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殊途同歸

番外三《殊途同歸》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寬敞明亮。地上鋪著厚厚的色彩豔麗的錦毯,那是產自織藝高超的山尤國,由商人千裏迢迢運回的,價值千金,由此可知此屋的主人非富即貴。隻是再環視房中,卻少見其它昂貴的擺設,觸目皆是兵器。

左側一排槍、矛,右側一排刀、棍,牆上懸掛著長短不一的寶劍,還掛著銅的、銀的、金的各式長鞭,乍一看還以為是走入了兵器房,可屋內正前方的位置卻立著一麵玉璧似的屏風,屏風之後則是錦帳檀床,才知這是一間臥房。

房內還擺有數排書架,架上堆滿了書,卻非聖人賢者誨人傳世的經典,而全是街上坊間皆可見到的劍譜拳經及一些三流文人所編的傳奇故事。書架前邊靠窗的位置則擺著書桌及椅子,此刻桌前正坐著一個少年,少年的目光牢牢盯在桌麵攤開的兩張紙上。

姓名:蘭殘音,人稱“蘭七少”。

外號:碧妖。

年齡:不詳,約二十至二十五之間。

容貌:妖美絕世,瞳眸碧綠當世獨一。

身份: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雲州蘭家當代家主。

兵器:玉扇。

武功:師承成謎,且從不使蘭家家傳武功。

附:此人性妖異言無忌,行事恣意正邪不拘,人多畏之。

姓名:明華嚴,人稱“明二公子”。

外號:謫仙。

年齡:二十五。

容貌:人謂仙人般清雅出塵。

身份: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的天州明家當代少主。

兵器:無。

武功:深不可測,家傳絕技“無間指”。

附:此人溫文儒雅,行事有君子之風,人多敬之。

“這兩個人……”少年拈起桌上的紙,唇邊微微勾起笑意,“隻要打敗了其中一個,那麽爹爹就再也不會說我不如那個女人的兒子了!”

自從一年前東溟島劫走“蘭因璧月”後,三千豪傑出海,卻隻有數百人歸來,武林不複盛氣。然而明華嚴、蘭殘音聲名卻更勝從前,自風霧派掌門洺空歸隱後,兩人已赫然有了群倫領袖之勢。

所以,當今武林,最有名、最令人矚目的當為此二人!

那少年的目光在“明華嚴”、“蘭殘音”這兩個名字間遊移。先去打敗哪一個呢?

碧妖……謫仙……妖……仙……

“那就蘭殘音吧!”少年霍然起身。謫仙既然如此受人推崇,那麽首先去打敗他倒有些於心不忍,而碧妖卻素有邪名,他打敗了碧妖說不定正是為武林除惡。

“……等著吧,我一定會揚名武林的!”少年朗然吐語,意氣風發。

世間沒有做不到的事,隻有要不要做的事。

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年華。

陽光從窗口射入,照在少年的臉上,少年有一雙很好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雙黑眼睛如同黑寶石般閃閃發亮。

已近三月,可地處皇朝疆域最西的墨州依然冷風如刀寒意沁骨。

墨州往東是通往蘭州的官道,兩州以莒城為界,莒城屬墨州統轄,出了莒城便是蘭州地界。從莒城到墨州城約需兩日可達,一路上零星開了幾家茶鋪客棧,供路人打尖歇腳,客棧規模不一,其中生意最好的要數安記客棧。

安記客棧不算很大,前後兩層的院子,後院做客房,前院便是飯館,都收拾得十分幹淨齊整,令人一進去便生出一分安適之感。安記客棧的老板姓安,從二十來歲被人叫做“小安”起,三十餘年來一直守著這家客棧,到而今五十多歲來往客人都喚一聲“老安”了。他為人老實本份,不欺生不詐客,因而過往的旅人大多願意到此處吃飯投宿。

這一日,午時剛到,前院大堂裏便已快坐滿了客人,生意非常好,但老安卻無絲毫喜色反倒有些憂心。原因無他,隻為堂中一東一西坐著的兩桌客人。

東邊的客人是先到的。八名隨從擁著一名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一看那派頭便知那公子來頭不小,所以老安親自上前招呼打點。將桌子擦了又擦,端上最好的茶,還取出平常收著舍不得用的景瓷碗和銀筷,洗得幹幹淨淨後才敢擺上,又吩咐廚房做菜分外用心點兒,饒是如此,那公子眉梢眼角也沒帶出半點兒喜色,飯菜上桌後,他嚐了一口便停了,鄙夷地吐出一句:“這是什麽東西,這麽難吃!”

“嘿嘿……”老安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不敢多說一句話。

“公子若不喜歡,咱們再換一家?”一名隨從問道。

那公子聞言卻一掌拍在了桌上,頓時碗碟砰砰作響,老安的一顆心也跟著上下怦怦跳著,其他客人紛紛看過來,隻不過因不礙自己事,他們看一眼後便繼續吃飯了。

“換一家?本公子跑了這麽遠才見著這麽一家小店,誰知道下一家在哪裏,你們想餓死本公子不成!”

“小人不敢。”那隨從趕忙低頭道,“那要不,再換幾樣菜?”

“哼!”公子眼一斜,“這種荒野小店能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都怪你們,早不準備!自從出了帝都,本公子沒吃過一頓稱心的飯菜!”

原來是從帝都來的貴客,難怪這麽大派頭。老安暗想。

“是,是,都是小的錯。”隨從被訓斥後隻得趕忙點頭哈腰地附和著。

“知道錯還不趕緊給本公子弄好吃的去!”公子一巴掌扇在隨從臉上,直扇得那隨從一個踉蹌,那聲脆響嚇得老安也跟著抖了抖。

“是,小的馬上去。”隨從又一番點頭哈腰。然後轉過臉,嗬斥著老安:“你!還不快吩咐廚子另做幾樣好菜送來!”

“是……是……”老安趕忙應著,可剛轉個身又回過頭顫抖著道,“給公子做的這幾樣,就是小店……最好的招牌菜了。”

“什麽?!”公子橫眉怒目,“這什麽鬼地方,就這樣的菜本公子家的狗都不聞一下,你竟敢叫本公子吃!”

“這……小店鄙陋,實是沒什麽拿得出手的菜,公子貴人,還請見諒。”老安諾諾地陪著笑。

公子聞言筷子一摔,當場便要發脾氣,他身旁另一名年約三旬的隨從忙上前安撫道:“公子快請息怒,這裏不比帝都,你就是殺了他,他也沒法給你做出一頓珍肴來。”

這名隨從顯然說話比較有分量,那公子聽得他的話後,瞪了一眼卻最終按下了火氣,隻是夾著滿腹怨氣地嚷了一句:“爹爹明明身居太宰之位,要給我安排什麽地方、什麽官不行,偏要給我弄到這窮鄉辟壤的墨州來!又冷又幹,連頓可口的飯都沒得吃!”

