,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公主金枝玉葉,在宮裏何等尊貴,豈是外人所能擅見的?就算公主想傳召,飛流也願意進見,隻怕這道詔命也傳不出宮來。”梅長蘇先駁了她的話,隨即又悄聲道,“過天祖壇祭神贖罪這種借口瞞不了多久的,在下勸公主乘著事情還沒鬧開,早些回鸞駕中去,免得被娘娘責罰。”

景寧公主大驚失色,嘴唇激烈地顫抖起來,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你怎麽知道我溜出來的借口,是要在天祖壇祭神?”

“大概因為我跟公主,聽過同樣一個故事吧……”梅長蘇黑嗔嗔的眼珠輕輕一轉,似笑非笑,“公主應該不是第一次在天祖壇祭神,想來也不願意是最後一次。蕭景睿是個聰明人,隻要我跟他把那個老故事講一次,他馬上會明白所有的事情,公主願意我跟他講嗎?”

景寧公主盯著他悠然自得的笑容,心裏突然有些發毛。

“我想公主去夢白酒樓,是要見什麽人吧?”梅長蘇不理會她已有些發白的麵色,仍是不緊不慢地道,“突然之間那麽大聲的說話,也許是為了提醒某個人,景睿他們並不是騷擾你的登徒子,叫那個人不要貿然出來解救你,對不對?如果能夠同時達到讓我們快些離開,把你一個人留下的目的當然就更好了……”

景寧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氣,手指緊緊地捏了起來,臉色開始由白轉青。

大約一年前,蕭景寧在宮裏遇到一個年紀極老的宮人,機緣巧合之下,聽那老宮人說了一個前代公主的故事。據說那公主與一個侍衛相戀,皇帝卻不允婚。這侍衛在宮外天祖壇下挖了一條秘道,通往城裏幽僻處。公主借故出宮,行至天祖壇下,突稱頭痛難忍,有攔路神在耳邊說被她衝了天神的神道,要求她立即在壇下設下錦障,獨自在裏麵焚香禱拜一個時辰。侍從們不敢怠慢,立即架設起嚴密的錦障,將天祖壇圍在中間,公主一人進入障內,趁機從壇下秘道中脫身,與侍衛私逃天涯。蕭景寧最初並沒把這個故事放在心上,可是有一天路過天祖壇時,她突發奇想,如法炮製,沒想到那壇下居然真的有條秘道,讓她第一次自由地脫離了重重儀仗,也就是那一次,她認識了一個幫她趕走騷擾者的年輕鏢師。他們兩人自知身份懸殊,結合無望,卻又控製不住彼此的情意。為了能出來見他,蕭景寧在心腹宮女的幫助下,裝了一次重病,說病中夢見攔路神來告,以後每次出宮都必須要到天祖壇前設障焚香兩個時辰,天神方可恕她上次衝道之罪。皇帝見愛女病的蹊蹺,好的也蹊蹺,當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此後雖然身為公主的她出宮機會並不多,但有了借口,她每次都能順理成章地在天祖壇邊停下車駕,架起錦障,在心腹宮女們的掩飾下,消失兩個時辰。這一次本來也一樣順利,出宮時就派了心腹的內侍去通知戀人在老地方等她,自己尋隙先行離開寧國侯府,途中借天祖壇秘道溜出,可沒想到剛進夢白酒樓,就被蕭景睿給撞上了,她在驚慌之下,不得不想方設法演戲提醒,生怕包間裏的戀人被他們發現。原以為一切還算順利,隻要想辦法將蕭景睿氣走,再甩掉言豫津,就能回去跟戀人再見上一麵,可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看起來普通溫和的青年,竟一來就將她的底牌給掀了出來,而她居然怎麽都想不通他是怎麽知道的。

“公主考慮清楚了嗎?”梅長蘇柔聲道,“公主的私事輪不到我管,我也沒心情跟任何人說。隻希望公主今天早些回去,以免徒惹風波。”

景寧公主心頭巨跳,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已咬出一排紫斑。沉吟了片刻後,她輕聲問道:“你真的誰都不說嗎?”

