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矛耀眼奪目,某種門羅主教不甚了解的魔力附著其上。

他猜想是那顆頭顱,也就是曾經的龐貝德卡爾的城主對它施予了神秘莫測的魔法。魔法,他的腦子裏閃過令人窒息的驚懼。這周圍的一切,可怕的末日,一個個死去的人,咆哮的惡魔,金『色』的眼睛無不是魔法的傑作。此刻他多麽渴望自己應該呆在魔法的荒漠,千湖的城邦,而不是身處在邪惡的術法喧囂塵上的饑渴沙海。這裏就像一頭垂垂老矣的魔法怪獸,吞噬每一個人的生命為他陪葬。

門羅主教看見了他曾經的手下——如今惡魔的牧師,披著暗紅角質鱗甲,有一隻豎立大眼的怪物——對方的眼裏一抹銀光極速放大。牧師的眼中和臉上出現了顯而易見的恐懼,沒有別的情緒,隻有最純粹的恐懼和絕望。他的心中陡然生出了無限的快意。好好嚐嚐,你們也好好嚐嚐我的痛苦吧!他在心裏大喊著,高舉起短矛。

銀『色』的弧光劃過——他不喜歡這冷淡的光亮,但是銀光總比赤紅的血『色』,總比陰沉的黯金討人喜歡——一串惡臭的血『液』濺了出來,飛向了高空,在天火的映襯下仿佛一顆顆細小的紅寶石。那名牧師不可置信的捂住喉嚨仰麵倒下。門羅『舔』了『舔』嘴角,腐朽,粘稠,令人作嘔。

門羅主教握緊愈發燦爛的短矛,那顆頭顱的話回『蕩』在耳邊:“你會用到它的。”他說。似乎對此早就有所預料。但是,不管他如何所知,也不知道有預言之力的城主為何會落到那般境地,是否預言到了他的結局。他現在無比的感激對方。我會為你做死後的悼告。他默默地發誓,一場盛大的隆重的悼念。而現在就是開端。

另一個牧師惱羞成怒地直衝主教而來。尖銳的指尖,開開闔闔的螃蟹嘴,仇視的眼睛。門羅有一瞬間的失神,他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躲開還是攻擊。身體懦弱的本能讓他逃開,利爪撕開了他的衣裳,將主教長袍抓的粉碎,『露』出垂垂垮垮滿是肥肉的肚皮。一道傷口穿過他的腰間,鮮血湧了出來。但他幾乎沒感覺到什麽疼痛。一定是滿身的脂肪救了自己一命。他狼狽地想到,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

牧師尖叫著再度撲來。另外幾個牧師忙著維持他們的法術,與所謂神明進行著溝通與禱告。門羅慶幸這群狂熱教徒的不聞不問。這一次,門羅輕鬆地躲開了牧師的攻擊。這家夥翻來覆去就隻會這一招?看來惡魔就是蠢貨,同野獸無異。他這麽想到,心中有了把握。當對方再度撲抓來的時候,他朝左邊躲去,然後短矛筆直地遞了出去。那個牧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撞上了矛尖。他像一隻被長矛釘住的異教徒,掛在短矛的另一端。牧師用雙手握住短矛,痛苦地喘息著,他的後背擴散出一片鮮紅,正麵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門羅發了發狠,使勁又刺了進去。這一回,牧師不再尖叫了。他的大眼睛暗淡下去,雙手垂了下去。

幹得漂亮。他對自己說,你還沒忘記怎麽殺死敵人。

“拿尖的那端去刺別人。”年輕時那個傭兵對他說。他發現自己不曾忘記。

不可否認,他老了,變得懦弱無能,但是短矛卻比他見識過的任何武器都要尖利鋒刃,它能奪走『性』命,這就足夠了。所以他衝向了另一個牧師。

兩個。他奔過死去牧師的身體,心裏想到,夠本了。

門羅發現心中的愧疚與自責正如『潮』水般退去。一種解脫感彌漫了他的全身,他感覺就像是要飛起來。一如神跡時代留下的古籍裏記載的,飛升神國般那種暢快淋漓的幸福感使他再沒了恐懼。前方,牧師們停下了禱告,轉向了他。

