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逆案。對於這樁曾經撼動了整個大梁的巨案,當年懷抱疑問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數,隻是由於強權和高壓的威逼,這股情緒被壓抑了十三年之久。隨著夏江的供認和複審的深入,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滴地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之情也越漲越高,幾乎到了群情沸騰的地步。

聶鋒、聶鐸、衛崢由於既是人證,又要恢複身份,所以都被蕭景琰帶走了。如何讓這些人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梅長蘇以前的習慣,他當然要去操心謀劃,不過這一次藺晨和蕭景琰的做法不謀而合,一個以醫者的身份下了命令,另一個則站在朋友的立場上進行了幹涉,所以事情最終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謀劃完善的,沒有讓梅長蘇插手,隻是每天通報一下具體的進度,盡可能地讓他不受外界激蕩的影響,以平靜的心緒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到了九月中,重審的過程已基本結束,但由於此案牽涉麵廣,並不是單單隻改個判決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詳細決定如何更改、補償和撫恤的諸項事宜。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審官入宮麵君,從早晨一直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其一,宣布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及其嫡係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兩人皆按位恢複例祭供饗。此案幸存者複爵複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幹人,判大逆罪。處以淩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詳,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這三道旨意,已大概確認了翻案的方向,接下來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擬細則執行地事了。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舉行,為示尊重,皇帝與太子均著素冠。親自拈香於靈位之前,並焚燒禱文告天。當日天色陰慘,氣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燭之後,還曾當眾落淚。表示要下詔罪己。蕭景琰雖然未曾料到他會來這樣一手。倒也臨變不驚,隻說了些常例套話。略略勸止,並沒陪著他來一出父泣子號的煽情戲碼。而梁帝顯然也隻是說說而已,祭禮之後過了很多天,他也沒再提過要下罪己詔地事。

這段期間梅長蘇又受了一次風寒,不過狀況卻比以前同類病症時好了許多。由於效果明顯,晏大夫初步認可了藺晨的治療方向,大家也都十分歡喜感激,讓藺大公子洋洋得意了許久.

蕭景琰現在已基本承擔了所有朝政事務地處置,繁忙度有增無減。不過略有空暇時,他都會輕騎簡從,不驚動任何人地前往蘇宅去見好友。林氏宗祠完工之後,他還特意秘密安排,讓梅長蘇以人子身份,舉行了一次十分正式的祭祀。隻不過除了那一天之外,寫著“林殊之位”的小小木牌會一直在這所幽涼森森的祠堂之內,占據著在外人眼裏它應該出現的位置,蕭景琰每每視之,都會覺得心痛如絞。

比起東宮太子悲喜交加地複雜情緒,從來都不認識林殊的藺晨就隻有純粹的高興了,畢竟梅長蘇最心心念念的一樁大事終於完成,對於醫者而言,這可是一個可以把握和利用的契機。

“長蘇,你怎麽越到這最後關頭,心緒越寧呢?”例行的診脈複查之後,藺晨樂嗬嗬地問道,“我本來以為金殿呈冤的那一天對你來說會是一個大關口呢,誰知你回來時一切都好,也就是臉白了點兒,氣微了點兒,脈亂了點兒,人晃了點

“這樣還叫一切都好?!”隨侍在旁的黎綱忍不住想要噴他一口水。

“程度上很好啊。”藺晨毫不在意地道,“稍加調理就沒有什麽危險了。要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你一口氣兒鬆下來,突然之間人就不行了,那我才叫沒辦法呢。”

梅長蘇收回手腕,放下袖子,笑道:“也許就象景琰說地,萬千的功夫都是做在前麵的。前麵做地越多,把握就越大,裏就越不緊張。這十三年來每取得一點進展,我心裏這口氣就鬆一點兒,鬆到那最後一天,不過也就是為了親眼看看,了個心願罷了。既然這結果已在掌握之中,我又能激動得到哪兒去?”

“少騙人了,”藺晨哼了一聲道,“誇你一句你還順竿兒爬了,以為我真不知道呢?你穩得住,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激動,而是因為那口氣你根本還沒有鬆下來。我知道你怎麽想地,你就是對自己地身子沒信心,害怕,怕在大家正高興的時候,自己突然撐不住了,一下子喜事變喪事,讓你地朋友們悲喜兩重天,經受莫大的痛苦,是不是?你覺得再多撐幾個月比剛一翻案就死要緩和一點,對大家來說衝擊會小一點,是不是?”

“藺公子,”黎綱臉色頓時就變了,“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什麽死啊活的,我們宗主怎麽可能會撐不住?”

“你得了吧,”藺晨擺了擺手,斜了他一眼,“你們這些人啊,也不看看他是誰,象你們這樣的,小心翼翼、隱瞞忌諱,真話不講,擔心也藏著,要對一般的病人也算有用,可跟他……大家還是歇歇吧。這小子的水晶玲瓏心肝兒,你們瞞得住他什麽?騙自己騙別人而已,最後弄得大家心裏都沉甸甸的,對誰都沒好處!”