老安恍然大悟,原來是太宰家的公子,太宰可是朝官之首,位尊權重啊,難怪……狗比人吃得還好。

“公子,大人也是為您著想。”那名說話較有分量的隨從見公子一臉的怨氣,忙湊近了他耳邊壓低了聲音安撫著,“陛下此次讓煒王世子赴任墨州州府,定是要對采元戎用兵,元戎區區,小國,以我皇朝鐵騎之威定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拿下。您此刻雖隻是驃校之位,但等拿下元戎您不就立了大功嗎?到時回了帝都,您還不就是大將軍了!”

公子一聽,火氣果然消了大半。

原來這公子乃當朝太宰戴明成之獨子戴奚。

若是問起皇朝老百姓如今的這位太宰如何?凡是知道戴明成的人都會回你一個“好”字。戴明成為官二十餘載,從一個芝麻綠豆般的小小城衙做起,一步步做到了朝官之首的太宰之位,非是其會鑽營攀升,而是憑著其卓越的政績。在地方,他是讓百姓讚譽有加的賢吏;在帝都,他又是皇帝倚為左右手的賢臣。總之一句話,戴明成是個於家國百姓皆有功勞的人,偏偏這樣的人卻沒能養出個好兒子。

戴奚是典型的紈絝子弟子,不學無術,文不成武不就,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憑借其父之勢橫行帝都,雖不至於天怒人怨,但人見人厭卻是事實。此次墨州州府調任,皇帝降旨煒王世子皇曳任墨州新州府,戴明成便為兒子安了個驃校之職後,將其趕到了墨州。一來想讓嬌生慣的兒子到較為苦寒貧瘠的墨州吃點兒苦頭、曆練曆練,二來想著兒子離了帝都沒了自己庇護,或許能收斂些陋習惡行,三來煒王世子皇曳乃是皇室中人,雖年紀輕輕但在朝中素有賢名,兒子氣焰再高也不敢頂撞這位頂頭上司,兒子跟著他或許能老實地學著做人做事。

戴明成雖然用心良苦,但到目前為止,他的兒子還沒想要收斂本性、老實做人、吃苦做事。皇曳本是與他一同自帝都起程,可一路上,這位太宰公子的嬌貴卻更勝皇曳這位龍子鳳孫:嫌飯食粗糙難吃,嫌客棧簡陋床鋪太硬,嫌騎馬屁股痛,嫌馬車顛簸身子吃不消,嫌風塵太大,嫌天氣不好……

最後,未來的煒王、現在的墨州州府皇曳,看在太宰大人幾十年對皇朝的忠心耿耿的份上,對太宰公子既沒打也沒罵,隻是丟下他先行了。於是太宰公子坐著轎子慢悠悠地往往墨州而來,行了兩個月有餘,終於……快到墨州了。

那隨從見戴奚緩了臉色,再道:“公子暫且忍耐一日,明日到了墨州城內就好了,那裏是一州重地,自然繁華些,肯定要什麽有什麽的,不會比帝都差多少。”

“哼!”戴奚看了桌上的飯菜一眼,鼻孔裏哼了一聲,站起身來,看那模樣是真的不想吃。

老安看著心裏倒是鬆了口氣。即便是白忙活了這一番又賠了錢也行,隻求送走這位貴客,得個平安。這等官家子弟他實在是侍候不起。

正在戴奚將走未走時,老安也不知怎的,忽然轉過了頭,明明眼前還有一尊需十二分小心侍候的大爺,可老安就是不由自主地往門口望去。其實不止老安,整個大堂的人,不管是吃飯的、夾菜的,還是飲茶的、喝酒的,那一刻都不由得望向了門口。

門口走進來一名女子,從頭至腳都裹在一件厚厚的銀白鬥篷裏,因為身形修長,所以並不顯得臃腫。她腳步移動間,鬥篷下飄出一抹淡綠的裙擺,於是那人便似瓊雪玉樹行於綠水之畔。

女子估計非常怕冷,進了店後也沒取下鬥篷上的風帽,風帽的邊上鑲著一圈雪白的狐毛,帽簷又壓得極低,所以女子的眉眼幾乎都掩在了帽中,令人無法盡窺其容,可隻是那下半張臉,已讓堂中的眾人看得眼都難以眨一下。

因老板在侍候貴客,所以早有伶俐的夥計上前招呼那女子了。

女子在西邊靠窗的桌前坐下,道:“先來一壺熱茶,再來三樣你們店的招牌菜就行了。”那聲音極清,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魅惑,連五十多歲的老安聽著也覺得骨頭發酥,眾人隻聽這聲音已不難想象其容顏之美。

夥計很快為女子送來了熱茶,大堂裏的客人緩過了神,便繼續用飯。而本已起身的戴奚,不知什麽時候又坐下了。

“公子,這菜,您還吃嗎?”老安小心翼翼地問一聲。

“吃……吃……”戴奚喃喃答道,一雙眼睛自從盯在女子身上便再沒移開過,手拾起筷子夾了東西就往口裏送,可看那神態,估計吃了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老安可不擔心這個,看他終於肯吃了,大大鬆了一口氣,道了聲“公子慢用”便走回櫃台。

過了一會兒,女子點的菜也上來了,她自顧自地用飯,似乎對於戴奚投過來的目光毫無察覺。

而站在櫃台裏的老安看著著兩桌客人,卻是懸起了心。那公子此刻食不知味地吃著,眼睛一刻也不離那女子,再看看他身後環立的八名高大隨從……唉,老安暗自歎一口氣,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女子桌上擺著三樣菜:一碟酸辣豬肝,一碟紅椒臘肉,一碟紅燒豆腐,她看似不緊不慢地吃著,可速度挺快,不過一會兒工夫,她便吃了兩碗飯,三樣菜也基本吃完了。

“菜很好吃。”女子放下碗筷稱讚了一句。

一旁侍候著的夥計馬上喜笑顏開,好似那菜是他做的:“姑娘喜歡就好。這幾樣菜雖然平常得很,卻是我們這裏的招牌菜,炒菜的師傅做了幾十年了,那功夫自然沒得說,過往的客人隻要到我們店裏來,必點這三樣菜。”

姑娘側首,唇角微彎,淺淺一笑,霎時夥計頭腦發熱心怦怦直跳。遠處的戴奚看著,覺得那笑似乎是給自己的,不由得神思癡迷起來。這女子自然看不見眉眼,但憑他多年偎紅倚綠的經驗,知道這定是個絕色美人兒。自離帝都,他已許久未曾風流,此刻見了這孤身女子,哪有不起色心的。

眼見女子結帳離去,戴奚使了個眼色,於是一名隨從留下結帳,餘下幾名跟隨戴奚身後離開店。

那女子出了店後,接過夥計牽來的馬,也不騎,隻是牽著馬不緊不慢地忘墨州方向走去。戴奚此刻也不坐轎了,跟在女子身後,其隨從自然會意,也都牽著馬領著轎夫抬著空轎跟在後麵。

如此行了兩刻鍾,路邊逐漸荒僻,於是戴奚加快幾步趕上女子,道:“姑娘請留步。”而他身後的隨從也不著痕跡地將女子前後左右圍住。

見此情景,那女子倒是不慌不忙,隻停住腳步,問道:“公子何事?”

