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這樣高高地站在門樓上,手上滴著血,看著門前這條熟悉的青石道,想著那一年從這裏走進來,就這麽走進來了,再也沒有走出去過。

3瞞婚再嫁

那是1942年,普化村一如既往的安穩平靜,用一個麵容沉靜的老太來形容這個村落再為貼切不過。一條自西向東的青石板道將整個村子正好分為南北兩麵,這個擁有幾百戶人家的古老村落,白牆青瓦的建築沿著河岸整齊排列,家家的門樓都是飛簷鬥拱、雕梁畫棟。雕刻仿佛是這個村落氏族共同的標誌或符號,他們相信“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以鳳為圖騰的各式雕刻比比皆是,無論是影壁、石礎、龍門對,還是門柱、壁磚、栓馬石,它們都無一不鏤雕著圍繞鳳鳥衍生出的繁複講究的花鳥蟲魚人文獸祖,富戶的青石門墩上雕著麒麟望鳳的圖案,貧戶的再簡單也要刻有“玄鳥佑讀”、“鳳慎”這些字樣。

這一切無不顯示出,這個村落,與眾不同。

陽光曬的楊樹葉子微微發燙,中午休息時分,更是鮮有人跡,隻有幾隻老黃狗在村外藍河邊上的河壩灘裏嬉戲奔跑。不出一月就要收夏麥了,關中土厚,雨順風調,今年看來又可以有個好收成了。

一個女人來到了這裏。

她麵黃肌瘦,灰頭土臉,在盯了這普化村足有好幾分鍾之後,才從恍惚中醒來。當確定這不是在夢境時,她激動得身體有些發顫,在藍河邊上先洗了一把臉,然後挑了一個門樓較高的人家疾步走去。

一隻手剛剛叩到門環,女人就眼前一花,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女人醒來時,睜開眼睛看見的是,一大海碗的精白麵麵片擺在麵前,青綠的蔥花泛著油光正在碗頂上漂著打轉,個個都是勾人胃部魂魄的小妖精。

女人掃了周圍人一圈,仿佛都看不清麵目,隻有麵前那碗麵,是異常清晰的,雪花一樣的白麵,翠綠的蔥花,黃亮的油湯,香氣,熱氣,人間氣,女人顧不著害臊,也不敢再猶疑,先捧著碗,囫圇而下。

栓銀媽看她吃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又端來一碗麵湯給她。

抽抽鼻子,她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後接過來,又大口地喝光了。

女人吞完那碗麵湯,喘了幾口氣,這回,周圍人的麵目是看清了,一個圓墩墩臉慈眉善目的老媽媽笑吟吟地在她麵前站著,親切地叫她女娃娃。

她看到老媽媽身後的一個佛龕,知道她是信佛的,於是張口就說,“姨,能再給我一個饃嗎?”她的語氣完全沒有以往普化村經過的乞丐那種怯意,相反很是自然且麵帶自尊,這倒讓人刮目相看了。

栓銀媽仔細觀察著她一眼,笑了下,讓栓銀又去拿了兩個雪白的饅頭出來。

“細嚼慢咽,這是全麥麵的,吃急了當心噎著。”

栓銀媽等她吃完了,自己也隨她一起盤腿坐在炕沿上,笑著,拉著她的手說話,眼睛始終在她的眉目和腰間掃蕩。

她們若有若無地說著相互關切問候的話,內心裏互相打量,手是握在一起,卻有些咯著的溫暖,像兩個異國來的大使,為這遙遠的相遇,謀劃些什麽。

女人一看就是心思活絡,她似乎從這個慷慨熱情的老太太眼睛裏悟出了些什麽,於是她又開口說了。

“我還有個嫂子在鄰村,也不曉得她討沒討得糧食吃?”女人看了栓銀媽一眼,見她沒有任何反應,自己也覺得有些貪心了,於是有些惴惴地不安。不過,對女人來講,臉麵終究沒有食物更實在可靠,於是猶豫了幾秒後,她咽口唾沫,把兩隻饅頭用一個綠色的頭巾包了起來,然後下了炕做了要走的姿勢。

“要走嗎?”,“要不——再住一晚。”栓銀媽拉著女人的手,說得很誠心誠意。

院子裏,已經聽了半晌的栓銀爸這時重重地對著廈屋的窗戶咳嗽了兩聲。

女人似乎聽出來些滋味,站起來說,“不了。”然後背起褡褳下了炕,等走到屋門口時,想起來什麽,轉過頭又鄭重低鞠了一躬,說,“謝謝姨”。

“河南離這可還遠的很呢。”

栓銀媽對著抬出門檻的背影喊,同時推了一隻在炕前站著的向栓銀一把。

栓銀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騰的一下子就躥到了女人麵前,雙手一擋,說,“不能走。”

他長得又黑又壯,臉憋得通紅。

女人被嚇了一跳,莫不是遇到了黑戶?