然而,就算死,也是無憾了。

主教躍了起來,姿態醜陋,模樣可笑,但手中短矛無堅不摧。

拙劣的戰鬥在他們當中上演。牧師的戰鬥技巧比最低等的惡魔還要不堪入目。他們隻會唧唧喳喳地叫喊,隻會啃咬、爪抓。一個牧師衝向了他,接著是另外一個,然後所有的九名牧師都衝了來。門羅立刻覺察到自己的機會正在飛快減少。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沿著腳下的魔法陣繞著圈,試圖與牧師拉開距離。然而他的體態圓滾,仿佛一顆肉球,每一步身上的肥肉都上下抖動,拖累了他的行動。但是主教顯然已經沒有時間與機會去痛恨自己以往的享樂了。趕快挑一個,能殺一個算一個。他不停地告訴自己,然後就接受自己的死亡吧。

一個牧師就在他的眼前。就是你。他在心裏說。

他撲了過去,盡管動作拙劣。

那個牧師的爪子刺了過來,他的身體本能地試圖退縮……

“什麽是戰士?”那名傭兵問。

年幼的他不知如何回答。

“聽清楚了。”那名傭兵用木條敲打地麵,發出可怕的聲音。對他麵前的一群小孩說,“戰士就是悍不畏死。即使敵人的利刃朝你砍來,你也要有迎上去的勇氣。一刀換一刀,他砍傷你,而你殺了他。傷口總會痊愈,但死掉卻無法重生。活著的戰士才是真正的戰士。”

一刀換一刀。

一命換一命。

解脫的快意驅使著他。門羅迎了上去,左臂擋在身前,右手緊握短矛,低吼著衝向了牧師。那隻大眼睛裏充滿懼意,瘋狂鞭策著門羅,他無所畏懼。

“退縮的人注定先死。”傭兵的話又響了起來。

年少的憧憬,幼時的願望……門羅以為自己統統忘記。原來它們並沒有被丟掉,而是隱藏在了記憶的最深處,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在他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它們又一次出現,並且無比清晰。他有些後悔了,如果我跟著那名傭兵離開,現在會是什麽樣的呢?大概每天都在進行生與死的戰鬥吧,就如同現在……

“退縮的人注定先死。”門羅重複傭兵的話,大聲吼了出來。

牧師被他的威勢所嚇,他的爪子頓了頓,仍舊在門羅的手臂上抓出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肌肉翻卷,鮮血淋漓。門羅強忍疼痛,大吼著將短矛刺了出去。銀光仿佛流星,刺入了牧師的胸膛。他知道,自己肯定沒有傷及對方的要害。於是他瘋狂地拔出再刺入,一次又一次,直到那牧師倒在地上。鮮血蔓延成水窪。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第三個,其餘的牧師圍了上來。

主教揮舞短矛,但是無濟於事,戰鬥陷入『亂』戰,他感覺自己前後左右都是敵人,他無所適從,不知應該如何揮舞他的短矛。

爪子抓傷了他的背部,肩膀,胸膛上的一條一掌長的傷口幾乎將他開膛破肚。疼痛讓他癲狂,心裏的壓抑和暴躁主宰了他的意識。他認準了又一個牧師,不顧一切地朝對方衝了過去。爪子刺了過來,然而他的眼中隻有對方的咽喉。

第四個,他的胸口又挨了重重一擊,一口血吐了出來;第五個時,他的身上已沒一塊好肉,半邊臉被抓爛。但他仍然搖搖晃晃,沒有倒下去,手裏的短矛——此前用它殺死了那麽多無辜的生命,它上麵理應滿是冤魂仇恨的注視——此時卻不再寒冷,某種力量注入他的身體,他從中感受到了莫名的激勵。然而正當他試圖再尋覓搏命的良機的時候。他聽見了不明白的語言,抑揚頓挫的音調。魔法!他猛然意識到。