“敢問姑娘這是要去哪裏?”戴奚擺出彬彬有禮的姿態。

“我要去哪裏與你何幹?”那女子聲音清魅,語氣卻很冷淡。

戴奚不以為意,道:“方才與姑娘同在一家店裏用膳,現在又同走一條路,可見是有緣的。既是我們如此有緣,姑娘又何必這般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哦?”那女子聲音裏隱約帶出一絲笑意,然後答道:“我要去墨州。”

“那可巧了。”戴奚拍掌一笑,“我也是去墨州,正好可與姑娘同路。”

“是嗎?”女子語氣依舊不冷不熱的。

戴奚又道:“騎馬太過顛簸了,長途跋涉定然辛苦,我這兒正好有一乘軟轎,就請姑娘坐了。”

“不用,多謝公子了。”女子推辭。

“要的,姑娘纖弱之軀,還是乘轎舒服些。”戴奚微笑勸說。一雙眼睛則盯著女子的臉,雖看不清眉眼,可隻看那白皙如雪、毫無瑕疵的膚色,便知其容色絕不會差到哪兒去的,等會兒到了轎中,可要好好親熱一番。

戴奚心裏胡思亂想著,那女子卻是長長歎息一聲,口中喃喃道:“想本少昔日調戲了多少美人,卻不想今日竟然也要遭人調戲了。”

“姑娘說什麽?”戴奚未聽清楚不由得湊近了些。

女子抬頭,一陣強勁的冷風吹過,將她的風帽吹下,露出了一張美豔絕倫的麵容,戴奚頓時看呆了。

那女子見風帽脫了,不禁微微皺眉,再瞟了瞟這前後左右圍著的隨從,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心底裏更是狠狠罵了一聲:“該死的假仙!”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式蘭家之主蘭七。她與明二打賭去皇宮盜寶,結果明二贏了,二公子贏了的條件便是“請七少以弱女子之身行走江湖一年”。

這條件看似普通,實則有兩處要害:一是要蘭七以女裝示人,二是要她一年內封住內力以平常人之身行走江湖。這兩者,無論哪一樣都讓蘭七很不爽。至於前者,她雖然也常穿女裝,但從未穿著女裝一年之久,若時日長了,隻怕江湖中人都要當她是女人了,以前那時男時女的樂趣可就要少一半了。而後者,試想她仇敵遍天下,一年內失去武功該是多麽危險的事。所以當初她才會非常想要贏,可惜還是輸了,最後少不得狠狠罵明二陰險卑鄙、小人無德。隻是一旦應承了明二此事,還是不要被他抓住把柄為好,否則誰知那假仙還會使出什麽見不得人的花招來。所以,蘭七隻能以女裝示人一年,而這時才過去了五個月,還差七個月。

蘭七看著眼前這紈絝子弟,想著換作昔日,不好好懲戒他一番也得好好戲耍他一番,可此刻手無縛雞之力,一個不妥當還得吃虧呢,看來還是要應付一下。

蘭七正想著要不先答應了坐他的轎子,路上再想法子應對。忽然,“嗒嗒嗒嗒……”一陣馬蹄聲傳來,她順著馬蹄聲望去,便見一騎飛奔而來,馬背上一名英姿颯爽的少年。

蘭七眼珠子一轉,隨即對戴奚道:“多謝公子美意,我先走了。”說罷便往前去。

戴奚此刻正感謝著老天爺賜了這麽個天仙在眼前,而且還是有著一雙奇異碧眸的罕見美人,一聽美人要走,馬上伸手拉住美人,而眾隨從也圍了過來。

眼見那騎馬的少年越來越近,蘭七頓時高聲叫道:“請公子自重,放開我。”一邊說著一邊掙脫。

戴奚怎肯放手,自然是拉住了美人往懷裏帶:“姑娘孤身一人上路實在危險,還是與本公子一道為好。”

“放開我!”蘭七一邊掙紮,一邊向著那騎馬的少年喊道:“少俠救命!”

果然,馬停住了,馬背上的少年向他們望來,見一群大男人圍著個絕美女子,少年腦中頓時想起了“豪強惡霸強搶民女”的故事,於是跳下馬走了過去:“你們放開這位姑娘!”

“小子一邊兒去,這裏沒你的事。”一名隨從伸手推了少年一把。

隻不過那隨從沒有推動少年,反是被少年的內力一彈,給震出丈遠摔倒在地。

這一番變故頓時令戴奚與眾隨從震驚了一下,全都停手望向了少年,蘭七趁機掙開戴奚退遠了幾步。

“你是何人?”一名隨從上前詢問。

那少年卻將頭一抬,道:“憑你們這些人還不配知道本少俠的名字。”

那少年的態度把戴奚惹怒了:“混帳東西!本公子乃堂堂太宰之子,你竟也配在本公子麵前托大!”

少年一聽,頓時濃眉揚起:“原來是貪官汙吏之子強搶民女!看我不為民除害!”話音一落,身子瞬間躍起,一拳便揍在戴奚臉上,戴奚頓時鼻血橫流。

戴奚本以為搬出父親定能嚇退這少年,所以對少年的這番舉動始料未及,直等到鼻血噴灑一地,他才後知後覺地痛叫起來:“哎喲!你這臭小子……給我揍死他!”

