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化入酒,落芳紛紛垂人淚。

雨水仿佛斷了鏈的珠子,澆灑在三月末的京城裏,行人打著油紙傘流連於市坊街頭,連綿不絕的春雨似乎並沒有給京城的老少爺們帶來多少不便,即使京畿之外戰火已燃千萬裏,比這雨水還要猛烈不休,可京城中依舊一副泰然繁榮的景象,公子騎馬,仕女藏車,該尋歡的尋歡,該遊玩的遊玩,不曾改變著什麽。天朝之下,非到戰火燃眉,城池傾垮,從來都是太平盛世。

“你還真大膽呢,就這樣大大咧咧的走進京城,不怕被大煜皇室發現嗎?”

“連你都覺得我大膽,那皇室又怎會想到我敢回京?”

青年打著油紙傘,閑庭信步般走在京城玉濯街上,雪白的袍尾劃過地麵,不落半點泥濘。在他身旁,並肩而行著一個綠衫女子。她身材修長嬌若纖柳,頭上紮著一方粉色的發巾,堪堪將額頂的犄角遮掩。兩個人撐著油紙傘中,漫步雨中,臂膀間始終隔著半寸之距,可在行人眼中卻仿佛一對偎依呢喃的情人,同樣的氣質卓然脫俗,般配無比。

“哦?你就不怕被京城故人識出嗎?”

敖雲微抬螓首看向身旁的男子,目光飄過那幾縷透著滄桑的銀絲,眸波流轉。

“時過境遷,四年過去了,又有誰還能認出我?”

“這可不一定呢,我在炎州偶爾還能聽到說書人的那些段子,什麽君公子以一戰百,君公子血戰煜帝,聽得雲兒耳根都快生繭了。你當年在京城這麽有名,才隻是區區四年,這京城人又豈會將你忘了。”敖雲淡淡一笑,餘光流連過路旁的店鋪寶齋,腳步微頓,嘴角漸漸彎起一絲俏皮,“我還真沒說錯呢,你看,那裏居然還掛著你的畫像。”

周繼君微微一怔,停住腳步看向那處畫齋,隻見門梁上掛著幾幅待售的畫卷,其中有一副,上麵的少年站在寬大的擂台中央,滿臉冷漠,而在他身邊盡是重傷倒地的武者。血流成河的擂台上方用朱顏點綴著赤紅的火雲,流霞映照在少年身上,將他置身火焰,眉宇被這圈火焰襯得猙獰恐怖,看起來仿佛從幽冥磷火河走出的妖魔。

“你那時候還真是威風。”敖雲目光流轉在那副畫卷上,淡淡一笑道。

“年少無知的衝動和自大罷了。”

“那你現在就不衝動了嗎,還敢來這京城。我還不知道你來這做什麽呢?”

“來找封神雲台。”

“這樣可為何要來這畫齋坊?”

眼見周繼君隻是笑而不語,敖雲眉頭微蹙,細細思索著,沒過多久她的眉宇舒展開,嘴角彎起一縷繾綣。

“原來如此,公子還真是心思細膩。”

說著,敖雲忽然跑出紙傘,斂裙走到那處畫齋前,昂著頭細細打量起周繼君的畫像,隨後問向店掌櫃。

“這人似乎是被大煜通緝的欽犯,為何還敢掛於此處?”

掌櫃微微一愣,看了眼那幅畫卷,隨即摸了把短須道,“看來姑娘是外鄉人吧,你有所不知,出售這君公子的畫像是煜皇準許的,不僅是君公子,其他反王逆賊的畫像敝店都有賣,姑娘想要誰的盡管開口。”

“莫非是煜皇想要天下人識得他們,無形之中布下無數眼線。”

敖雲低聲自語著,隨後抬頭,就見周繼君已經邁步走進店中。

“公子可要買畫?”

掌櫃看見一身氣質孑然的白衣公子走進畫齋,殷勤地迎了上去,可當他看清眼前的男子時,忽地一愣,卻是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見到過。

“我們就看看。怎麽了?”周繼君輕笑一聲,看向皺眉苦思的掌櫃。

“無事,隻是覺得公子有些麵善,可能是以前來過敝店。人老了,記性也不好了,公子勿怪。”

“我們從外鄉來,掌櫃的認錯人了。”

周繼君說完,看了眼嘴角浮起戲虐的敖雲,隨後徑直走向掛滿畫卷的牆壁,細細打量起來。

在他原本的行程中本無京城,卻因封神雲台之故特來一探,想要看下這雲台是如何修築。可在皇宮之中聚集了無數強橫的仙神以及人尊,若用心念去探,瞬間便會被發現,因此隻能從別處尋找。世間風情除了人們交口相傳外,往往記載於墨客的朱丹之中,這封神雲台的築建再如何隱蔽,總會在京城十數年的畫卷那個留下些許蛛絲馬跡。

“這些畫的手法都以印染為主,再取溫火熏烤,虛幻不真切。”敖雲來到周繼君身旁,仰起頭掃過牆壁上的畫卷,目光落到一副繪著青山晚霞的畫卷上,“就比如這幅,晚霞與青山相接,本是可以用挑染,卻被火熏得過了,看起來好像天地都連在一塊。”

聞言,周繼君心頭一動,轉目看向那幅畫卷。隻見在青山之上映起一片霞光,內中仿佛燃著熊熊烈火,將天地間照得比白天還明亮。而在畫卷一側書著作畫日期,初平元年,恰恰是煜德帝剛剛退位,煜賢帝繼位的那一年。眼見周繼君走到自己身邊,抬頭看向那幅畫卷,敖雲眼中閃過疑色,不由得又看了眼那畫。

“公子,你認為封神雲台修築在那吧?”敖雲輕聲問道,思索片刻,隨後轉身向不遠處的掌櫃說道,“請問這幅畫是取於哪裏的景致?”

