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鯉

那一年的雪有三乍厚,村子裏的煙火一天一天少了起來。夏秋兩季顆粒無收,村民在這個隆冬的天氣裏,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後,當第一個人開始承受不住饑餓,鎖上家裏的門窗,拄著一根棍子,走出了這個村莊時,村莊便一天比一天寧靜起來。壯年、青年、婦女、少年,每天都有往出走,而絕無回還的。在數百家住戶的大村莊裏,最後隻剩下幾十家還在堅守的時候,先後又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開始走掉了。老人死的樣子很淒慘也很恐怖,圓睜雙眼,仍然保持著一個扯脖子的姿勢,手腳繃直。其實都明白的,隻是誰也不點破,最後那一頓飽餐,足以讓老人好好上了路,陰間也有勁走到地方。不知道這是孝還是不孝。而另一個孩子的死則是活活憋死的,咳嗽,可是連咳嗽的勁都使不出來,就那一口痰卡著,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漸漸的呼吸全無。死亡已經成了每天都要經受和考驗的主題,剛開始死人時還有哭泣和眼淚,一口薄棺材,到了最後,連哭聲也沒有了,甚至連把親人刨個更深的坑的力氣都徹底沒有了,草席一裹,路邊的草叢壕溝,就成了這些親人死後的葬身之地。

這蕭殺的寧靜,一天比一天可怕。整個村莊都靜止在某個點上,經常幾十天偶有一點響動。隔壁家的嫂子回來過一趟,拿自己的女兒去了陝西換回來一些苞穀和雜糧,在深夜的時候偷偷把糧食埋在牆根下,於是他們一家在這個冬天是唯一炕頭有熱乎氣的人家。而她的孩子們總是腆著臉在嫂子家喝完苞穀糊糊的時候,跑過去搶了人家吃過的碗筷,拿回家涮涮,燒沸了,喝上幾口。喝完了,再去送回去,當然好心的嫂子會給他們弟三個多留點碗底兒。可是當喝光喝淨的時候,嫂子會跑出去在院子中間的柿子樹旁蹲著大哭一會兒。嫂子說,全家喝的都是她閨女。

夏雲仙在除夕的前夕正式出發了,隔壁的嫂子大致指了她一個方向,她就背起褡褳上路了。她走的時候再三叮嚀自己的男人要照顧好三個兒子,尤其有氣管炎的二弟水驚春,小名春兒。

大概兩個月後,夏雲仙才回來。她並沒有如隔壁嫂子一樣拿回些像樣的糧食,而家裏也沒有女兒可以出賣。她兩個月的奔波換來的隻是褡褳裏發黴的苞穀饃、麩子麵、些許麥子及一些碎豌豆。饃全是半砬子的,甚至有的僅僅比指甲蓋兒也大不了多少的碎花花,她也藏的嚴嚴實實地拿了回來。

她剛走進家門口,就倒在了門檻上。一連躺了三天,才蘇醒了過來。

她沒有想到,回來前一天晚上,春兒沒了。

等她醒後已經是第四天,她去看春兒的墳,其實也沒有墳,她就坐在那些幾個石塊堆起來的墳塋上,給死去的春兒講故事。

她講道,要沒有那條魚,她也走不回來了。

出了潼關往西走,沿路是秦嶺。秦嶺腳下是河,至於什麽河她也不記得了,但她記得那條河裏的魚。

那是不知道都走了多少天多少夜了,沿途都是冰碴,每天都有無數的饑民從這裏走過,每天這條古潼關道上都有跌倒了不能再爬起來的。人群都很麻木,挑著扁擔拄著棍子,還有人推著推車,推車上坐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孩子,轟然倒下一個,頂多大家停留上幾分鍾,然後又各自起身前行,沒有眼淚、沒有哭泣、沒有任何哀悼,隻有平靜接受甚至覺得死者解脫的表情。

在蛇一樣彎彎曲曲前行的隊伍裏,偶爾發現一坨鳥糞,也能引得一陣無聲的爭搶。人們唯一的信念就是,前麵的秦嶺山頂上,有一大片金黃色的油菜花在起著浪,那些裹著金輝的油菜看上去飽滿而亢奮,花朵原始而激烈,閃耀著炫目的光彩,美麗極了。是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並且一直仰著頭看,隻是秦嶺太深,每每當他們覺得快要走到時,他們才發現,還在下一個山頭之上。於是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有希望總比沒希望的好,那樣的油菜花,在隆冬的天氣裏泛著嬌豔的金燦燦的光芒,這使得這些吉普賽人,一次又一次的搖起了手中的鈴鐺。