身後隨從得令頓時一擁而上。這些隨從都是學了些武功的,比起常人來,算是本領高強了,可是在這少年麵前,卻隻能算是班門弄斧。怎麽說少年也是武林世家出身,又自小勤習武藝,武功即便不到一流之境,卻比這些隨從不知高出多少倍。所以少年無須取兵器,隻是三拳兩腳,便將一幹隨從打翻在地,最後隻剩戴奚還杵著。

看著隨從一個個鼻青臉腫倒地不起,戴奚心底裏也害怕起來,隻是他向來橫慣了,此刻也不肯示弱,猶自強撐著衝少年喊道:“你……你這強人竟敢打傷本公子的隨從,你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本公子可是……”話沒說完,他臉上又重重挨了一拳,然後倒地暈了過去。

少年擦了擦拳頭,不屑地看著地上的戴奚:“這等瘋狗似的叫囂本少俠可不怕。”說罷轉頭衝地上那些隨從叫道:“還不快滾,你們以後再敢做壞事,本少俠見一次打一次!”

那些隨從此刻也知道打不過少年,再多話隻會吃虧,所以趕忙爬起來,抬著戴奚倉皇離去。

看著那群狼狽離去的人,蘭七心裏感慨著:要是換作往日,這群人落在本少手中,若不斷胳膊斷手,定不會放他們走的,這少年看來還是不夠狠。當然了,要是夠狠的話也就不會救她了。想至此,蘭七轉頭往少年看去,少年正好也向她望來,他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裏盡是驚豔之情。

蘭七看著這英俊的少年,一瞬間不由想到了寧朗,一樣的眉眼明朗英姿勃發,不同的是這少年沒有寧朗那種敦厚溫良,另有一種張揚的驕傲與銳氣。正想著是不是該謝謝他時,那少年卻猛地跳了起來,大聲叫道“碧妖蘭七!”

蘭七聽得頓時愣住了,暗想這少年是哪家的孩子,竟然認識她?

少年從身後拔出一柄似刀又似劍的兵器,衝著蘭七叫道:“碧妖,我們來決鬥吧!”

蘭七看著少年那奇怪的兵器,碧眸眾閃過一絲光芒,但轉瞬掩去,又是纖纖弱女子的模樣:“這位少俠,我乃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裏能和你決鬥?”

“嗯?”少年不信跳至她身旁,手一伸擒住她的手腕,按住脈搏探了半晌,不由得喪氣,她體內確實沒有內功,就是個平常人,“難道我認錯了?”少年猶是不死心地看住蘭七,盯著她的眼睛看,“難道這樣碧色的眼睛當世不止一雙?”

隻憑這話蘭七便知道這少年並未見過自己,當下道:“我生來眼睛異於常人,自小便受盡白眼和辱罵,隻恨生成這樣,難道這世上還有另一人也與我一般苦命不成?”說至此,蘭七神色一黯,潸然欲泣。

少年一見她這般模樣頓生憐憫之心,連忙安慰道:“你別傷心,我隻是認錯人了。”說著趕忙收起了兵器,“而且另一個碧眼的人可不苦命,他厲害著呢,我就是要去找他決鬥的。”

蘭七一聽,眉尖微挑:“少俠為何要找她決鬥?”

“因為我要成名,成名最快的方法便是打敗有名的武林人物。這碧妖邪氣得很,武林中很多人不喜歡他,我去打敗了他,折了他的威名,他以後也就不敢再橫行欺人了。”少年一臉正氣地道。

蘭七聞言嘴角抽搐,暗罵臭小子竟是異想天開,麵上卻是一派笑容:“原來如此,我方才在用膳的客棧裏也聽了幾人在說什麽碧妖去了墨州,也不知是否就是少俠所說的人。”

“啊?他去墨州了?”少年頓時又跳起來。

“方才客棧裏的人是這麽說的。”蘭七道。

“哦,那我得趕回墨州去。”少年馬上轉身。可剛走了一步又回頭看著蘭七,見她烏鬢雪容美豔非凡,暗想若放她孤身一人走在這人跡罕至的路上,說不定還會碰上那些好色之徒,而他既以行俠仗義為己任,便該助人到底。當下便道:“你要去哪裏?我先送你去。”

蘭七微笑,道:“多謝少俠,我也是去墨州。此刻孤身在路,少俠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隻能……”

少年聽到這話,立即想起了書上說的英雄救美後美人以身相許的事,頓時急著擺手道:“你不用以身相許。”

蘭七頓住,看著少年。

少年醒悟過來,霎時麵紅耳赤。

“哈哈哈哈……”蘭七也忍不住,霎時笑聲直衝雲霄。

少年又羞又窘地看著眼前仰首大笑的女子。這等大笑本來極不端莊,可她笑聲恣意神態灑脫,竟是豔麗絕世,直看得他心跳如鼓。心裏想著她這般美麗,可不就是書上說的瑤姬素娥嗎?我救了她,我救了她……一時間竟有些後悔剛才不該說“不用以身相許”。

半晌後,蘭七斂笑:“那一路就勞煩少俠了。”有這少年做伴,不但有了保鏢,而且不愁一路無聊。

“不……不勞煩。”少年紅著臉轉身,“我們走吧。”

兩人上馬,緩緩往墨州而去。

少年騎在馬背上又道:“我叫林佑,請問姑娘怎麽稱呼?”

蘭七暗笑,我當然知道你姓林:“公子喚我鳳裔即可。”

墨州新州府皇曳已到任半月有餘。這一日他換了一身便服,領著幾名隨從便上街了,打算體察民情。

皇曳出來時還是巳時,在城中四處走走看看,便到了午時,於是隨意走進一家名叫鴻福樓的酒樓,打算用午膳。夥計們見多了南來北往的客人,眼睛最尖,什麽樣的客人是貴客,那是一眼就能瞅出來的。所以皇曳幾人一進門,就有一個夥計熱情地迎上去,看樓下客多,馬上將他們領上二樓,又為他們挑了張臨街的桌子,反複擦了好幾遍。

皇曳坐下後隻管扭頭看著窗外街市,餘下之事自有隨從安排。隻是他才坐下,便覺得有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掃視。

“哎呀,真是個美人呀。”隻聽得對麵傳來讚歎聲,雖然聲音不大,但皇曳自幼習武耳力遠超常人,所以聽得清清楚楚,而且那嗓音極其清魅,竟然似女子之聲。

“是很好看。”又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可他是個男人啊。”

“美人是不分男女的,況且這等容貌,你我平生難見幾個呀。”那女子又道。

皇曳聞言不由得皺起眉頭。他自小容貌極美,皇室裏人人都說他像極了他們的祖先——當年有著東朝第一美人之稱的純然皇後。可他一個大男人生了張女人的麗容,實在不是什麽好事,所以這張臉便成了他的痛處,熟知他的人都極力避免在他麵前提起此事。

“容色綺豔,眉宇間又有男兒英氣,如此美人,世間無雙。”那女子猶在感慨著,“真想把他收回家去啊。”