“可是……可是……”黎綱本來甚善言辭。可被他這樣一訓,一時竟找不出話來,心裏雖然還是有些不讚同。卻也隻能幹瞪著兩眼,張口結舌。

梅長蘇捧著杯熱茶。默然了片刻,慢慢道:“那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現在要做的,就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放寬心。相信我,”藺晨笑了笑,湊到他地跟前,“別給自己設限,別再去想還能撐五個月還是十個月的事,你隻要盡力,我也盡力,好不好?”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藺晨也難得沒有出現嬉笑的表情。兩個聰明人之間地交流有時是不需要言語的。片刻地寧寂後,梅長蘇低低地“嗯”了一聲。

“至於你想要離開京城的打算,我倒不反對。”藺晨立即笑了起來,“山青水秀的地方才適合休養。京城的事太雜太亂。想靜下來確實不容易。我們回琅琊山吧,世間風景最佳之處。還是得屬我家琅琊山。”

“可以啊。”梅長蘇微笑道,“秋高氣爽的時節,正是適合出門,不過走前還是要跟景琰說一聲,要是突然消失了,還指不定他怎麽胡思亂想呢。”

“宗主宗主,您出門會帶著我們吧?”黎綱忙問道。

“帶你們幹什麽?”梅長蘇挑了挑眉,“雖說你們沒有親族牽掛,也不願意恢複舊身去領朝廷地撫賞,但也用不著總跟著我吧?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呢,你們不管,難道讓我管?這次隻帶飛流,你們都回廊州去吧。”

黎綱頓時大急,“宗主,飛流是小孩子,他根本不會照顧人的!”

“不是還有藺晨嗎?”

“拜托了宗主,藺公子……您不去照顧他就算好的了……”

“喂,”藺晨大是不滿,“你這話什麽意思?”

黎綱不理他,撲通一聲跪在梅長蘇麵前,堅持道:“宗主,您無論如何得帶上我和甄平中的一個,隻跟個小孩子加一個沒正經的人出門,我們死也不同意!”

藺晨抓起折扇敲了敲黎綱的頭,罵道:“你想什麽呢?他是宗主,他叫你們回江左盟做事你們就得去,誰敢抗命?還想跟著出去逛呢,美死你們了,門兒都沒有!窗戶都沒有!全滾回廊州給盟裏賣命去!要跟也得宮羽跟,她才是閑著沒事兒呢!”

黎綱還沒反應過來,梅長蘇已經一下子坐了起來:“藺晨你說什麽……”

“兩全其美啊!”藺晨振振有辭,“他們嫌我不正經,沒有人跟著死也不同意,總不能真讓他們死吧?可是黎綱甄平又不閑,你說的,江左盟還有一攤子事兒呢!當然宮羽最合適了,黎綱,去跟宮羽說,叫她準備準備。”

黎綱這次反應夠快,隻應了一聲,人就跑遠了。梅長蘇瞪著藺晨,臉一板,道:“你別鬧了,實在要帶,人選也多的很,帶一個女孩子多不方便?”

“女孩子細心點嘛。再說黎綱已經去告訴她了,你現在才說不帶,那也太讓人傷心了,”藺晨笑眯眯地道,“好啦,你就當出門帶個了個丫頭唄。你這少爺出身的人,可別跟我說你這輩子就沒使喚過丫頭。”

梅長蘇一時不防被他繞住,黎綱又跑了,想想無可奈何,這時候就算堅持不帶,隻怕宮羽也會偷偷跟著,反而弄得奇奇怪怪地,還不如坦然一點,大家如常相處的好。

“跟你說啊,我都計劃好了,”藺晨見他讓步,越發興高采烈,“我們先去霍州撫仙湖品仙露茶,住兩天繞到秦大師那兒吃素齋,修身養性半個月,再沿沱江走,遊小靈峽,那兒山上有佛光,守個十來天的一定看得到,接著去鳳棲溝看猴子,未名、朱砂和慶林他們也很久沒見麵了,隨路再拜訪拜訪,頂針婆婆地醉花生你不是最喜歡吃了嗎?咱回琅琊山之前去拿兩壇子……”

“好了好了,”梅長蘇舉起兩隻手,表情有些無力,“藺晨,照你這個走法,等我們到琅琊山的時候,怎麽也得大半年吧?”

“大半年怎麽了?”藺晨深深地看著他,“你算時間幹什麽?算清楚了又有什麽益處?你信我,我們就這樣走,能不能最終走回琅琊山,根本不是需要考慮地事情,不是嗎?”

梅長蘇靜靜地回視著他,一股暖意在心頭漾開。藺晨地心意他明白,正因為明白,才無須更多的客套。

“好,那我就拜托你這個蒙古大夫了,等過兩天我告知景琰,我們就一起出發吧。”

藺晨嗬嗬大笑著跳起身來,在梅長蘇肩上啪啪啪連拍了好幾下,這才高高興興地衝到了院外,大聲叫道:“小飛流,快出來,你要跟藺晨哥哥一起出門啦!”

正在樹上鳥窩旁數小鳥地飛流頓時嚇了好大一跳,撲通一聲掉了下來。藺晨笑著,吉嬸笑著,趕過來的黎綱甄平和宮羽也一起笑著,連隔窗聽見的梅長蘇也不由地一麵搖頭,一麵暗暗失笑。

這一天的蘇宅是歡快的,有人拋開了重負,有人抱持著希望,大家都願意去歡笑,企盼未來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可是無論是算無遺策的梅長蘇,還是洞察天下的藺晨,此時此刻都沒有想到,僅僅就在兩天之後,數封加急快報星夜入京,如同一道道霹靂般,瞬間炸響了大梁帝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