“這是京城東北郊的青徵丘,乃是十幾年前聞名京城的書畫大家劉先生所畫,兩位可是看上這幅畫了?”

“大家所畫?”周繼君和敖雲互視一眼,隨即望向掌櫃道,“可有其餘有關青徵丘的畫卷?”

“原來公子喜好風景畫,我想想,有了,這裏還有幾幅。”說著掌櫃將周繼君和敖雲引到對麵的牆壁前,指著上麵兩幅畫道,“這些都是名家所畫,隻不過早於之前那副畫。”

周繼君抬眼看去,初看並沒發現什麽異常,可細細一看卻發現似乎哪裏有些不一樣。

“公子,你有沒發現這兩幅畫中的青徵丘比之前那幅裏的要矮上許多。”一旁的敖雲忽然開口,眼中泛著喜色。

“的確。”周繼君回眸看向劉大家的那副畫,又看了看眼前的畫卷,兩相比較,這青徵丘的高度確實不同。

一旁的掌櫃聽得滿頭霧水,剛想說什麽,就見那白衣公子拿出一隻金銖道,“就買劉大家的那一幅了。”

掌櫃的接過金銖連聲道謝,將那幅畫從裱中取出,卷起來遞給周繼君,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凝滯在白衣男子眉角的那處疤痕上,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麽卻又模糊不清。輕歎口氣,掌櫃的一邊埋怨自己的記性,一邊將兩人送出畫齋,綿綿細雨中,那衫白衣飄蕩若雲,格外的輕揚出塵。下意識地,掌櫃瞟向掛在門梁上的君公子的畫卷。

“人老了又開始亂想了,相貌雖有幾分相似,可”

掌櫃話音戛然而止,卻是陡然看到少年武者眉角那條暗沉的疤痕,猙獰蜿蜒如虯蛇,腦中回想起適才白衣青年的相貌,畫齋掌櫃牙齒打著顫,臉上的皺紋如樹皮般簌簌抖動著,麵色頓時變得枯白。

“是他,真的是他,君公子他又回來做什麽?”

四年前,周繼君宛如流星般劃過京城,將無數人的光芒都掩飾在他血洗京城的殺戮之中。那一場大戰到現在都讓京城人記憶猶新,如夢魘般籠罩在人們心頭,屍骸血骨,京城許久未曾有過的大動亂,皆因那個少年一怒而起。

“莫非又要出亂子了?”

年邁的掌櫃踉蹌著走回店中,抬頭看向那兩幅青徵丘的畫卷,目光閃爍,久久無語。

東南郊外,周繼君和敖雲撐著油紙傘走向那座青灰色的山丘,雨水打在矮丘上,激起一片青檬的水霧,水霧之下空茫茫,什麽也沒有。

低咳漸止,周繼君抬頭看向青徵丘,眼中閃過疑惑之色。

“若這裏真有封神雲台,也會用陣法掩飾起來。”一旁的敖雲輕聲說著,隨即皺起眉頭看向周繼君道,“公子為何一路咳個不停,敖雲這裏有丹藥可以止咳。”

“不用浪費丹藥了。”周繼君開口道,“我這是老病了,雨天就發作,世上再好的丹藥也治不好,唯一能壓製的隻有酒。”

說著,周繼君望向眼前的山丘,張口吐出一團白氣,手執棋盤的詭道蛇人立於半空。棋盤中央,那三方雲閣圍繞天元之地鼎立其上,詭道蛇人伸手揮出一股詭道之力將棋盤中的雲霧消散,隨後翻腕把棋盤豎起照向青徵丘。大風揚起吹向山丘,青色的雨霧漸漸消散,一座高達百丈的金色雲台在矗立於山丘之上,卻是若隱若現,飄渺無形。

敖雲輕咦一聲,好奇地看向詭道蛇人,嘴角微翹。

“好手段。”

“這便是迷陣了。”周繼君看了眼籠罩在雲台四周的白光,開口道,“不過我早就將三方雲台的虛影生成與棋盤中,隻要尋著方位,就能讓它們現形。敖小姐,你博聞多識,且幫我看看這雲台是用什麽修築成的。”

“好。”敖雲應道,隨後遙遙望向不遠處如金字般矗立於山丘上的龐大雲閣,由下而上細細看去,“最下一層是金玉,為雲台基柱。往上是藻玉,此玉五彩繽紛,能引瑞獸。再往上分別是泠石、檀木、嬰石、太歲晶”

敖雲將修築雲台所用的材料一一道來,可當她看向雲台最上層時,卻陡然一怔。隻見在那四方圍欄正中站著一個穿著儒袍的男子,他雙目無光,臉上全是皮肉翻卷的可怖疤痕,就這樣靜悄悄地立於雲台最高處,望向遠方喃喃自語著。

良久,他低下頭,瞽目黯然無神,卻直勾勾地對上撐著著油紙傘的周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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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點事,就一章了。還有,貌似沒多少人配合爆發,都好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