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景睿視線的終點,一個容顏清朗,身著月白文衫的年輕人悠悠然靠在一張軟椅上,手中拈著一卷淺黃絹箋,正漫不經心地翻看著,時而還端起桌上的香茶輕啜一口,仿佛完全沒被場子裏的嘈雜所打擾。在察覺到蕭景睿緊盯過來的目光後,他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淡淡淺淺的,卻讓人突生一股月白風輕之感。

蕭景睿此時的表情是極度驚訝的。當然他也有理由驚訝,因為他認識這個人。

秦嶺上初遇,清風觀再會,潯陽城月圓之夜,他牽著自己的手離開那淒清街頭,在小院中撫琴烹茶。

次日一早,自己就曾向侍女問過他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家主有事要辦,已經離開潯陽了。”

沒想到江左梅郎要辦的事,竟然是在這小小的縣城。

雖然根本看不清楚,但蕭景睿以一種本能般的直覺,猜到了梅長蘇此刻公然在眾人麵前翻看的那卷絹箋,到底是什麽文書。

“景睿,你發什麽呆?”言豫津慷慨激昂地與眾人一起大罵了一陣大渝使團的不講理後,終於把注意力又轉回了自己身邊,“要是回到京城那使團還沒走,我可一定要給他們找點麻煩,不過現在我們還是先去找地方吃飯吧。”

“好。”蕭景睿剛應了一聲,就看見梅長蘇隨隨便便把絹箋卷了卷塞進袖子,起身向他們這邊走了過來,白色的衣襟微微飄著,步態十分閑淡瀟灑。

“你在看什麽?”言豫津轉過頭順著好友的視線看過去,看第一眼時,隻覺得是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然而多看幾眼後,就不知不覺地被那並不奪目耀眼的清雅風采給吸住了心神。

“又見到蕭公子,真是太巧了。”江左盟宗主謙和地打著招呼。

蕭景睿略略遲疑了一會兒,才選定了一個不太招人注意的稱呼:“梅……梅公子。”

聽到這個稱呼,言豫津還沒什麽,謝弼卻差點被口水嗆住,睜大了眼睛看向梅長蘇。自己哥哥認識多少個姓梅的公子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不久以前在潯陽府的那個。

“幾位還沒有用過午飯吧?”梅長蘇並不在意三人各異的表情,“我在此處也算是個地主,有個去處極有特色,各位可有興趣?”

“是你的朋友嗎?”言豫津回頭問蕭景睿。

“……呃……”蕭景睿不知道自己夠不夠得上朋友的級別,但此時若說不是,又讓人有些難堪,怔了半晌點點頭,“是……”

言豫津立即向梅長蘇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興奮地道:“我正餓著呢,走走走,我們快走吧!”

梅長蘇也不禁莞爾,當先引路,帶著三人出了茶坊,拐進不遠處的一個小巷。

因為知曉此人身份,蕭景睿與謝弼還略有些拘束,但言豫津卻已經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跟人家攀談起來了:“這位朋友姓梅嗎?”

“是,在下梅長蘇。”

“哦……哪個蘇?”

“蘇醒的蘇。”

“哦,”向前走幾步,側過頭來,“我們以前見過嗎?”

梅長蘇笑了笑,“我想應該素未謀麵。“

“哦……沒見過啊,可我總覺得在哪裏聽過你的名字似的,”言豫津嗬嗬笑道,“還以為在什麽地方碰過麵呢。”

跟在後麵的謝弼呻吟了一聲,將一隻手掌壓在自己額頭上,咕噥了一句:“這小子還說自己是江湖人呢……連我都不如……”

“這縣城實在太小了,”言豫津繼續跟人家聊著,“一路上都沒見著什麽好吃的,好不容易看見一個過得去的酒樓,又被人給砸了。這地方不是江左盟的地盤嗎?江左盟不是很厲害嗎?怎麽這麽鎮不住場子……”

蕭景睿腦袋一大,趕緊上前拉住言豫津,生怕他再胡說八道亂批評,搶先截住話頭,很客氣地朝梅長蘇道:“梅宗主,前幾天勞您費神,都還沒有向您致謝呢。”

