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大地,黃沙漫天的國度地麵因熱浪而扭曲。康納每走一步感覺都像是在掙脫一個牢固的囚牢。沙礫包裹住他的腳踝,不斷將他往下拽,想要將他吞沒,他不得不賣力地抗爭,瘋狂地掙紮,就像他曾經陷入的恐懼一樣。

他被紅袍僧侶扔進流沙池。既滾燙又冰冷的沙礫吞沒了他的腳踝,他的腿,他的腰,沒過胸膛……他大喊大叫,聲嘶力竭地掙紮,然而這隻是讓他沉淪得更快。流沙淹過了他的脖子。他的嘴唇嚐到了黃沙的苦味。[..|com|]

“救我。”他無助地乞求。

“別動!安靜下來。感受這沙裏的生命。”紅袍僧侶盯著他的眼睛,他的雙眼裏有著看透世間死亡的平靜。“感受它的脈動,康納。它就是我們腳下的大地,所有的生命都因它而生。聽聽它的聲音,它自然會給你喻示。”

康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過來的。他隻記得當他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了堅硬的赤楊木**。可是胸膛上的擠壓感仍舊遲遲不肯退去,壓抑得他幾乎沒法呼吸,他甚至一度認為,他呆在漆黑的房間裏,身下安逸的堅硬觸感都是他的幻覺。

然而,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是確確實實地活著了。

他們離開了龐貝德卡爾,平平安安。盡管有生有死,曆經大戰,但比起他想象中的場麵來……他覺得簡直算是不可思議。難以計數的惡魔,狂『亂』蠱『惑』的咒法,那顆頭顱,那隻黯金『色』眼睛,還有煉金術士念叨不斷的黑太陽……所有的所有,現在看來好像都輕而易舉地挺了過來,他突然明白了神諭的意義。

感謝諸神。他虔誠地祈禱。

因此現在,康納正聽從諸神向他揭示的另一個喻示,帶領他們去另一個地方。但是他沒對他們說。他們是無信者,康納深知這一點,無論是煉金術士,亦或女法師,或者是寡言少語的女劍手和見識非凡的學士小姐,他們統統不信諸神。如果他說出口,隻會招致反對。那樣隻會辜負諸神的恩澤,然而他也知道,這也將會揮霍他們的信任。

他們信任他,所以任由他帶路。

然而康納有些不安。畢竟他是在用欺騙來回報對方的信任,也許注定將親手葬送自己用並肩作戰換來的信任。但細細比較,他發現相比起來,自己更在意諸神的榮光。

身後白魔鬼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康納不知道那些白魔鬼是否能跟得上他的腳步:他們中的戰士還背負著沉重鎧甲——上麵滿是斧錘和刀劍劈砍出的凹陷和裂紋。幾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們受盡了折磨。他扭頭看了一眼,發現她們搖搖欲墜。但是綠洲還在五裏外的地方,前麵還有數座沙丘等著他們一一攀越。

“這是往哪走?”康納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綠洲還未到,隊伍裏的學士小姐發現了異常。他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思索著應該如何回答。

“我們去哪裏,武士?我是說,布蘭迪克。”煉金術士問。他的眼中充滿了質疑。

康納嚐到了愧疚的滋味。“前麵不遠就有一個綠洲,我們要去那裏。”康納看著隊伍裏的女孩們,“她們……我想我們需要好好休息一陣。”

他們一路衝出了龐貝德卡爾,馬不停蹄地行走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將殘破的神廟遠遠甩在身後,甩在地平線之下。每一個人都快到極限。疲倦,缺水和饑渴對他們形影不離。

“好提議,可是……”

“沒有沙漠之母在那兒吧,”女法師的冷笑如此刺耳。“我可不想再遇見沙塵暴。”

