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我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那時盡管天氣炎熱,可回想起來,卻總是溫和的:樹下我的小兵小將吆喝著,耳邊有風,知了聒噪,我把兜滿了衣服的皂角撒下去,黑色的,撒花一樣,劈裏啪啦,撒的遠些,再遠些。看他們呼啦一下子往東,再呼啦一下子往西,我吹著口哨,內心歡愉。

忽然,我就看見皂角樹後的院子裏,一個女人端了木盆出來。

她是貴桃!

普化村外的藍河,除了是我們撒野歡騰的神邸外,也是活前飯後女人們邊耍笑鬥嘴邊洗衣服的天池,可是貴桃卻在這個夏天端了木盆出來打算在後院洗衣服,仔細看,木盆裏放了一件褂子,藏青色,是男人的!

可是貴桃是個寡婦喲!

78年夏的古老鄉村,這個有著寡婦名頭的女人在自己院裏著手洗一件男人的褂子,興許由於熱的緣故,又在自己的深宅大院裏,她毫無顧忌地敞開衣襟,露出細嫩的肚皮和隨風掩起或敞開的半個胸口,我看到的不僅是一個背著名頭的寡婦,更是一個活色生香的尤物潘金蓮。

我發誓,在此以前我那塞滿糨糊的腦袋殼裏,裝的都是潑皮樣子的打打鬧鬧,可獨獨等到今天,在這高高的皂角樹上,那漿糊腦袋瞬間就被一陣響雷炸開。不知是因為陽光燦爛,還是因為氣候炎熱,我開始覺得體內有種叫荷爾蒙的東西噴薄欲出,眼前的女人因細白的肚皮而突兀地以立竿見影的姿態,迅速地橫艮在我的眼底心頭。我持久地對著這個女人發著呆,興許還不自覺地流出了口水。然而還不僅於此,這激動的聯想很快又被更大的快意中止,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複述當初心跳的頻率和映入眼簾的情景,總之在這刺眼的陽光照耀下,我很快被這個女人的顰笑行姿擊中了,沉沉擊中!

院裏有口古井,貴桃搖曳生姿地走到井旁,過來絞水。陽光照在她圓潤的半邊臉上,給她塗了一層油畫裏才有的光輝,她長得小巧玲瓏,肩膀上白皙的皮膚曬得通紅,像披了薄如蟬翼的紅紗。一陣風從我心頭刮過,我的肩頭也跟著抖了幾下,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可我觸到的卻是一陣風,以及藍天白雲的距離。我看著貴桃的影子從我眼前緩緩滑過,這種莫可名狀的情緒,一陣一陣掠過我的心田,我的心第一次要飛了起來,可是你瞧她,完全可以輕鬆絞桶水上來,但卻偏要閑散地轉動著轆轤,擼起的袖子,亮出了半截白藕一樣的臂膀,那白色的上下揮動的月光,羽毛一樣,一撥又一撥地撩著我的心,直到要生出翅膀出來。可她,卻每轉動一圈,都要停下來探頭往井裏瞧上一瞧,不知道是看水影還是看水桶,會籲——籲歎出一兩口氣,仿佛想到了什麽心事,但很快就又笑了,一邊笑,一邊甩起那根油黑烏亮的長辮子。長辮搭在胸前,服帖地,上下起伏,爾後,她又絞一圈。

沉沉一桶水汲上來了,墩在井沿上,濺到了她的臉上,手背擦過去,她扶扶自己的腰,水桶裏一個女人的俏臉映上來,波光粼粼。

在我這15年的世界裏,我對女人的所有認識均來自於我的母親秦鳳凰。而村裏的女人也都如她一樣:說話時,聲如洪鍾;睡覺時,鼾聲如雷;行動時,健步如飛;罵人時,粗鄙放肆;即使是哭泣時,也是地動山搖;要說比男人差什麽,也就差了身下那玩意兒而已;除此之外,身體健壯,形體滾圓;就是難得笑那麽一下,也是托著下巴笑,連門前經過的鴨子都會驚得震起翅膀。

可是我今天看到了另一個女人,她完全的不同於我的母親!

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細白的嫩腰,藕樣的臂腕,淺淺的微笑,水中那瀲灩的影子……

這一切,毫不猶豫地擊中了我,而且難以忘懷!