幸好言豫津還算聰明,一聽到“宗主”二字,立即站定腳步睜大了眼睛,伸出手掌在嘴裏咬了咬,一把拉了謝弼躲開幾步,嘰嘰咕咕地問起話來,同時還頻頻朝這邊悄悄看,或者是他自以為是在悄悄看。

“京都的世家子弟,象貴友這麽爽直的還真是不多。”梅長蘇也覺得有趣,口角含笑。

“他呀,一向都缺根筋的。”蕭景睿歎歎氣,明明是一副無奈的口吻,不過一聽就能讓人感受到他們之間深厚的友情。

梅長蘇沒有接話,徑直轉了個彎,道:“到了。”

三個貴家公子走過來一看……全都開始努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不想很失禮地表現出失望的樣子,可惜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這裏是不大起眼,”梅長蘇抬抬手,“幾位請隨便坐,我去叫老板。”

說是隨便坐,其實也隻有兩張桌子而已。三人挑靠外邊的那張坐下,轉動著眼珠看看四周。平心而論,這裏何止不大起眼,簡直就根本看不出是個吃飯的地方。一間破敗的土壞房,從房簷處挑出一幅油氈布,另一頭用竹竿撐著,算是搭了個棚子,牆角下堆著些煤坯木柴等物,上麵牆壁上卻雜亂地掛著些風幹的臘肉、茄子條、豇豆以及其他貴公子們不認得的幹菜。棚子的東邊有個大大的土灶台,座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不知正在煮什麽,聞不出氣味。說是去叫老板的梅長蘇,就是走到這口大鍋前,拿了一旁的鐵勺用力連敲了幾下。

“來了來了,別敲了,頭疼!”隨著這渾厚聲音出現的,卻是個須發皆白的幹枯老頭,背有些駝,但精神矍鑠,出來一看見梅長蘇,頓時就樂了,“哈,小蘇,你好久沒來了,想吃什麽?”

蕭景睿三人差點沒坐穩。敢對著令北方巨擎俯首的江左梅郎叫小蘇的人,估計這世上還真沒幾個。

“鄭大伯,給我們來個鹵鴨子、一份拌順耳、一個青椒肉絲,然而再清蒸一條桂魚,炒個白菜……對了,還要木耳炒蛋和鹹肉餅,最後一人來碗麵。”梅長蘇很熟練地點著菜。

蕭景睿等三人麵麵相覷,雖然江左盟宗主的口味一定不低,但這些菜……也實在太普通了一點吧……

“他在那個小別院裏,可是拿照殿紅招待我們的……”已經有些半癡呆狀態的謝弼喃喃說了一句,就沒敢再多說,因為做東的人已走過來坐下,那鄭大伯也快速地過來在桌上擺好了四副空碗筷。之後並無片語招呼又回了後院,大約半刻鍾後,他端著個超大食盤重新出現,擺放菜肴:“先吃著,還有兩個熱菜馬上就好。”

雖然賣相普通,但香氣卻實在誘人,三個比較餓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別挑不同的菜式先試了一筷,嚼了幾口後,麵上同時出現圓睜雙目的表情,緊接著又一盤一盤地嚐了下去,到最後幹脆埋下了頭,專心致誌地吃著,桌麵上除了一點咀嚼的聲音外簡直鴉雀無聲,連讚歎的話都聽不到一句。

梅長蘇看樣子不餓,沒有跟他們搶菜,吃完自己那碗麵後,就一直很優雅地坐在旁邊慢慢地啜飲著鄭大伯免費送的綠豆排骨湯。

大約半個時辰後,桌上杯盤狼藉,隻剩了些湯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齊長長出了一口氣,同時吐出兩個簡單的字:“好吃!”

“吃飽了沒?”梅長蘇笑得象個慈愛的兄長,“剛吃完飯不要多動,在這兒休息片刻再走比較好。”

“沒關係,我們又不趕時間,”言豫津笑得眼睛發亮,“要不我們今天就住這個縣城吧,晚上再來吃。”

“你們這是準備去哪裏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個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歲壽的請帖,我們一起去拜壽的。”

“哦?”梅長蘇挑了挑眉,“那你們還說不趕時間,我看時間已經很緊了,三天之內你們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蕭景睿嚇了一跳,“不是下個月嗎?”