她的話聽上去像是在指桑罵槐。

神沒有警示。天空也晴朗無雲。“沒有。”康納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們的眼中仍然困『惑』,並且充滿懷疑。康納認為他們一定察覺到了不妥,隻是他們沒有挑明,仍給他了機會。但是他注定要辜負他們了。康納一句話沒說。他看見煉金術士向喜歡著他的女孩子們搖了搖頭。康納鬆了口氣,以為他們的談話終於可以就此打住,暫時結束。

然而……“這裏絕對不是去海邊,去席斯裏郡的方向。”商人的兒子忽然『插』口道。

康納抬起頭,怒視著對方。盡管他深知這無法隱瞞,但仍舊壓抑不住騰起的怒火。多嘴的家夥!他心裏想著,竟然還敢妄稱自己信仰諸神。

“她在東方,而我們這是在朝著西北行進。”這是他父親的聲音。愚蠢的兩父子。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方向!”薩沙?喬雷衝他吼道。“我也是諸神的子民。”偽信徒!康納攥緊拳頭。“我們這是在深入腹地!”

“你要帶我們去哪?”煉金術士再一次問。

“我可不想成為木乃伊。”女法師的話有如火上加油,曾經並肩作戰的白魔鬼們都用敵意的目光打量著他,仿佛他就同之前被沙鰩拖入沙裏的那個家夥一樣,他也被視作了叛徒。這種目光讓他受傷。騎士們站了起來,朝他走近,握緊了刀劍。

康納知道不能再瞞下去,他得實話實說。然而他無法知道,但他又一次說這是由於諸神的喻示時,他們會作何反應。他在躊躇與猶豫當中開了口。

夜晚的沙海靜謐無聲。清澈的水麵微微泛光,在銀『色』月光與漫天星辰裏像銀幣般閃爍。康納撓了撓腿肚,一隻蜥蜴從上麵爬了過去。不遠處的湖裏『蕩』起的水花聲傳出老遠。他隱隱約約聽見了女孩子們的交談,幾乎每一句話都不離煉金術士。康納不經為煉金術士的女人緣感到某種程度的羨慕,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生理上的衝動。

他很快就感到了自己的醜陋。“你是諸神的戰士,不是惡魔的麵首!”紅袍僧侶手裏握著生滿尖刺的長鞭,狠狠地抽打他的身體。火辣辣的疼痛席卷全身,而他被吊了起來,無法掙脫。他的全身一絲不掛,鞭子落在每一個地方——包括下身。他一度以為自己會遭受到故事裏太監的對待。他驚恐無比。但是,當紅袍僧侶累了之後,他扔下了長鞭。“我們不禁欲,但是禁止以這種醜陋且罪惡的方式來宣泄你的**!”他對康納說,“停止你對女人的想象。諸神會為你安排一個女人到你的身邊,隻是時候未到。”

康納不清楚所謂的時候究竟是何時。此後的訓練和戰鬥是他生命的全部,他認為為諸神獻身才是他的歸宿,但此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齷齪。他竭力壓抑住讓他感到尷尬和痛恨的『騷』動,在一顆枯死的樹下盤膝坐著,放輕了呼吸,均勻地喘息,然後進入了冥想。

周圍很快變得寂靜,康納進入了魂遊的狀態,他漂浮在一團棉絮般的雲層上麵,四周一片漆黑,但仍有某種不可知的東西在投『射』光亮。他發現自己能看見周圍的一切。他的心髒如雷般鼓動,呼吸仿若厲風。一片漸漸明亮的柔和的光裏,他無神且空洞的眼睛看見了數個由黑暗所構成的朦朧的人類形體,和數雙灰白的眼睛。

這就是諸神之像。康納不是第一次見識他們了。他跪了下來,進行朝拜。他以為今晚的冥想會痛以往一模一樣,沒什麽區別。朝拜之後他就會退出深沉的冥想。然而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在這些高大如雲的人類形體下麵,他看見了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形體。

“你是誰?”他帶著困『惑』與不安問。

“你是康納,我知道。”那個形體說。

在他的腦海,一種思緒,一種印象逐漸成形。“你是那個老嫗?”康納驚訝地說,“那個預言的占星術士。”