在圍牆外一陣受到驚嚇的呼喊聲中,我像一隻紙疊的飛機,“叭嗒”跌在了院子裏女人偷種的黃瓜架上,我的左大腿邊側上,一根尖利的小竿紮穿了皮肉。

我一骨碌爬起來,想要丟掉這窘迫趕緊回家,隻是很快我就癱軟在地上,左腿開始劇痛起來。

我閉眼等待著鋪天蓋地而來的謾罵或者毒打。

兩個多小時後我躺在了我家的土炕上,左腿上裹了紗布,木黃色的小方塊兒,浸潤著刺鼻又清香的味道,長大了我才知道那是碘酒。

我的家裏除了香灰外可是沒有這個洋玩意兒的。

李凱的女朋友小月坐在我的炕沿上,溫柔的手指在那些紗布間遊走,很快替我又換了一塊。她穿軍裝,齊劉海,牙齒白白的,笑我。

“這下普化村得安靜些日子了。”

“嘿嘿。”

我不好意思地笑,有幾次都忍不住想對李凱衝口而出講我的“豔遇”,但看小月在,我又吞咽唾沫一樣把這心事咽了下去。隻是不停地幹笑,“嘿嘿嘿”。

多少年後當小月輾轉成為了我的妻子時,她問及此傷的因由,我照舊還是幹笑著,嘿嘿嘿,隻是那一刻我非常慨歎人生之無常!命運大手捏造的泥人,可以在任何的空間維度隨意擺弄組合,如我,如她,如貴桃,如李凱,如水驚秋!怎樣組合都是一個人生,都是一部狂想曲,隻是有人不甘有人憤怒而有人接受,就是那接受的一個,所以我還活著,而其它的,皆都隨命而去!

我的母親在屋外罵,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罵,我聽不明白是罵我還是罵水驚秋,婊子婊子的罵。我的朋友李凱和小月在。即使如此,她還是毫無顧忌,最後索性不可控製的開始拿起榔頭打砸起家裏所剩無幾的家什,隻要是沾惹上貴桃的事,向來打鬧甚至喝藥威脅都是必不可少的,這不,很快鐵騎掃過的塵灰夾雜著打鬧聲、碎裂聲,從後屋的窗戶彌漫了進來。

李凱用同情的眼光看我,小月也睜大了好奇而天真的大眼睛。

“這樣下去,這小子得憋死。”李凱說。

我的母親生來粗糙,對於情感卻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脆弱,似乎所有的強大隻是為了來保護這聚集起來的深不可測的情感焦慮而來。她其實已經沉浸在了無邊的沮喪裏,這沮喪來自於我父親常年的冷暴力,他是一個性格綿軟的人,可這綿軟在我母親這裏卻有了無比的殺傷力,我母親懷抱著對於愛情的熱切渴盼,交付了自己原本擁有土地的榮耀,卻沒能換來一絲半縷的她所願望的熱情,她一旦被捕獲,就不再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相反,卻成了一隻誤入歧途的羔羊,麵對著眼前漠漠深淵,披上了狼的外衣,用粗糙無情來把所有的沮喪偷偷掩埋。

這是她的悲劇,可這也是我們的悲劇。

我倔強地示意他們不用去管,反倒小月見此分外的局促不安,最終拍拍我的肩膀和李凱告辭了,他們走出低矮的廈屋門時,小月又回頭衝我一笑,算是對我微不足道的安慰,露出一排可愛的白牙。

我咧咧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卻眼淚鹹鹹的掛在嘴角,等他們走遠,我沒出息地哭了一鼻子。

我就這樣在家躺了大概一個月的光景,這一個月裏,我像折斷四肢的螞蚱,什麽也幹不了,隻能透過窗戶一遍遍看無聊的天,想著無聊的事情。

想象和思考能使人成長吧,我覺得我自己成長了。成長的標誌就是,我可以暗自思量思考有關女人的問題了,盡管我能想到的僅僅就是那細嫩的肚皮和波光瀲灩裏的俏臉,我對她說話,問她好,用手去摸她,跟她去院裏搖轆轤絞水,我甚至希望自己是她木盆裏的那件黑褂子,想象她柔軟的小手揉搓,用清水洗滌,聽她翠翠的說話聲,看她抿著嘴角淺淺的笑,我爬到更高的皂角樹上,采最大最黑的皂角,給她洗那長長的垂到腰際的頭發。

在想象裏,我馳騁著,開始變得安靜起來,李凱和他的女友在村裏扯手走來走去成了村裏茶餘飯後的一大笑談,談戀愛在78年這個時代幹脆就是耍流氓的代名詞,我一邊視李凱和小月的談戀愛為標杆,一邊在自己的睡夢裏和我的貴桃耍流氓,而秦鳳凰每天對著我炕頭的窗戶罵我,我居然破天荒的心情良好,到最後已經修煉到刀槍不入,甚至還吃的胖了很多。

就這樣經過一個月的深情加工和耐心打磨,我內心裏的女人,已經漸漸演變成了一隻絕美的孔雀,水綠色的,常在我夢裏起舞,安靜而唯美,笑意盎然,背景就是那溫熱高大的皂角樹。

可是這年輕的夢裏,除了有暗戀的妙不可言,也有寡淡的困擾時常浮現,比如就是這隻美好的孔雀,我卻時常夢見它,對著河水,垂死,卻又掙紮著展屏,一聲聲地哀鳴。那聲沉悶到胸腔深處的嗚咽,蟲子一樣爬進我的耳朵後,就牢牢的吸附在我的心上,有水蛭的力量,一口一口猛吸我心髒的血水,使我的心情每每在最風發之時還沒有笑開就迅速黯淡下去,想要落淚。