“江左盟也收到請帖了,寫著八月二十七,我想應該沒有記錯。”

蕭景睿大驚失色,因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沒帶著的,而謝弼一開始就說是下月,他也根本沒想到會有錯。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時候……明明說的是下個月……”謝弼也有些著忙地抓著自己的頭。

“卓爹爹是什麽時候接的帖子?”

“應該是……中秋前十幾天……”謝弼越說越是心虛,“我當時又沒想到自己要去,也沒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總算逮著機會報仇了,“你還一直罵我粗心呢,瞧瞧你,這不是京城傳言裏心細如發的謝二公子嗎?看你現在怎麽辦,你們倆遊山玩水浪費了那麽多時間,現在回話說不去都來不及啦!”

“不要緊,”梅長蘇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經去了,這就飛鴿傳書給他,讓他多備一份禮,用天泉山莊的名義送上,再找個理由致歉說莊主和公子們都不能親至就行了。那時定家一定賓客如雲,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隻要盡了禮數,他不會太計較的。”

“那實在是太麻煩你了。”蕭景睿知道隻有這個辦法了,當下也不矯情推辭,起身深施一禮致謝。

梅長蘇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麽方法就招來個漢子,低聲吩咐了幾句,那漢子立即領命而去。

“現在才是真的沒事做了,我們接下來去哪裏呢?”言豫津沒精打采地道。

“你還沒玩夠?”謝弼頂了他一句,“我們當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呢,你回廊州嗎?”眾所周知江左盟的總部在廊州,故而蕭景睿有此一問。

“我啊,”梅長蘇一麵緩步走回,一麵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不瞞你們說,我被他們從廊州趕出來了……”

三人大吃一驚,蕭景睿更是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關切地問道:“怎麽會這樣?難道……難道……江左盟內部……”說到這裏,他又覺得不妥,吃吃地問不下去了。

“是叛亂嗎?”言豫津卻不管不顧,大聲地問道,“有人要奪你宗主的位置嗎?”

梅長蘇搖著頭,緩緩道:“那倒也不是……隻不過,現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謝弼向來很少出門,對江湖幫派內部的爭鬥知道得少,反而不象那兩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裏去,此時徐徐問道:“梅公子若有難處,我兄弟自當盡些心力,隻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與我三人明講?”

“有什麽不能明講的,”梅長蘇展顏笑道,“他們也隻是愛操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來我的身體不大好吧?”

三人略遲疑了一下,都點了點頭。雖然相處時間不長,這一點大家還是都有所察覺,尤其是蕭景睿,那日秦嶺偶遇時就已發現這人麵色過於蒼白,氣息不穩,明顯有體弱不足之症,也正因為這個,他一直誤會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後來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沒有眼力。本來嘛,誰能想到這個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竟會是領袖天下第一大幫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來已久,但都不是什麽大病,不過一年之中犯上幾次,調養幾日就好了,身邊的人也早都習以為常。不料上個月寒醫荀珍先生來廊州做客,為我把脈之後說了好些危言聳聽的話,什麽要摒棄世俗煩憂啦,勞力事小勞心事大啦,總之就是隻準吃喝玩樂才行,否則一定短命,我身邊的人聽了全都嚇得魂不附體,聯手不許我再呆在總部,就這樣趕了出來,說不玩個一年半載不準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養病的話廊州也可以養啊,我還第一次見到被屬下趕出來的宗主呢。”

“我也是這麽說的,可他們不答應,說我性情太急不穩重,若留在總部裏是沒有辦法平心靜氣的,一定是一會兒要管這個,一會又要操心那個,不如趕出來,眼不見心為淨。”梅長蘇的語氣極是遺憾,“也不能怪他們,我以前在這方麵信用太差,也難怪他們信不過……”

“你的性情都叫做……太急不穩重?”謝弼用顫抖的手指指向言豫津,“那他這樣的算什麽?”

“喂,幹嘛扯上我?我不穩重嗎?”

“好了,你們倆就別添亂了,”蕭景睿道,“梅公子所指的貴屬,可是‘喜怒哀樂’四位長老?”