皇曳一聽這話,額角頓時暴起青筋。他一個大男人,還是堂堂王府世子,竟給一個女人言語輕薄了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轉回頭,眼帶厲光瞪向對麵桌去。這一瞪,他卻是一呆,對麵桌坐著的人竟也是容色絕代,更稀奇的是她的一雙眼睛碧綠如玉,眼波流轉間如春水漣漪,仿佛能溺人心魂。

“放肆!”皇曳未開口,自小跟著他的侍衛葉昀卻出聲了,“不得對我家公子無禮!”說著手還按了按腰間的佩劍,配上他高大威猛的身材,頗有威懾之意。

蘭七對於葉昀的話充耳不聞,一雙碧眸隻管看著皇曳。可一旁坐著的林佑卻是容不得有人對她嗬斥,霍地站起身來衝著葉昀道:“你嚷什麽嚷!你家公子不許人看就別出門!況且你家公子不也盯著人家瞧了嗎?去,對你家公子說,不要像個沒見過女人的鄉巴佬一樣盯著人家看!再這樣無禮,本少俠就要替你家老爺教訓教訓兒子了!”

“放肆!你再出言不遜,莫怪我動手了!”葉昀聞言眉頭一豎,上前一步。

“本少俠可不怕你!”林佑一挺胸膛也上前一步。

兩人互相瞪視對方,各不相讓。

林佑那番話倒是令皇曳收回了目光,轉頭看著那驕傲地昂著頭的少年,皇曳俊美的眉頭不自覺地擰起。

對麵的蘭七看得不由又一聲感歎:“唉……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皺眉也這般好看的。”

皇曳出身皇族,長這麽大以來,還沒人敢當著他的麵言語調笑,何況這個人還連番地胡言亂語。他頓時臉色冷了下來,眼見著便要發作,忽然樓梯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後便見一行人步上樓來,為首的正是戴奚。

戴奚先看到皇曳,正要上前見禮,可一轉眼又看到了堂中的林佑,頓時怒氣上湧,幾步衝到林佑麵前:“小賊!我可逮著你了!”

林佑將與葉昀互瞪的眼光收回,以眼角瞟了戴奚一眼,然後嗤笑道:“原來是你啊,難道上次本少俠對你教訓得不夠,此時你又自己跑來想讓本少俠揍幾拳不成?”說著揚了揚拳頭。

戴奚一見他的拳頭不由得退開一步,暗想自己打不過這小賊的,這次身邊雖然多帶了些隨從,可也難說就能拿下這小賊。隻見他眼珠子一轉,跑到皇曳麵前:“大人,這小賊乃是盜匪,我來墨州的路上不但被這小賊搶劫了財物,還被打傷了許多隨從。”

“呸!你血口噴人!”林佑立刻叫道。

皇曳抬眸看一眼戴奚,神色未動,目光再轉向林佑,看他一臉桀驁不馴的樣子,眉頭又皺了皺。正想著是不予理會還是稍加懲戒時,他身邊一個文士裝束的男子忽然附耳一語,他聽後,隨即看向林佑,眸光一閃,然後對葉昀道:“將他拿下。”

這話正中葉昀下懷。

“呸!你拿得下本少俠嗎?”林佑也聽見了,頓時不服氣地叫起來,然後率先一拳揮向葉昀,“還是本少俠先拿下你吧!”

鐵拳迎麵而來,葉昀卻不躲不閃,隻是伸出蒲扇似的手掌一抓,便將林佑的拳頭抓在手裏。

林佑沒想到他會硬接,趕忙撤手,卻是遲了,拳頭牢牢抓在葉昀手中。他趕緊左掌拍向葉昀麵門,想逼他放手,可葉昀隻是腦袋往後一閃,躲開林佑的攻擊,然後抓著林佑拳頭的手用力一握。

“啊!”林佑頓時一聲慘叫,“你這蠻牛……放開我!”劇痛自手掌傳來,痛得他再也顧不得打人,隻想快點脫手,可葉昀卻是毫不留情地再用力一握,林佑直接痛得全身脫力,連哼叫都沒有力氣了。

於是林佑的一身武藝完全沒有施展,便被葉昀以他的天生神力製伏了。葉昀再一抬手,封了林佑數處穴道,前一刻還威風得似小老虎般的林佑便徹底無法動彈。

“公子,怎麽處置他?”葉昀提著林佑回到黃曳麵前。

皇曳還沒開口,戴奚倒是先發言了:“當然是要……”隻不過他的話說到一半便被皇曳淡淡一句給打斷了:“關入大牢。”

“憑……什麽關我,本少俠又沒幹犯法的事。”林佑冒著冷汗叫道。

皇曳瞟他一眼:“就憑你對本州府言語無禮,況且本州府代表皇家,你之言行已可視為大不敬,便是斬了你也無妨。”說罷他起身,也不等酒菜上來,便下樓而去,打算直接回府。

這一下,酒樓裏原本偷偷看熱鬧的人包括蘭七在內都是一愣,就連林佑也呆了呆,想不到這麽個年輕貌美的男子竟然就是新任的州府大人。

“帶回去,關入牢中。”葉昀將無法動彈的林佑扔給另一名侍衛,然後快步追著皇曳而去。

侍衛接過林佑,然後指指一直坐著既不逃亦不怕似乎隻是在看熱鬧的蘭七,問那位文士道:“沈先生,這位呢?”

沈先生看一眼蘭七,看她容色美豔衣飾華貴,又與林家大公子一塊兒,定是林家親近之人,一並拿下籌碼更多,於是道:“都關了。”

而此刻,戴奚才發現眾人後的桌前坐了蘭七,頓時悔恨剛才沒先瞅著,侍衛上前要抓人,當下便欲阻止。他身後一名隨從忙扯住他的衣袖,悄聲道:“關入牢中後,公子更方便要人。”戴奚轉而一想,可不是嗎,於是作罷。

當那些侍衛上前時,蘭七一臉平靜,隻是隨意轉頭往街上一瞟,然後還露出一抹奇異的微笑,這令侍衛們很是驚奇,看著這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竟不敢伸手碰觸,隻是將手虛虛一抬,和聲道:“姑娘請跟我們走。”

眾侍衛押著林佑、蘭七下樓,樓外已圍了些看熱鬧的百姓,人群眾蘭七看到了蘭曈、蘭曨的身影,她視而不見,隨著侍衛離去。

蘭曈、蘭曨不敢妄動,眼睜睜看著家主被侍衛帶走。想著來墨州之前,家主特意吩咐,在沒有她的命令之前,他們隻許把她當做陌路人。唉!家主也不知怎麽回事,好像鬼迷了心竅,竟然答應那個明二公子,讓他以“無間指”封住了一身內力,而此時連一點武功都沒有,卻還不許他們保護她,真不知她心裏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州府大人在鴻福樓抓了人的事很快便在墨州城傳開了。