這隻絕美的綠孔雀從夢境來到現實,我從沒想如此之快,更沒想到會以這種近乎殘酷而又猥瑣的方式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我得了紅斑狼瘡,我要死了。

“這是你主動貢獻給我的第一個食物,非常好吃,是水母的味道。”我的貘輕盈地走過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兒。

“當你抿著指尖兒翻書時,你會發現繪棺腐朽,而色彩嫣然。”

它又說了一句我不懂的話,“再看最後一個故事吧,天要亮了。”

4火災命案

一口方形砌古紋的深井在光滑的鏡子一樣的皮毛上搖晃著,濺出水來。陽光磨細如金粉鋪在井麵上,一株赤紅的蟒狀植物從井口爬出,開出一朵白色的單瓣花朵。花朵在笑,漸漸的花心裏探出一個女人的臉來,粉嫩白淨,抿著紅紙將嘴唇塗成豔色。

“文軒”。女人柔聲叫著,白色花瓣上,秋月正好,一個鼻梁高挺、雙唇飽滿、濃鬱眉毛的菩薩樣男人在一株檜柏下蹙眉緊抱著她,廂房裏的紅油盤金大蠟燭正燒得劈啪作響。

“冬兒認出了你的褻衣。”這個有些風骨秀色的男人匝緊了女人,“他在後殿文秀橋邊上的河壩灘等我,以一個喪倫敗德的寡婦兒子的身份。”“嗬嗬”,他苦笑一下,然後正色道,“——你,趕緊走!”

“冬兒的脾氣我曉得,我來應付。”女人利索地套上衣服。

“男人的事,男人來解決,——你是我的女人,斷不會讓你去麵對,何況是你的兒子。”

男人摁下女人的肩膀,“先回家吧。”

“你不曉得冬兒的脾氣,平日話不多,但犯了脾氣,六親不認的,這事必須我來處理……我是她親媽。”

她還在囉嗦,他推著她出了後門。

他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這預感正“突突突”地敲著他的心髒,不知道懼怕些什麽,總之,心神大亂起來,卻不知道亂在何處。

看著她走掉了,他鬆了口氣,站在庵內後花園裏,據著高高的地勢,可以隱約看見一個人牽著一匹馬。“該來的總歸要來。”他嘟囔著,於他到不怕什麽威脅,著手先去殿裏看看那些**,祖祖輩輩守護著這個神殿,不能有所差池。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想,也許出於本能,依然打著火把,在殿內悄悄巡查。可他不曉得河壩灘上那個等他的男人,正怒火中燒。

寒夜下的河壩灘,一方漆黑的棺木靜靜地臥在那裏,等待的男人分明已經失去了最後的耐性,幾乎是咆哮著衝進了庵內。

如果神靈能看見的話,當看見這一切,白馬尥起了蹶子,藍水咆哮著奔跑而過,馬蹄下的石子兒飛起一米多高,這是人們靈魂產下的蛋卵,閃著地獄之藍的豔光。

一股濃煙從水陸庵的後花園蛇一樣騰空而起,緊接著,半邊雲彩從那廈屋上滾滾而起。

“著火了”。一個瘋瘋傻傻的人從火光中走來,咬著手指嘿嘿笑著。

火,漫天的大火,像一條條激烈跳舞的騰蛇從屋頂直衝雲霄。一股黑煙沿著紅光呼嘯而上,然後變成碩大的黑雲四下翻滾,煙火互滾,火柱、火團、火花、火雲,瘟疫一樣從天空炸裂開來傾覆而下。一群頑劣的火猴上下四竄,遇到可以燃燒的東西,又滾出一道新火出來,扯著紅豔豔獵獵作響的旌旗,從濃墨的黑煙中裹挾著塵土、尖叫、哭泣和急迫的鍾鳴,直撲向那來不及躲藏的圓月。“嘩啦啦”一架房屋倒下,再“嘩啦啦”,黃塵四揚,整個世界一片通明。

“三生堂後,梳妝台左,李唐遺殿,黑摧禿拍蒼皮偃。”我的貘又開始咬文嚼字,聲音如一口老井。

“陸渾火,燒殘赤具。焚玉石餘灰延鹿苑。”我的貘又低低沉沉衝我說了一句。

天旋即亮了起來,我看見一種綠色粘稠的汁液從地上噴起,染髒了貘那白白的爪子,在那綠色的浸染下,它皮毛上的那景象一波一波的開始萎縮,直到最後要徹底消失的一瞬,我突兀地看到在那火光後出現了一個急急的影子。那影子我異常熟悉不過,是我的父親!

“等一下,這場大火我父親怎麽會出現在那裏?不是應該是三叔麽?”

我驚呼地張著嘴,問貘。

它困了,並不搭理我,蹲下身子,讓我騎上它趕緊回家。

許久,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樣,我把這些盛夢的小囊撫平收口,讓它帶著我,從幽深的森林深處又返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