“也是諸神的信使。”

信使?那麽……他感到了震驚。“我聽到的那些聲音……”

“都是源自於我。”

康納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他得到的喻示不是來自諸神,而是來自另一個同他一模一樣的凡人——盡管她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占星術士,能預知未來。但他無法忍受對方假借神明之意的謊言。“你欺騙了我。”他找尋自己的武器,但是在魂遊的世界裏,鋼鐵不複存在。

“我轉達諸神的意誌,僅此而已。”

她的話似乎有某種魔力。康納相信了她,或者說,他選擇了逃避,不願深究真正的事實。“你怎麽會……你怎麽能在這裏出現?”他懦弱地問,“你出現在這裏,是想說什麽?”

“為了你的責任,為了你踐行的諸神的道路。”

“我聽不明白。”

“很快你就會知道。”老嫗說。那形體圓珠狀、永恒不變的雙眼流『露』出傷感和惋惜的神『色』。“前方有諸多險阻……諸神在看著你,我的孩子,他們會指導你,但不會事事給你答案……恐怕有很長一段路,你得自己一個人走了。”

“一個人走?”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祈禱再也得不到回應?

“諸神並非無所不能。”老嫗告訴他。“他們的力量漸弱,此時正需他們的信徒為之奮鬥才能重現輝煌。”她的聲音漸行漸遠,仿佛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在拉扯著她脫離她的冥想殿堂,她的聲音變得驚恐且慌『亂』,她的形體變得扭曲且朦朧,然後消散無蹤。

毫無預警地,無形之境消失在奪目的閃光中。康納睜開眼,彷佛從夢境中清醒。他在沙地上躺了下來,遠離火堆和彼此大聲爭論的白魔鬼。他聽不懂他們的話,但他知道多半是與他有關。然而此時他的腦子裏不斷回想的卻是那個老嫗的一番話。他始終想不明白,所謂的磨難和阻撓究竟是什麽?還有諸神……他們是不是已經……康納飛快地掐滅了心中不潔的想法。在困意湧上來之前,他決定去詢問他的導師,那位紅袍僧侶,請求他為他指點『迷』津。

早上,當朝陽初升的時候,煉金術士叫醒了他。

整整一晚,康納都沉浸在糾纏不清的夢境裏,那些惡魔,還有哀嚎著的諸神衝擊著他的靈魂,他感到自己的信仰搖搖欲墜。他不能再等了。他騰地站了起來。

“享用一道熱餐吧。”煉金術士說,“有力氣才能前進。”

康納謝過了他的好意。然而盡管說是一道熱餐,但仍然是沙漠旅人再平常不過的肉幹和淡而無味的碎肉湯。他早已習慣了這味道,但是此刻什麽都吃不下。

“我沒胃口。”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將隻咬了一口的肉幹塞進口袋。“我會留著路上吃。”

煉金術士看了他一眼。康納忽然覺得對方在曆經種種不順心,深受毒素之苦的時候,那雙眼睛也仿佛看穿了他。“布蘭迪克。”煉金術士的問題讓他感覺到了心安。“還有多遠?”

康納喘了口氣,“今天傍晚就能到。”

修道院坐落在距離康納腳下的沙丘之外半裏遠的沙海盆地。微風吹動之下,流淌的黃沙仿佛條條河流從寬廣的沙丘之間的壕溝注入盆地裏的沙之湖。遠遠看去,沙海反『射』著傍晚時分微醺的橘『色』光亮,仿佛是波光粼粼的湖麵,泛起的片片魚鱗。

“那就是修道院。”康納指著那座光禿禿的土黃『色』建築說道。一個小型綠洲在半塌的修道院院牆外麵,同周圍死氣沉沉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年幼時他來過這裏一次,但是此時他發現,綠洲已經縮小了整整一半。世道在變化。他感慨著。“我們馬上就到了。我的老師早早就準備好了一切,讓我們加快速度吧。”