然後一股無形的壓力瞬間朝他壓來,緊緊束縛住了他,仿佛一隻大手將他使勁握住。胸膛被擠壓得變了形,鮮血從傷口噴湧而出。窒息讓他的腦袋變得沉重且遲鈍,他的手再也無力握住短矛,任由它落在了地上。

他曾經懼怕死亡,但是出乎意料的,當此刻死亡近在咫尺的時候,他竟然感到無比的寧靜。“我討厭你們的眼睛。”他鼓起全身的力氣,吐出一口唾沫。

就在周圍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眼前漸黑的時候,另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響了起來,這給了他最後一點掙紮。他感到魔法的鉗製陡然放鬆,於是他睜開了沉重的眼皮,艱難地轉動脖子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如那顆頭顱所言的淨化之光。

那些惡魔終於被殺戮一空,他們倒地抽搐,隻剩滿地的肚腸和內髒散發腥臭的惡氣。烏鴉、禿鷲和蒼蠅一定愛死了這裏。

一頭惡魔遠遠看見他們,便驚叫著逃離,引致一群混『亂』。好像他們才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而李歐他們就是不折不扣的大魔鬼,以殺戮為樂。

“他們一定在叫著媽咪。”羅茜譏諷著,卻連激發一道光箭的興致也提不起來了。

繞過拐角,廣場上的高台近在眼前。

“他是誰?”他們一眼就瞧見了那個肥胖的身軀以一種堪稱可笑和拙劣的方式在躲閃牧師動作緩慢的攻擊。戰鬥的雙方更像是彼此打鬧的孩童,像是互相啃咬耳朵梳理『毛』發的幼狼。盡管,盡管……除了他們的武器格外危險。

“他是誰?”羅茜重複之前騎士的問題。“這裏竟然還有活人。”

“他就是那個主教。”李歐告訴他,同時心中也十分困『惑』不解。“但是,他怎麽還是一個人類,而不是一個惡魔。他主持了儀式。”他理應變得更像高階惡魔。

“可是他們怎麽自己打了起來?”

那個肥胖的,跌跌撞撞的主教好像一名戰士一樣迎向了張牙舞爪,在他們看來像是故弄玄虛,狐假虎威,更像一隻章魚的惡魔牧師。對方的爪擊他們都能用各種輕鬆的方式避開。但對一個脂肪多過肌肉的胖子而言,那些統統難如登天。他衝了上去,以傷換命。李歐承認,他感覺到了某些熱血沸騰,不關乎情感的好惡,僅僅是出於對戰鬥的渴望。

“他們為什麽打起來,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們當中發生了什麽事。”李歐說,“但是敵人的敵人總是朋友。不管什麽原因使得他們內訌,隻要救下那個胖子就知道了。趕快!”

一,二,三,四……還有八個……

李歐默數著。又死一個。還有七個。

十三個牧師已經死掉近一半,他所擔心的邪惡咒法不會再有了。然而主教已經搖搖欲墜,渾身是傷。

“他支撐不了多久。快!”他再一次催促。

然後,李歐聽見了門羅?塞爾特一聲爆發似地大吼,他抬起頭,看見對方不顧一切地認準了一個牧師筆直地衝了過去。其餘牧師的爪子凶狠地抓在他的身上,撕下一塊又一塊皮膚和肌肉。門羅?塞爾特沒有停下他的腳步。他在爪子的漁網裏奮力掙紮,肥胖的手抓住了一個牧師的脖子,將他死死抓了過來,右手的短矛順勢狠狠刺進了對方的腹中。接連三下,李歐隻感到陣陣解氣。

再也不會有人人因為他的肥胖而嘲笑他了。“他是一個真正的戰士。”塔裏奧騎士說,“不管他之前做過什麽。都配的上戰士的稱號。”

“看他的武器。”學士小姐眼尖地指出,“那根短矛。”

主教手中的短矛閃爍著耀眼銀光,璀璨奪目,甚至令那些惡魔的牧師不敢靠近。李歐能感受到某種魔法的力量滲入了主教的身體,讓他重新煥發了活力與生機。

“一種邪惡的法術。”羅茜說,“我能感覺得出來。激發潛力,損耗生命。每戰鬥一分鍾,他的身體就會蒼老十年。”陰損且黑暗的術法。“但是用在這裏,剛剛好。”

“那短矛是屬於神廟的。”沙漠武士忽然說,“曾經是。它的上麵有黑太陽的標誌。”

“後來呢?”