梅長蘇安慰道:“公主清譽,豈容輕辱?若不是公主今天屢屢拉扯我出來刺激蕭公子,我本不願多話。日後公主見我,就當不認識一般,我也決不會有絲毫不利於公主的舉動。”

景寧公主眸中突然閃過一絲寒光,冷冷道:“你什麽條件都不提,本公主反而有些信不過了。”

梅長蘇長眉輕展,仿佛略略思考了一下,笑道:“公主若信不過,那我就提個條件吧。日後無論在任何場合,公主無論聽到我說什麽話,都必須要順口附和讚同一下,這個條件做得到嗎?”

“就是這個?”

“就是這個。”

“哼,”景寧公主傲然道,“你一介平民,能有多少場合跟本公主在一起?這條件不是白提了嗎?”

“說的也是,”梅長蘇毫不反駁,“不過提什麽條件在我,公主隻要說答應不答應就行了。”

景寧公主的嘴唇緊緊地抿了一下,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了幾個字:“好,我答應。”

“其實公主不必如此著惱,”梅長蘇眼睛裏微露同情之色,“您是天之驕女,終身大事卻不能由自己做主,誠是人間憾事。我所提的條件不過是虛設,公主日後遵守也罷,不遵守也罷,我都會信守承諾,絕不外泄一字,傷害那人的性命。隻是為了公主和那人好,聽我勸一句,不要再見麵了,見麵除了增添痛苦,又有何益?”

景寧眼睫一顫,幾乎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掉下淚來。戀人身份過於低微,今生無望相守,縱然拚著到母後麵前哭訴哀求,恐怕也隻能徒然地為他招來殺身之禍。這青年字字句句,說的雖然讓人絕望,卻是不爭的事實。

言豫津和蕭景睿在遠處看著,雖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但卻看得到景寧公主的神情變了又變,到最後竟是一副炫然欲泣的樣子,不由十分驚詫,雙雙趕了過來,問道:“這是怎麽了?”

“我早就告訴過你們,我是很會講大道理的人,”梅長蘇笑眯眯道,“剛才我跟公主講解了一下孝道和禮製,就把公主感動成這個樣子了……”

“你又亂講,”言豫津豎起雙眼,“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你不信就算了。”梅長蘇俯下身子,溫柔地看著景寧公主的眼睛,輕聲道,“我剛才說的話,請公主好好想一想。現在快些回去吧,你放心,豫津和景睿都不跟你一起走,你自己一個人路上小心。”

“什麽?”蕭景睿吃驚地道,“她一個人走怎麽行?”

“公主既然答應了要回去,就一定會回去。你們陪著,反倒象是信不過要押送她一般。我若是公主,也不會高興被如此對待的。今天能否就聽蘇兄一次,我們在前麵巷口跟公主分道而行吧。”

景寧公主本來一直在煩惱怎麽樣甩開蕭言二人,悄悄回到秘道出口去,否則就算梅長蘇什麽都不說,事情也得要露餡,此刻聽梅長蘇考慮如此周到,不由心中感激,忙道:“就是,我會直接回去,你們不必擔心。蘇先生,多謝你剛才為我講解孝道,我以後定會更加孝順母後,絕不會再任性地讓她失望了。”

“啊,”言豫津滿麵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們居然真的是在講解孝道啊?”

“何必這麽驚奇呢?”梅長蘇斜睨了他一眼,“自古聖賢道理,最能感攝人心,改天我也講講給你聽。好啦,現在不必多說,大家各歸各的去處好了。”

蕭景睿看了景寧公主一眼,皺了皺眉。梅長蘇知他雖然不滿景寧公主今天的言行,但因為生性重情,還是有些擔心她的安全,便拉著他的手臂,俯身細語道:“放心,我讓飛流跟著就是。”

聽了此言,蕭景睿這才鬆了口氣,不再表示異議。四人按照梅長蘇的建議,在巷口分手,公主先就消失在人流中,言豫津回他的國舅府,蕭景睿隨後叫了一乘軟轎,陪著他的蘇兄回到了寧國侯府。

剛到府前邊門落轎,早有家仆看見,翻身進去通報。未幾謝弼匆匆迎了出來,一見麵就大聲道:“你們怎麽才回來?有人要見你們,都等了好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