女人正在猶豫間,娘倆又把她拉了回屋。

“歇歇腳再住兩天吧,我看我們娘倆也中緣分,越看你這閨女越喜歡得嘞。”

女人被栓銀媽拉著手,而那個黑小子則蹲在地上,守著門檻,見她不言語,這個男人就悶著嗓門說了一句,“我媽是善人,不沾你便宜的,莫怕!”

“住兩天,身體養好了些再走,女娃娃你放心,這普化村,男女老少個個信佛,行善積德,那是族規祖訓,不然哪得這樣的風調雨順?

興許是感動到了,女人流下了眼淚。

“姨,你就認我當個幹閨女吧,我鬥膽求您再給我點幹糧帶回去,——進院子時,我看到咱馬槽上半槽豆餅,我們現在別說豆餅,就是地瓜秧子人都吃不到了。我不要別的,這牲畜吃剩的給我些帶回去也是好的,我們遭災遭的重,夏秋兩季絕收,春上又遭了蝗災,再熬不過去就隻能靜等死了。”

她繞出一口氣,怕被中斷似地,飛速地說完了,然後重重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栓銀和栓銀媽站在哪裏發怔的功夫,已經開了大門等了半天的栓銀爸忍無可忍地走了過來,“啪”的一聲,他把一袋子豆渣扔在了院中間,然後跳起腳罵了幾句當院的馬,“這不知好歹的玩意兒”,然後氣哄哄地摔門出去了。

女人被這重重的摔門聲震得嚇了一跳,她臉臊得通紅,拇指掐在食指上,定了定神,還是選擇了繼續跪在腳地上,眼淚汪汪地看著栓銀媽。

兩天後女人走了,走的時候不僅褡褳裏塞滿了白花花的饅頭,而且栓銀還趕了自己家的馬車出來,裝了一袋子豆餅,一袋子苞穀粒,還有一些小米,親自送她到村頭。

栓銀和女人將要走出村頭的時候,栓銀媽推著車裝了一大袋麥子追了上來。女人說什麽也不要,車上裝的那些,可以給一家子暫時活幾天命了,再說,夏忙前,誰家麥子也不寬裕。

栓銀媽什麽也沒說,栓銀就自己把那袋沉重的麥子送上了馬車。

栓銀送女人和她嫂子坐上馬車時,女人告訴栓銀,她叫夏雲仙。

生活就是這樣的,女人走了,宿命卻在這裏被捆綁了住。那點糧食以為能熬過大旱,卻沒想到大旱後來是蝗蟲害。蝗蟲就是螞蚱,螞蚱比人小太多,可就是這些螞蚱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夏雲仙第二次來到普化時,剛過了隆冬。

積雪正融,靠北一溜煙的高低門樓,滴答著雪水,像一排排水簾洞,靜靜地樹在那裏,幾隻老黃狗在村外藍河邊上的河壩灘裏嬉戲完了,奔跑回來,在家門口打個旋兒,又快樂地奔向別的地方去了。

這裏的安靜祥和,真是在人間之外!

在這人間之外,白色的太陽懸於西天,不僅照耀萬物,而且滋潤生靈,它屬於天堂之光,此時隻有普化的人,與這太陽同在。

女人以幹女兒的身份在拴銀家手腳勤快地待了六個月,等待六個月後麥黃時節,栓銀家糧倉裏近乎三分之一的糧食作為聘禮的核心部分陸續被送到河南時,馬車身後跟回一個極其消瘦的男人,夏雲仙叫他哥,栓銀媽稱其為“她娘舅”。

六件四洋紅、一副金耳環、銀元三十六個、油包六十四隻、老酒兩擔,整齊地堆在炕頭上作為聘禮,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送了三分之一的陳糧,新娘子卻還要一些剛收成、曬得幹簌簌、嘎巴脆的新麥子補加!栓銀家的幾個哥姐親戚都黑著臉,看她娘舅把聘禮和糧食,一點一點地往勞累的馬車上載時,車太重,連那頭平日裏乖順的老馬都不時地尥起了蹶子,並嘶叫了兩聲。

夏雲仙送他娘舅到村西頭的碾盤處,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她叫了聲“哥”,他娘舅沒有回頭,蹲在馬車前拿袖子擦了一陣子眼淚,背對著她說:“妹子,你回去吧,哥沒事,——咱,兩個外甥好著哩。”

馬車帶著銅鈴叮當叮當地走了,帶著男人喉結的抖動和低聲的嗚咽。

夏雲仙在石碾盤上哭了一陣子,默默地又回去了。

4人不如貓

他娘舅就此走了,夏雲仙,也就此在普化村做了栓銀的媳婦兒。

要說這栓銀家,家境不賴:木匠世家、人丁興旺、糧食滿倉。兄弟七人,個個為人強悍,地厚人多,吃穿更是不愁,夏雲仙以一個逃難女人的身份能嫁到這樣富足之家,也算是落了個好腳。