“它被賜給了城主。”

毫無疑問,這又是那顆頭顱幹的好事!盡管自己變成了那副模樣也能施加自己的影響。“那個東西肯定被動了手腳。”羅茜說。李歐這會覺得他對那顆頭顱做的實在是太人道了。

主教本應化作不懼疼痛的戰鬥機器,然而一陣呢喃聲的波動打破了他的轉變。

“魔法!”羅茜大聲提醒。

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門羅?塞爾特,蠻橫地擠壓。李歐清晰聽見了對方肋骨折斷的聲音,看見鮮血仿若雨珠從主教的身體裏噴湧而出,從高台上灑了下來。他快死了。

他們跳上了高台。牧師們轉過頭來——兩個不再守候門羅?塞爾特,朝他們衝了過來,另一個維持法術,還有三個家夥開始低聲念起咒語及禱文。

還有六個。李歐告訴他們,“一人一個。”

他找準了施展束縛法術的牧師,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石階。一個牧師試圖阻攔他,卻被鴉人一斧子擋了下來,淩厲的寒光砍斷了牧師的雙手。牧師淒厲的喊叫,在地上打著滾。另幾個牧師將通過祈禱換來的神術對準了李歐。然而從李歐耳邊呼嘯而過的幾支光箭準確地命中了他們,打斷了他們的咒語。

一支光箭『插』在一個牧師的胸膛上,灼燒著他的血肉。緊跟李歐身旁的陸月舞當即撲了過去,一劍封喉,幹淨利落;沙漠武士的斧頭更是與光箭同時命中了另一個牧師的喉嚨,將對方的腦袋整個削掉。隻留下半茬脖子的軀體站在原地,仿佛噴泉般灑出滾燙腥臭的血『液』。

幹得漂亮,李歐不禁為他們叫好。

折磨門羅?塞爾特的牧師驚呆了。他停下了法術,看著『逼』近的李歐不知所措。“嘿,你想我了嗎?”李歐跳上最後一級階梯,隻剩下一個牧師了。“我可是白魔鬼,惡魔的死敵。”他揮舞起長劍,符文閃閃發亮,宛如夜晚星辰。牧師驚恐地盯著他,連連後退,嘴巴裏說出一連串飛快的詞語。李歐確信那不是咒語。“抱歉,我聽不懂你的惡魔語。”他說著,劍刃跳動閃光,往前踏了一步,兩步,然後猛地揮出長劍。“但是我想說,我的劍肯定想親親你的腦袋了。”牧師的腦袋一分為二,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然後李歐又上前了一步,將長劍釘入了那隻不肯閉上的餓黯金『色』大眼睛。“我討厭你們的眼睛。”

他的腳下發出了一聲輕微的笑聲。“我也討厭。”對方虛弱地說。

門羅躺在地上,身體全無知覺。剛才那句話他已經用掉了全部的力氣。然而此時,他的心中一片安寧,此前折磨他的冤魂現在仿佛精靈般在他的耳邊歡笑,所有的自責與愧疚都化作過眼雲煙,變成了充滿了愉悅的解脫。

我做到了。他欣慰地想,我馬上就會來見你們了,我的朋友們。他感覺白魔鬼正在試圖救治他。但他已經用不到了。他想給他們說一聲抱歉,再說一聲謝謝。

然而,當他勉強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頭頂的天空天火漸漸消散,流星不再下墜,一扇金光燦爛的神國之門在天際緩緩開啟。花瓣飄灑,仙樂降臨。這是我的幻覺嗎?他難以置信。但是片刻之後,長著五彩翅膀的天馬出現在他的麵前,騎在沒有馬具的天馬上麵的,正是他以往曾膜拜信仰過的諸神的神使,他曾為他擦拭過雕像。

在門羅雙眼全部黑下來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的是轟然炸裂的神國之門,和一隻冷漠無情的巨大的倒立的黯金『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