“你的老師,那位紅袍僧侶,是一個人嗎?”煉金術士問。“這裏太偏僻了。”

“還有一些老師收留的孩子。”康納解釋,“僧侶們負責教導他們。我也曾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當他們長大十三歲時,會有人負責將他們送出去。”

“送去哪?龐貝德卡爾?”學士小姐說。

“是的。”她的話勾起了他的往事,想想如今的那座惡魔城。他不願多談。

“為什麽管它叫寂靜聖所?”煉金術士問。

“因為居住在此的都是僧侶及懺悔者。他們尋求求在沉思、祈禱與靜默當中償還罪過。”康納細細解釋,他覺得他的解釋很有必要。他不能讓白魔鬼擾『亂』修道院的平靜。“修道院裏隻有紅袍僧侶和孩子們能說話,並且那些孩子們也隻有在一天的特定時間裏才可以。”

“什麽?”康納聽見煉金術士詢問。剛才的女法師發出了幾句低聲的呢喃。“這裏更像是一個囚牢。”她再度開口,可他聽了出來,這不是重複。“苦行僧會愛這裏,我可不喜歡。”

康納跳下沙丘,腳下一片平坦,沙礫也似乎不再柔軟。堅實的地麵。他聽見了白魔鬼們清楚地喘息聲:他們放鬆了警惕。於是他抬起手,準確地做了個小心的手勢。

“怎麽回事?”

他讓白魔鬼們取出繩索,把他們每一個人都連起來。“如果今晚想睡在堅硬的木板**和屋簷底下,現在就必須這麽做,跟我一起穿越流沙。我們稱它為流沙之路。”他不可抑製地打了個顫。“有無數試圖逃跑的孩子陷入其中。每一個活下來的都深知教訓和生命的不易。即使我熟知這裏,我仍然對此心懷畏懼,小心落腳之處。記住,排成一列,隻踩我踩過的地方,就能到達另一邊。煉金術士,看好你的女孩子們。”

修道院聳立在西北的地方,康納沒直接朝它走,而是折向東方,往另一座沙丘走去。遠處的太陽已降落在沙丘背後。沙海變成了一麵平滑反光的鏡子。四處都全然一致。然而康納卻提高了警惕,不時的停下來小心地探尋,他的短矛成了盲人的拐杖。他一會拐往西,走了一百米之後,又突然向南走了一陣,徹底遠離修道院。

“我看不出有什麽不同。”康納聽見一名騎士在說話,在他詢問下,跟在他身後的煉金術士翻譯了對方的話。“不是要去那地方嗎?”騎士在後麵叫道,“我們好像在到處『亂』逛,就是沒朝那裏走。”

康納停下了腳步。“好好看著。”口袋裏的肉幹被他扔到了一米遠的沙地上。騎士的譏笑頓時半途截斷,像是突然被扼住了脖子的鴨子。黃沙毫無預警地覆蓋住了那塊肉幹,眨眼間肉幹就消失在他們眼前。白魔鬼臉上布滿驚懼。

“通往信仰的道路崎嶇難尋。”康納說,“唯有信仰,耐心,等待,堅持和虔誠才能幫助我們找到通往安寧的路。”他重複了紅袍僧侶的話。

黃沙在周圍變化著『色』彩。隨著夕陽的下墜,短短片刻之內就變化出上百種斑駁的『色』調。金『色』的沙土,橘紅的石塊,漸漸暗下去成為朱『色』或紫黑的斑點,一串他們踩出的腳印就在康納身邊五米遠的地方。他轉了一個又一個彎,等到地麵變得堅固,他估計至少走了一裏半路。

康納解開了捆在腰間的繩索,走完這段流沙之路,站在修道院麵前的時候,康納覺得心中的困『惑』遠離了他,他的信仰重新堅定起來。他跪在了修道院堅硬的石磚台階上,低下頭去親吻滿是塵土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