林佑被關入牢中後,倒也沒有妄動,隻想著等四個時辰後穴道自動解開,那時他要逃走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隻不過還沒等到穴道解開,傍晚時他便被放了出來,正奇怪著,卻見到了門口的父親。他怔了一怔,還未開口,臉上便先挨了響亮的一巴掌。

“你這逆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跑去找碧妖比武,你倒是去啊,死在碧妖手中也比回來給老子惹這麻煩的好!你這混帳!”林詢狠狠叱罵兒子。

林佑被這一巴掌打得腦袋一偏,半邊臉沒了感覺,他扭回頭瞪著父親一言不發,心裏卻想著:是啊,你巴不得我快點死掉,反正你還有另一個兒子,我死了就沒人礙你們的眼了。

林詢看著這個兒子,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

林佑是他的長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自小他便嚴格要求他,這孩子也爭氣,人聰明,根骨也佳,讀書習武總是勝人一籌。隻是自從他娘死後,近些年來也不知怎的,這孩子越來越反叛,平常隻要自己言辭稍為嚴厲些,他便橫眉冷眼不說,有時候還十天半月不理睬人。前些日子,隻不過是他們兄弟一場比試後,他褒獎了次子幾句,這小子第二天便留書出走,說什麽要去找碧妖比武。這可把他急壞了,那碧妖隻要是武林中人便知是惹不起的,他一個孩子哪裏會是其對手?正急著要派人找他回來,家人卻來報,說是在街上聽人說,林家大公子在鴻福樓開罪了州府大人,給關起來了。他聞言趕忙派人打聽,果然是關了起來,細問緣由,便知兒子之所以因這點小事被關,究其原因隻因他是墨州林家之子。隻得托人打點,先把兒子給救出來。此刻人是出來了,可想起付出的代價,心頭惱火非常。

“你還瞪眼!”林詢又是一巴掌甩過去,“老子為了你可算是賠了半個林家了,你這小畜生還跟老子橫!”

林佑捂著臉,瞪著父親:“我是小畜生你是什麽?”

林詢一聽頓時語塞,臉上掛不住,怒火更甚,抬手又是一巴掌甩了過去:“我叫你頂嘴!”

這次林佑躲開了:“你就會看我娘不在了打我。哼!你是想打死了我,好把家當全給那個女人跟她的兒子吧。哼!賠得好,怎麽才半個林家,怎麽不賠了整個林家去!”

“好!好!”林詢氣得七竅冒煙,“好你個混帳!是該打死你!早死了老子也好解脫!”他一把揪住林佑便往家裏拖去,打定主意要好好伺候他一頓家法。

“你放開我!鳳裔呢?她怎樣了?放開我!”林佑掙紮著,可哪裏掙得過父親的鐵鉗,一路叫叫嚷嚷地被抓回家去。

而那時,蘭七被關在一處柴房裏,正數著房梁上的蜘蛛網。

通常情況下,女子若被關入牢中,便成了獄吏、牢頭淩辱的對象。那侍衛對蘭七心存憐惜,想著她又沒犯什麽大罪,況且如此佳人怎能給那些人糟蹋了?所以另尋了間柴房暫時將她關了,等世子氣消了,自然會放她走的。

申時,侍衛開門送來晚膳,然後照舊把門鎖了。

蘭七吃過了幹饅頭就酸菜,看著外麵漸漸暗下去,心想這一日便又算過去了。

她坐在草堆上,在陰暗裏想著這數月來所經曆之事,想著自己這趟墨洲之行的目的,時惱時喜,迷迷糊糊中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雖輕得難以察覺,但她向來睡夢中十分警覺,所以那輕悄的腳步聲依舊將她驚醒了。她睜開眼,眼前漆黑一片,很安靜,想來是深夜了。那破舊的柴門無須開鎖,直接被人整扇地抬起,然後一道人影閃進,帶著一縷燈光,那是他手中提著的燈籠發出的。

就著那淡淡的燈光,蘭七看清那人乃是鴻福樓裏拉住戴奚的隨從。

那隨從見蘭七醒著亦是一驚,又見她不喊不叫隻是看著他,更是驚奇,一時拿不準她是何意,不由得站在原地不動。過了片刻,他嚐試著往前走,見蘭七依舊無反應,膽氣一壯,幾步跨到蘭七麵前,舉著燈籠看她。隻見她抱膝坐在草堆上,昏暗的燈光下,仿佛寶珠雪玉般明豔照人,心頭欲念更甚,將燈籠隨手一掛,蹲下身來,伸出手,慢慢往蘭七靠去。

而蘭七卻是坐著不動,平靜地看著這深夜裏突然出現的意圖不軌之人。

那隨從的手越靠越近,人也因緊張而變得氣息急促,當他的手終於觸到蘭七的肩時,頓時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她,一張嘴便往她臉上親去,一雙手亦在她身上急切地摸上摸下。他隻覺得手下柔軟酥骨,口鼻裏幽香醉人,如置夢幻中般美妙。

蘭七依舊沒有反應,任那人動著,睜著一雙碧眸看著屋頂的蜘蛛網,嘴角卻掛著耐人尋味的淡笑。

“美人兒,美人兒,我的心肝肉兒。我活了幾十年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美人,隻讓我親近這一回,便是死也甘心。”那隨從在她身上亂拱著,口裏雜七雜八地說著,一手扯開她的腰帶,然後一掀便拉開了外袍,眼見著中衣下那玲瓏的曲線,頓時身子一陣激動,隻恨不得立即就赴那鄉。

就在那一刻,蘭七忽然轉過臉來,衝著他輕輕一笑,如暗夜榴花,風情滲骨,直看得他神魂俱癡,抖著手去解她的中衣……門外忽地一股勁風掃來,那人完全未有反應,便被那勁風掃起,猛烈而迅疾地撞向了牆角,頓時血花濺開腦漿迸流,連一聲嚎叫都未有便下了黃泉。

對於這樣的突變,蘭七依舊平靜得很,靜靜地躺在草堆上,隻有唇邊那抹笑越發深了。

一道人影輕飄飄地落在柴房裏,提起地上的蘭七,如來時般無聲無息地飛離。

那人影提著蘭七一直往城外飛去,一路上蘭七既不掙紮也不言語,乖乖地任其提著,直到了城外一處湖邊,那人影便將蘭七往湖裏一拋。

三月裏,湖水冰冷刺骨,蘭七一入水中便打了個寒戰,可她此刻並不在意這寒冷,而是從湖中站起身來,看著岸上的人,哧哧笑起來了,越笑越歡,越笑越大聲,最後終於匯成了哈哈大笑。