“正是,換了別人我還可掙紮,這四個人一出麵,我就毫無還手之力了。”梅長蘇說著說著就忍不住一笑,“他們也真是太緊張了,哪有那麽容易就死的。”

他說笑的語氣極是恬淡輕鬆,但襯著那蒼白的膚色和時弱時亂的氣息,卻平白就讓人心頭一沉。蕭景睿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自己很能理解江左盟眾人的心情,不由低聲勸道:“荀先生醫聖之名傳於天下,斷沒有妄言的道理,貴屬做此安排,也是為了你好,切切不能辜負了他們的一番心意。”

“這個我自然知道,若不是不願讓他們過於擔心,我又怎麽會乖乖拋下諸多事務出來呢。”梅長蘇目光悠悠,不知想起什麽,眉尖略略蹙起,“其實這段時間盟內還是有許多麻煩沒有解決的。霍州蝗災,分舵要安排受捐開粥棚的事;撫州成、林兩大家族因姻親事結怨,到今日都尚未平複;靜州連續出了幾件巨盜案,官府上門求助,也不能置之不理;還有……”

蕭景睿與謝弼對視一眼,深刻地感覺到江左盟諸長老真是決策英明,這人都被趕出來了還牽牽掛掛幫內事務,要留在廊州總部那還得了。

“唉,你現在出都出來了還管那些幹什麽,”言豫津不象另兩人一般喜歡眉來眼來,有話直接就說了出來,“應該想著到什麽地方去輕輕鬆鬆玩上幾個月,把身子休養好了才對。不如這樣吧,跟我們回金陵如何?那裏氣候好,周邊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也讓我們三人招待招待你。”

蕭景睿其實也有此意,見言豫津已說了出來,忙道:“隻是金陵已出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不知貴屬們放不放心?”

“他們倒是希望我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是徹底聽不到江左的消息。隻不過不能露出身份,還必須要帶著他們指定的那個人才行。”

這幾個條件倒不算什麽,梅長蘇一向低調,別說金陵,就是江左地界內都沒幾個認得他的,隱瞞身份極是容易,隻要不主動自我介紹就行了,至於帶個護衛,那更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蕭景睿立即道:“這些都是應該的。還望梅公子不嫌棄金陵浮華,給我們一個做東的機會。”梅長蘇微笑道:“你又這般客氣了。諸位盛情相邀,我當然也沒有堅拒之理,不過我的護衛脾氣孤傲,不愛說話,若是一路同行有得罪各位的地方,還請不要計較。”

“放心放心,”言豫津大笑道,“我們這幾個裏也就謝弼小心眼一點,不會計較啦。可這位護衛在哪兒呢?怎麽一直沒看到?”

“他在何處我也不知,不過隻要我們一渡過汾江,離了江左地界,他就會立即出現在我身邊的,想逃都逃不掉。”

“哇,那一定是傳說中的江湖高人吧?”謝弼露出神往的表情,“我見識少,都沒什麽機會真正接觸江湖,卓大哥和景睿有時會來講一些,隻不過他們倆都不算是高人,遇到的事情層次都很低,聽著不過癮。”

言豫津頓時大樂,連連點頭道:“是是是,他們好歹也算是江湖名人,可是從來都沒遇到什麽精彩的事情,不象梅公子你,隨便講一件出來都是傳奇,比如當年在賀嶺令束中天向你俯首,這是怎麽做到的?”

梅長蘇淡淡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說些道理給他聽,羅羅嗦嗦一大堆把他給煩走的。”

“這怎麽可能!”言豫津還要追問,卻被蕭景睿細心地攔住了。人家既然這樣說,明顯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講,非要問個仔細就不太好了。

“對了,既然要一路同行,又要隱瞞身份,就不能總把‘梅公子’三字掛在嘴邊了,”謝弼也明白蕭景睿阻攔言豫津之意,忙岔開話題道,“大家還是另想個稱呼才好。”

“這個容易,我以前出門,曾用過‘蘇哲’這個化名,我又癡長各位幾歲,大家稱我一聲‘蘇兄’,我恐怕還是當得起的。”梅長蘇笑答道。

“那請蘇兄也不要客氣,隻管稱呼我們三人名字就好了。”蕭景睿道。

大家都相視一笑,氣氛極是融洽。當夜自然是留宿城內,又享受了鄭大伯的一頓美食。次日一起收拾起程,反向前往金陵。一路上為配合梅長蘇的身體,雇了一輛馬車,他時而坐坐車,時而出來和大家一起緩韁慢行,極是輕鬆愉悅,倒也沒有犯過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