就在這個時候,在所有人都盯著秦嶺頂上的油菜花癡饞而耳聾目瞎時,在冰凍的河流深處,她發現了一個紅色的波光那麽閃耀了一下。

這樣的情境下是沒有人注意一條看上去死寂的冰河的,她開始緩緩地放慢腳步,左顧右盼,直到人流出現斷節。

像一隻饑餓了五天的瘋兔,她閃電一樣地衝向了那閃過紅光的冰麵,直覺早就告訴她,這是一條鯉。

手裏的棍子迅速的戳了下去,真的是條巨大的鯉!陽光照在冰麵上,紅色的鯉每個魚鱗上都長著金色的小花,每個花瓣都像薄薄的肉片一樣張開,花瓣下還有若有若現的花葉,仔細看像是某種黃色的植物,會移動,吐著芒一樣的光波,再調整瞳孔把這些芒一樣的光波連在一起看,就是一片活脫脫泛著麥浪的麥田。這麥田整整覆蓋了它的整個身體,背上那若隱若現的脊骨,成了天然的青山和田埂。這條鯉有一人那麽大,或者幹脆比這還大,透明的,僅有一點點酥軟的骨刺外,全是肥厚細嫩的甜肉,粉紅色的,光滑柔軟。肉香透過一尺多深的冰麵仍然撲鼻而來,那香味繞著鼻子鑽進毛孔順著血液歡快的流淌,脆弱的胃部很快在香氣的刺激下開始舒展,渾身的筋骨活絡了起來,這使得夏雲仙一下子氣血上湧,河邊一塊比她腰粗的石頭瞬間就被她抱了起來。

冰塊被砸開了,她衝那條魚飛快的伸出了雙手。

幾乎是同一時間,身後紛遝而來的眾多雙手撕扯著,覆蓋過了她的頭頂。而她自己則被壓倒在冰麵上,被一個一個壓倒疊加起來的人肉骨頭壓得不能動彈。凍在冰塊上的那條鯉很快尾巴和身體被撕碎消失了。夏雲仙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一口吞住剩餘的魚頭。她死死抱住自己的膝蓋,頭頂在冰塊上,嘴裏則開始瘋狂的上下咀嚼著。她的餘光掃過這隻魚頭,魚的兩隻眼睛玻璃一樣反射著冰麵冷冷的光,它在看她,可她已經思考不了這麽多。轉瞬,這隻魚頭帶著魚眼睛,在她的胃液裏往生了。

後來有人說隻是巴掌大的一條魚,幾十個人搶,可她一口咬定那隻魚頭大過她的臉,那隻魚的肉她吃過後,整個胃像被切除了或者永久被填滿了,對饑餓再無感受,一直處於飽足的狀態,所以她才能在討得了些許糧食時,毅然地返回了家。

她坐在春兒的墳前詳細的講那條神奇的鯉。她已經忘記了他的死亡,或者希望他在陰間的路上能如她一樣遇見那隻鯉,然後同樣吃掉,這樣將不再饑餓,可能永遠也不再饑餓。

想起春兒,自己的另一個孩子,夏雲仙不覺得又灑下一些淚來。

“文軒,莫不如帶我走了好。”她喃喃著,向他的笑臉摸過去。

她摸到的隻是一些夜晚飄起來的薄霧……

2生死之約

自從我父親徹底瘋了之後,我奶奶就變得冷冽起來,現在唯一的伴兒——那隻叫踏雪的老貓也死了,夏雲仙越來越覺得聞到了一股死亡臨近的味道。經曆過生死的人,對這種味道是再熟悉不過的,這種味道是有形狀的,刀口形的,鋒利的尖兒,插在心口上。

是的,插在心口上,像那一年。

在一棵枯死的老槐樹下,沿途三三兩兩扁擔搖晃的身影從她們跟前飄過,青花姐眼目已呈灰氣,“普化還有多遠?”問的有氣無力,心裏暗想,自己正與那些身影閂下的繩兒慢慢散開,興許熬不了多久了,連今晚也難說。

“沒多遠了。”

她安慰青花姐,去年跟隔壁蔡家嫂子來過一次,算不上人間天堂,但也是世外桃源了,連畜生的飼料都是豆油泡餅,其它的還用想嗎?她們這些從人間地獄裏走出來的人,有點陽光就是天堂的。如果沒有這天堂的導領,興許,如其他莊子裏的女人一樣,比如張有財家的,還帶著身孕,卻又沒辦法,被賣了,以為是好人家,哭著走了,可後來聽說死了,被賣到妓院不從,吊了自己。更駭人的是,連屍首也照樣賣了,在一家後院裏有她的屍骨,肉被吃得幹幹淨淨,據說,晚上她的哭聲總會嗚嗚響起,要回家。像有財女人這樣的,還有桂花妹子,十三歲被嫁了四次,後來四家聯合到娘家鬧事,撬了糧櫃,嫁了四次換來的口糧,也已顆粒全無,桂花被揪出來,當場棍棒打死了。