岸上的人冷冷地瞪著她,一言不發。

半晌後,蘭七止了笑,遊上湖岸,看著向來清雅出塵的明二公子此刻俊麵含霜、眉峰冷厲,唇邊便忍不住笑意:“假仙,原來你也有這等麵孔呀。”

明二不說話,隻是一抬手又將蘭七推下湖去:“洗幹淨。”二公子向來溫柔的嗓音此刻冰冷如湖水。

再次被推倒湖中,蘭七也不生氣,站起身來。隻是她此刻無內力護身,冷風一吹便忍不住哆嗦,可她卻是滿臉燦爛笑容:“好呀,洗幹淨。”

說罷,她手一抬,便將披掛在身上的外袍揮落湖麵,裏麵的中衣吸水後貼緊了身體,曲線畢露,她指尖自領口緩緩移下,中衣一點一點剝開,露出裏麵一抹碧綾。

明二站在岸上,看著湖中的人。冰冷的湖水裏,她的身子忍不住發抖,明明是那般脆弱,可那雙碧眸裏的光芒卻明亮的勝過這霜天月華,是如此矛盾,又是如此引人沉溺。

“你想幹什麽?”明二冷冷道。

“哎呀,明郎,我們這般了解彼此,你這話不是多此一問嗎?”蘭七笑吟吟道。

他問的並非她此刻之舉,她答的亦非她此刻之為。

帝都的賭約她輸了,他封住她一身的內力,讓她弱如常人。

那個賭約是不是他早已算計好的?她想答案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而當她失去功力,數月來所經曆的險事,有多少是仇家所為,又有多少是來自於他,她並不想細究。

當密探來報墨州林家又從昆梧山中尋得兩座金礦時,她知他們下一場爭鬥開始了。隻是……他可以算計,她自然也能算計。他那般算計,或許就是想得到一個答案,而她同樣也想知道答案。

當蘭曈、蘭矓沒有守護在側,而那些仇殺、暗算忽然都消失了,當她打定主意束手待宰之時,他終於現身了。

那麽,此刻,答案已呈於他們眼前。

蘭七的中衣落下湖麵,發出一陣微響。

至此,她身上隻餘一件粉綠肚兜,幾乎地立於冰冷的湖水中,天上冷月銀霜,湖麵波光映蕩,她墨發雪膚,碧眸媚顏,仿如夜中素姬、水中妖靈,蠱惑眾生。

明二端立不動,雙眸凝視湖心。

蘭七彎腰掬一捧冷水,自頭頂澆下,水珠在月光裏如晶瑩的珍珠般流瀉而下,她的發間、身上如披水紗珠縷,瑩瑩華光,流轉一身。

明二終於動了,一步步走下湖岸步入湖中,然後一步步走近蘭七。終於,湖心中兩人隔著一尺之距相對,湖水在兩人周圍蕩開層層漣漪。

明二伸出手,修長溫暖的指尖落在蘭七肩頭,相觸的一瞬間,蘭七身子微微一抖,但隨即她定住心神,隻是看著明二。

他溫暖的手指撥開蘭七肩頭貼著的墨發,再順著她冷玉似的肌膚緩緩移動,一點點滑動,然後落在頸後,指尖一挑,肚兜滑落,頓時一具完美的軀體暴露於月華之下。

明二的目光從她的眉眼緩緩滑過,滑過妖美絕倫的麵容,滑過纖長的玉頸,滑過聳立的雪胸,一點點向下……然後他冰冷的神情慢慢鬆懈瓦解,那平靜的目光漸漸變得明亮灼熱。仿佛很久,又仿佛隻是刹那,蘭七隻覺得腦後一緊,然後眼前便是明二靠近的臉,再然後,唇已被狠狠吻住,身子被緊緊扣入溫暖的懷抱。

那一刻,仿佛有火焰點燃,很痛,又很熱。

所以,她張開唇,以同樣的力道狠狠咬了回去,雙手亦緊緊攬住他的頸脖。

湖中心,明月下,兩人唇舌相咬,肢體交纏,在湖水裏沉沉浮浮。

半夜裏,墨州州府官邸裏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把整個官邸裏的人全都驚醒了,包括好夢正酣的州府大人皇曳。

原來戴奚回去後,等到黃昏時皇曳辦完公務回官邸了,他才趕忙派人前去州府的牢房裏提人,可派去的人回來報說牢中沒有公子要的人。戴奚不信,親自又去了一趟,將大牢搜了一遍,還是沒有看到美人的身影。難道是給獄吏們私自弄走了?此念一生,想著美人的絕色姿容確實有可能,於是質問獄吏。獄吏哪敢開罪太宰家的公子,自然是極力撇清。

戴奚出了大牢,賊心不死,於是派親信戴雄去詢問白日裏的侍衛,這次總算是問到了,原來美人關在州府官邸的柴房裏。戴奚一得消息,恨不得立馬便去親近美人,還是戴雄冷靜,拉住他道:“這會兒時辰尚早,世子肯定尚未歇息,便是去了也要不到美人,不如等夜深了,官邸裏的人都睡下了,再偷偷從後麵入內與美人相見,豈不是更好?”

戴奚覺得此話有理,暫時作罷。到了亥時末,眼見著夜深人靜,於是喚戴雄,誰知戴雄卻不在,可他實在等不及了,喚了另兩名隨從陪他悄悄到了官邸後門,撬開了門,悄悄進入。仔細尋著了柴房,見柴房門大開,三人提著燈籠入內,便見著了牆角戴雄的屍首。戴奚嬌生慣養哪裏見過此等慘狀,頓時驚叫一聲昏倒在地,同時也引來官邸裏的侍衛。

皇曳領著葉昀等人趕來時,戴奚已醒轉,隻是依舊滿臉惶恐,皇曳令人將其送走,留下兩名隨從交代事情。

待那兩名隨從一五一十地說完,皇曳臉都綠了,打定主意明日就修書把這戴奚踢回帝都去。他抬手揮退了兩人,那邊葉昀已將柴房仔細查探了一遍,包括戴雄的死狀,隻可惜沒有尋到任何線索。

