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蕭景睿趕到雪廬時,梅長蘇已沒有在撫琴,而是拿著本書在樹下翻讀。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起頭,朝院門方向展顏一笑,陽光的斑點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著,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動之極。

蕭景睿不由自主地也跟著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麽?”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裏會有擇席的毛病,不過是想著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嗯。”蕭景睿四處望了望,“怎麽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這位江左盟宗主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現在不在自己地盤上啊,居然這麽輕易地就把一位心智象個孩子,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手放了出去玩……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惹了禍,依他的身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著寧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裏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你呀,”梅長蘇把語調的尾音稍稍拉長了一點,帶著一種慨歎的味道,“怎麽回到侯府才一天,人感覺就拘謹呆板了好些,連是不是玩笑都聽不出來了……”

蕭景睿第一反應待要反駁,可說了一個“我……”字後,又突然發現找不出辯駁的話來,細細一想,人居然愣住了。

“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麽嗎?”梅長蘇的手指悠悠然地在身旁的石桌上敲動著,“飲食適當會讓人的身體健壯,但吃得過多了卻要變胖;覺睡得足人的精神會好,可睡的太多又要變懶。注重教養禮儀能讓人溫恭賢良,然而一旦教養過了頭,就難免拘束了人的天性。”

“可是,父母對我們兄弟都是一樣的教養啊……”蕭景睿不由爭辯道。

“是一樣的教養,但是不是一樣的天性呢?”梅長蘇向後一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你自己有空好好想想,我可不想費精神跟你說教。現在我問你,你隻是過來問候我一聲呢,還是打算一直陪著我?”

“蘇兄剛來,我當然應該一直陪著才對。”

“我不是問你應該怎麽樣才對,我是問你自己心裏想要怎麽樣才開心?”

“我心裏……我心裏也很想一直陪著蘇兄……”

“這麽說話不就行了嗎?”梅長蘇露出師長般的表情,曲起指節敲了敲他的頭,“下次心裏想要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你的教養已經過剩了,就算讓你隨心所欲,你也幹不出什麽出格兒的事情來。”

蕭景睿摸著被他敲痛的地方,反而覺得胸口異常的輕鬆,臉中不禁展開笑容。

“你心裏的弦是自己繃緊的,也隻有你自己才能放鬆,”梅長蘇眸中微亮的光芒閃動了一下,笑容漸淡,“其實你現在本來就沒有什麽值得煩惱的事情,與我何幹?說不定以後你會發現,我不僅不是一個能給人解除煩惱的人,反而會帶來更多想也想不到的煩惱呢。”

“才不會,”蕭景睿想也不想就道,“雖然我們相處時日不長,但蘇兄的為人我已經清清楚楚。盡管我知道,我現在還不能稱為是蘇兄你的知己,但蘇兄絕對早就已經是我的知己了……”

梅長蘇眉睫一顫,心頭突然閃過一抹隱痛,麵色白了白。

“怎麽,身體又不舒服了?”蕭景睿忙問道。

“我時常有心悸的症狀,一閃就過去了,你不必擔心。”梅長蘇淡淡道,“既然是你說要陪我的,那就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定一定神,剛才的那種憐惜的感覺閃念而過,仿若是錯覺一般。聽到梅長蘇的這個要求,他忙站起身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

梅長蘇雖是位列榜首的雅公子,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美,至少棋藝方麵他就未算得一流。這一路入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根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這位江左盟宗主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蕭景睿笑著拂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裏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成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飛流雖然不象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抬頭向外望了望,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裏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麽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麵清嘯連連,緊接著便是一陣衣帛破空之音。蕭景睿剛剛跳起身來,便聽到一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時,突覺臂上一緊,轉頭看時,梅長蘇神色凝重地抓著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著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騷亂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衝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裏人影翻動,打得甚是熱鬧。飛流不僅身法奇詭,而且劍術極其厲辣陰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發根,可與他對打的那人似乎卻絲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遊刃有餘,內力之雄勁如酷陽烈日,仿佛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秘忍之術曝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般,令這個少年幾番衝殺,也衝不出他的掌力範圍內。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聽到身旁梅長蘇厲聲喝道:“飛流住手!”立即本能般地也跟著大叫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緊逼,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麽回事?”隨著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為了封堵飛流前往內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身為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入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受。”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隻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抬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臉色仍是有些陰沉,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隻是貴屬這出入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象今天這樣的誤會,隻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動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三十七八歲的樣子,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有陽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精氣內斂,見寧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少年身法奇異,敢在侯府內越牆飛簷,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為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動動手。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著目光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交於江湖,彼此投緣。此番蒙他盛情,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念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麽過人之處吧?”