不能想了,夏雲仙很怕自己一放鬆就倒下去起不來了,她扶著青花姐的頭,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

還有零星的人影會從她們跟前繼續飄過,有人好似敲著洋鐵皮,“當當當”,悶啞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是個好心人吧,怕這寒冷而又黑魆魆的夜裏掉隊的人閉上了眼,有氣無力地敲一兩聲,驚醒別人也提醒自己。

在她懷裏的頭挪了挪,“喊住這個人,讓他扶你一把。”這顆頭奮力地掙紮了幾下,“我是沒救了,反倒拖累,包袱裏有對紅寶石的耳墜子,應付路上好歹的,你拿了去,用得著就用了,用不著給我桃兒留嫁妝。”向她交代著,已經拚盡了最後的力氣,臉上的笑,無盡的悲涼。

夏雲仙的心一直在抖,青花姐是她兒時的玩伴,一前一後長大,一前一後嫁人,同一個村莊生活。嫁人的那晚,她怕洞房鬧得凶,從後院裏偷跑到青花姐家,那一晚就靠著青花姐睡了,就像她現在靠在她的懷裏一樣,恐懼時的微弱的依靠。然而,薄薄的鈴鐺聲已經越走越遠,再走,就要不見了。

心抖,身子也跟著抖了起來。懷裏的那顆頭越來越沉,呼吸也越來越緊,又一陣蠕動,很快棉絮四漏的襖褲丟在了腳底。“趁我還熱乎脫了給你穿,我那閨女還等著你,……等著你帶她去普化過吃飽飯的好日子,——你到了普化,嫁給那戶人家,要好生照顧自己……有機會就讓秋娶了我閨女,他們般配。”

青花姐一手扯著那條溫熱的棉褲,一手揪著碎花的包袱,漸漸地僵直了起來,呼吸就此丟失了。

薄薄的鈴鐺聲,從潼關山脊後返了回來,夏雲仙揮著淚甩著那條溫熱的棉褲,爾後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沒敢再回頭。

“一定會帶孩子來普化,一定要讓秋娶了貴桃!”

現在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夏雲仙什麽都不怕,可獨獨當青石街上有馬或牛的鈴鐺聲傳來時,她的身體會輕輕地**,被丟棄的青花姐沒有死,而是凍殘了雙腿,被趕貨的人救起送回了老家,所幸的是恰好是在潼關口,關塞要地,趕貨的經常出入。

“是命吧,誰知道活下來好,還是不好?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時候,也許就不逃荒了,死也和家人死在一起,這樣老來七零八落,比當時死了,好不了多少。”

這是唯一一次我奶奶流露出來的悔悟,在她密不透風的內心世界裏,她很少緬懷或者追憶,從不見她精神快感時的情緒,也不見她瘋子古怪時的表情,很多時候她就是一個橐夫,不緊不慢地拉著風箱,仿佛不受製與任何人任何事的幹擾,隻是用布滿灰塵的眼睛布控著周圍人的生活,甚至細密到蟲豸的到處爬動。她就像一顆長在鹽堿地的向日葵,永遠隻望著朝陽,即使垂首,也必須是果實滿滿之時,她的信仰,隻有大地。也正是因為這樣的信仰和她厲行的操守,她從不回首去看自己的前身,即使回憶,都是帶著顧影自憐的成分居多,可現在,她在悔悟,我不知道這悔悟還能持續多久,可是我慶幸,有總比沒有強。

夏老太太在心裏想,眼淚就止不住“吧嗒”掉了下來。她默默地爬上了高高的門樓,在觀台上端坐著,風順著她的脖子灌進來,颯剌剌響。人不如風,風從澹澹天空來,有現成的飛鳥禽獸,有現成的烏雲彩霞,脾性自由,可與河流平行,可與天空交接,而人,尤其她這樣的老人,漫長的後半生,也隻能如土中之蛹,一輩子走不出洞穴,不如一隻禪。她一直以為自己從不曾後悔過,可誰曾想這後悔就藏在貼身的衣袋裏,稍一彎腰就掉了下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開始給那隻被貴桃踢死的貓仔細地剝皮。她從這隻可憐貓的嘴部開始,左手捏住它脖頸子上的皮,右手從嘴巴裏探進去刀子,在它耳後劃下一個口子,之後就象扒腸衣一樣,一停一頓地,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得了一張完整的皮。她把這隻貓皮仔細對著太陽照了照,貓的毛發依然發亮,陽光穿過這些光亮,照進它的內皮,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毛細血管一樣的筋絡,於是,她迅速地給它的皮囊裏塞了揉得軟和的麥草,並且使力氣塞得實實的。它馬上有了骨骼,成了一個新生的枕頭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