皇曳心裏清楚,這事肯定與白日裏的女子有關,於是吩咐葉昀:“你即刻領人去看住林家,明日辰時將林家大公子請回來。”林佑定知曉那女子是何來曆。

葉昀領命去了。

皇曳吩咐侍衛收拾好戴雄的屍首,然後回房去了。

他推開房門,卻發現房中多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紫衣碧眸,正是白日裏的女子,另一名青衫男子,麵容清雅出塵,燈下望之猶似謫仙。那紫衣女子手中正捧著白日裏林詢送來的東西看,那是兩張地圖,兩座金礦所在的地圖。

“你回來了呀。”紫衣女子笑盈盈地招呼著他,倒好似他是客人,而她是主人。

那青衣男子隻是淡淡向他點頭一笑,然後轉開目光欣賞著掛在房中的一幅蒼山水墨畫。

那一刻,皇曳腦中閃過很多念頭,比如說出手拿下兩人,或者叫喚侍衛,但最後他什麽也沒做,隻是平靜地走入房中,然後帶上房門。這兩人敢如此現身,自然是有來去自如的本事。而且……白日裏明明覺得沒武功的紫衣女子,此刻那雙精光內斂的眸子已清楚地告訴他這是位絕世高手。

青衣男子繼續看他的水墨畫,紫衣女子卻是大大方方地揚了揚手中地圖,道:“我此行打算要將林家全部拿下的,隻是林家那小子助過我一回,所以不好再出手,但空手而歸不是我的作風,所以怎麽著也得取點東西,正好美人你手中的東西很合我意。”她碧眸滿是笑意地看著皇曳,“美人你不介意吧?反正林家金礦不少,而美人你肯定是不會放過的。”

皇曳擰眉,忽略掉她的稱呼。他此次赴任墨州,便是要為與元戎開戰做準備,而打起仗來,最需要的便是銀錢。可偌大的昆梧山裏,朝廷從未在其中挖出過一座金礦,偏偏林家富可敵國;墨州貧瘠,卻每一任州府都家財萬貫,這其中緣由不難猜想。今日他小試一番,林家果然就“知情識趣”地送上厚禮,隻是這些遠遠不夠,他要做的是替皇朝將掌握在林家手中的所有金礦全部收回。

紫衣女子似乎覺得皇曳擰眉很有趣,驀地趨近,皇曳趕往後退,可他退得再快,卻也沒能避開,隻覺得一縷幽香沁鼻,緊接著便覺得臉上一片溫軟,未及反應,那紫衣女子卻已退開。

“這便算一點額外的收獲吧。”紫衣女子笑吟吟地瞅著他道。

皇曳眉頭擰得更緊了。

“既然已拿到,便該走了。”一直賞著畫的青衣男子此時收斂了笑容,率先離去,仿如一道青煙,輕緲無聲。皇曳自負武功不凡,這一刻卻覺得自己一生或許也及不上青衣男子的輕功了。

“美人,你們家的人是不是都生得如你這般好看呀?不過我上次看到的那個叫皇弈的小猴子就不及你呢。”紫衣女子丟下一句,然後也如青衣男子般飄身走了。

皇弈?九皇子?

房裏,皇曳呆呆撫上臉,剛才……那女子竟是親了他一下?他堂堂煒王世子竟然真給一個女人輕薄了去。

一瞬間,他臉上青紅交替。

可片刻,不知怎的,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容。

又過一會兒,他驀地想起金礦地圖就這樣眼睜睜地被人奪去了,頓時又勃然大怒。

待讓葉昀從江湖朋友口中打聽到了那紫衣女子與青衣男子的身份後,他隻能恨恨地擰眉。即便後來他以昆梧山的金礦令墨州變得富裕繁榮,即便後來他打敗了元戎,可他每每念及那一夜失去的兩座金礦時,依舊恨得咬牙,隻是……卻也無可奈何。

而在皇曳失去兩座金礦的那一夜,被父親關在家中、吵鬧了大半夜的林佑終於在累極時睡去。正做著夢時,忽然覺得麵上被吹了口氣,不由得睜眼,迷迷糊糊間看見一位容顏絕代的紫衣美人站在燈下,頓時一片歡喜,伸手拉住她道:“鳳裔,你沒事了嗎?”

那“鳳裔”笑著搖頭道:“林佑,看在你曾助我又與我一位故人有些相像的份上,我來與你說兩句話。一是你爹爹其實待你不錯,你也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再有就是你此刻遠不是蘭七的對手,還是再過幾年等你武功大成之時再來找我吧。”說完她飄然離去。

林佑半睡半醒間隻當是夢中,於是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醒來時卻見床頭放著一枚金燦燦的金葉,葉尖上細細地刻著一個似圖似字的印記,可他不識得那是什麽。

等到五年後,林佑自覺武功大成,再次闖蕩江湖,他先去找尋“鳳裔”,隻是霧山上的鳳裔雖然和記憶中的人很像,可他沒有碧色的眼睛。也在那時候,他才知道他當年早見過“碧妖”了,人家還贈了他一枚信物。

而在他得到信物的那一日清晨,有兩騎正緩緩離了墨州城。

料峭的春風裏,明二從懷中錦囊裏取出一物攤在掌心,道:“這是鳳裔兄給我的,你認得嗎?”

蘭七轉頭一看,頓時呆住了。明二掌心放著一顆蓮子,表麵黑亮,顯然是很有些年頭了。過了片刻,她才伸手拈起明二掌心的蓮子,輕輕摩挲:“當然認得,這蓮子上還有我的血呢。”

明二微怔。

“當年……我與哥哥有一回餓極之時正看到路邊有一處水塘,塘裏長滿了蓮,有些已結著蓮蓬了,於是我們便去偷。結果剛摘了一個就給發現了,守蓮的人放狗來咬我們,我和哥哥拚命逃,沒給狗咬著,我卻狠狠摔了一跤,膝蓋上被石子硌下一個血洞,手上也沒拿穩,那蓮蓬掉在地上染了血。後來……蓮蓬裏的蓮子我和哥哥分著吃了,最後一顆蓮子哥哥留了下來,說等以後掙到錢要買處水塘種蓮,讓我吃蓮子吃個夠。”

蘭七說著時目光落向遠處,神情怔忡,似乎陷在了遙遠的時空裏。

明二沒有說話。

兩騎依舊慢慢走著,隻有嗒嗒的蹄聲。

行了許久,明二驀地開口道:“豐蘭息種出了‘蘭因璧月’,秋長天種出了‘半因花’,那我便用這顆蓮子……”他從蘭七手中將蓮子取回,“我就種一株碧蓮花吧,有碧色的蓮瓣,朱紅的蓮蕊。”

蘭七呆呆看著他,良久,她微微一笑:“好,我等著你的碧蓮花。”

“蘭因璧月”種了八年,“半因花”種了十八年,那“碧蓮花”要種多久?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