可夏雲仙後來才知道,自己的丈夫栓銀銀命運一直不濟,前麵娶過兩房媳婦。第一個相貌美豔,幾乎看過的人都說看一眼能頂三頓飯,可惜眾人豔羨不久,就狠狠的內心裏嘲諷了一把——新婚不久的美貌女人卷了細軟與舊相好私奔了;到了第二個時,秦家吸取了教訓,平平淡淡的娶了個平平淡淡的女人,這女人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俊不醜,丟在人群裏連爹媽都未必認得,這個女人唯一的優點就是乖順,每日必是全村第一個早起恭敬問安的,每晚也必是全村唯一一個替公婆洗腳拿尿盆的,可惜不育。三年下去,一味味中藥喝的骨瘦如柴,最終的某一天,大家在村外的藍河裏發現了浮在冰麵上的女人,有人說是洗衣服失足落水,有人說禁不住婆家壓力自己跳河,更有人說的離奇,說是女人常去水陸庵拜祭送子觀音,回來太晚被先奸後殺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流言四起,最終大家一致認定秦宅仁家祖墳撞著了煞神。

第二個乖順的女人就這樣死了,沒留得子嗣,按普化村宗規:不能入得秦家祖墳,秦家族譜裏也不會留下她的任何名分。她的到來和離去就像一根無關輕重的雞毛,在秦家灑掃過後,隻留下藍河最下遊野石灘上一塊石碑——秦陳氏,生於三八年,卒於五八年。僅此而已!二十歲韶華,三載人妻生涯,一截拴牲口的石頭的十個刻字,就此一生落地為草,死後還是落個野鬼魂孤,並且很快連這栓牲口的墓碑也被鄰村的放羊懶漢偷走繼續回家拴牲口去了。可秦家即使知道這檔子事,也懶得去管。在普化村任何事情都講求仁義道德,可惟獨對這子嗣宗族事務,唯村規宗律為是!對外人來講,普化村因為宗族發生任何稀奇古怪的事,都是沒有不可能,隻有不習慣。

他們很快動手尋找第三房媳婦,對於娶這第三房,秦家花了不少錢財,不但遷墳動土改造風水,而且準備的財禮也創了普化村的新高。可是周鄰似乎都已聽說了栓銀克妻的事,彩禮再高,這關中平原衣錦食足,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敢把閨女嫁進來。

當夏雲仙這個女人第一次出現在栓銀媽的眼前時,她就看好了這個女人是個生娃的好料、麵如銀盆好福相,關鍵是胯大,胯大好開懷,生了還能生。

夏雲仙走的時候,栓銀媽就把栓銀的生辰八字偷放到那半袋麥子裏讓她帶走了。在夏雲仙被栓銀媽救到家裏時,這鬼精鬼精的老太太就算計好了。“河南那地方可沒得和關中比,去年旱災秋夏兩季顆粒無收,來年春上又遭蝗災,村裏外出的人回來講:300萬人西出潼關做流民,在西安火車站道口以北沿途都是密密麻麻逃難來的河南人。光看普化村外的官道上,來來回回多少拖家帶口要飯的,遍地的河南腔,也能想象到一二。要不是這普化村舊年有皇運,規矩多,不容許外姓人遷進來,不然恐怕也早就成了難民營了。有這檔子天災,就不信這閨女見過腥兒還能繼續吃素不成?憑著這好山好水好地塊,普化村再吃個幾百年都吃不窮的,餓極了的人能不動心?”

這關中厚土好產糧食,尤其這普化村,從有黃曆記載就沒過饑荒年饉的。

果然夏雲仙很快就又來了。

果然一馬車糧食,這個女人就嫁給了栓銀。

就這樣普化村正式迎來了第一個外省的女人當媳婦兒。

就這樣我奶奶在這陌生的小山村裏,身體力行著一個女人對第一個男人和孩子的責任,她成了遙遠的故鄉青雲莊裏的一個傳奇,而這責任和傳奇則意味著對容納她的鄉村和男人是一個莫大的背叛和反諷,她用自己的大腳疾走在遍布荊棘的土地上,一定也哭過,或者半跪過,為了一個生存的希望,可是漫長的時間讓這些哭泣和跪下永遠消失在她的語義裏,她留給我們的隻是剛強和忍耐。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當初那個外省的媳婦兒已經成了半截入土的老太太,現在她正站在自己的門樓上,對著太陽,把鼻子探到貓皮枕上。

“嗐,人不如貓。”我奶奶喃喃著,吐了一口氣。

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正從大兒子廂房的大炕上傳過來,死亡的刀片淩遲著她的心,可是她已經沒有心了,她的心已經從空洞的胸腔裏,掉了下去,從生孩子一樣,被擠壓著排泄了出去。

她知道,她的兒子正行走在另一個荒誕世界的途中,不久的將來,就永遠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