“哪裏,”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感恩留在了身邊,並非在下有何出眾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色不動,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隻是沒再繼續追問。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著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看著父親和蒙摯遠去的背影,蕭景睿不由跺了跺腳,拍著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叫去查問你的真實身份的,這可怎麽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情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麽簡單!”蕭景睿苦著臉,“你知道剛才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光微微一凝,歎口氣道:“這京裏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寧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禁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禁軍統領,還是什麽?”

“琅琊高手榜位列第二,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梁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梁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才根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才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梁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麽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我爹是什麽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才怪。再說就算我嘴硬,爹把謝弼叫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著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緊,你就實招了吧。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麽了。我又不是朝廷欽犯,隱瞞身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為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不過我爹為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江左盟宗主的身份,也不過是心裏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麽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情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裏,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惑的表情,急忙安慰地輕拍著他的臉,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才跟他動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著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著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簷上跑了。這裏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著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叫進了書房,嚴厲追問蘇哲的真實身份。兩個兒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謝弼先就吐了實情,蕭景睿也並沒有否認。

乍一聽到蘇哲竟然就是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現任宗主梅長蘇時,謝玉有些意外。不過這也很清楚地解釋了為什麽他的護衛武功竟如此之高,稍稍驅散了一些這位侯爺心頭的疑雲。對於梅長蘇來到京城的目的,到底真的是象兩個兒子說的來休養身體,還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辦,謝玉還不能確切的判斷。不過對這位寧國侯爺來說,隻要能確認這位雪廬客人的確是在大梁江湖上有身份的人,而並非異國的間諜就行了,江湖人其他的恩怨情仇,他一概不想過問,隨便兒子們去折騰吧。

離開了父親的書房,謝弼抓著蕭景睿一問,這才知道飛流今天居然與蒙摯交過了手,不由嘖嘖稱奇。兩人隨後到雪廬告知梅長蘇父親已知曉他身份的事,這位江左盟宗主也隻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言豫津打扮得十分濟楚,過府來宣布“蘇兄旅途的勞累應該已經休息好了,所以今天大家出去玩”,將蕭景睿和梅長蘇捉出門去,丟下事務纏身滿目幽怨的謝弼,三個人足足逛了一天。

因為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已近,京城裏這幾天擠滿了各地趕來的青年才俊們。各大酒樓茶肆基本上每天都是客似雲來,熙來攘往,時時上演刀光劍影,拳打腳踢的精彩戲碼,就好象是在為擇婿大會進行自發的首輪淘汰賽般,讓一向愛看熱鬧的言豫津十分過癮,從他回京城那天起就開始四處趕場子看戲。帶著蕭景睿和梅長蘇出門的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很權威地向他們介紹哪家酒樓裏最多人去打架,哪個茶坊決鬥水平最高了。

看了一整天的混戰,也沒見到幾個高手(當然高手們也是不可能自**份,這個時候出來惹事生非的),言豫津雖然還興致勃勃,但蕭景睿早已膩煩了。如果是以前,他多半還會強撐著陪好友盡興,不過今天是跟梅長蘇一起出來的,一見到蘇兄麵露疲色,他立即就否決了言豫津“再到邀月酒樓去玩一趟”的建議。

“為什麽不去了?邀月那裏很好玩的,前幾天我還在那兒看見一個使流星錘的人跟一個耍雙刀的對打,一錘敲過去沒使好力,結果飛回來砸自己腦門上,當場砸暈,笑死我了……”

蕭景睿低聲提醒道:“豫津,蘇兄累了。”

“啊?”言豫津一看梅長蘇有些蒼白的麵容,不由拍了自己一下,“我就是太粗心了,蘇兄是病體,當然跟我們不一樣。那就在這兒歇著吧,這兒的菜品也不錯,我點幾個招牌菜蘇兄嚐嚐?”

“一個時辰前才吃過點心,哪裏吃得下?”梅長蘇靠在椅背上,麵色疲倦,精神還好,“略坐坐就各自回家吧,雖然出來逛,也不能很過分,讓景睿回家陪父母吃晚飯比較好。”

“說的也是,景睿是乖孩子嘛。”言豫津讚同道,“不象我,我爹娘從不指望我放出去後能準時回來。就依蘇兄的話,喝了這杯茶,歇歇腳就走。”

蕭景睿略向梅長蘇傾過身去,輕聲道:“我去叫頂軟轎來,乘轎回去吧。你的身體要緊,也是我沒留心,讓你走了那麽多個地方……”

“不妨事,豫津帶我們去的地方都很有趣,”梅長蘇微笑道,“現在是有點累,多歇一會兒就好了。”

蕭景睿也是體貼人,知道梅長蘇此話是怕言豫津過意不去,當下也沒有堅持,三人命小二換了果品,閑聊飲茶。

不過大約隻過了不到一刻鍾,梅長蘇就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不接受蕭景睿的提議,早些乘轎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