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殮

在這隻貘來到我家之前,我從來不信鬼神,並且一直認為我奶奶這人擅長裝神弄鬼。

但當我的父親水驚秋從瘋癲到死亡,我漸漸感知到了我家上空彌漫著的一種可怕氣息。而且這陣子,我總覺得這可怕的氣息在緊緊尾隨著我家的所有成員,連水驚冬現在也萎靡了許多。在我的父親逐漸走向死亡的這個時間段裏,麵對現實隻能表現出束手無策和無可奈何,足以讓我們害怕和殘酷。現在,我們隻聽我奶奶的,她一直才是這個家裏最有力量的人。

我再回頭看我奶奶時,她已經站在了那些工匠前,個子雖然矮小,但眼神淩厲。

“看我老了還想糊弄不成,你們外地來的吧?——十裏八村去打聽打聽我這夏老太太的名頭,保準嚇破了你的膽”。

她扔過來一個東西砸在棺材上,是一遝厚厚的紙幣。

“可是這二層棺既要有龍還要有虎,棺身還要有朱雀、白鶴,其它神獸一樣不少,棺尾百草意雲紋,還要穿插神怪等祥瑞,別說這一白一晝要完成,怕是半月也難成氣候。”主匠人麵露難色。

“明日,最遲後日就要入殮,再講究就來不及了。”

水驚冬在一旁提示,麵露不滿。

“要不是媽偏心,當年讓我跟了楊老爺子去學,今日也不犯這難腸。”

我奶奶似乎被戳痛了某個地方,她回頭瞪了水驚冬一眼。

“連夜烘幹,明日按時辰入殮”。她說。

說完關了燈,我奶奶又在她那不喜見光的黑屋子裏躺下了。

靠牆邊的木式雕鳳老式擺鍾敲了起來,看看正是午夜前11點。

可能我昨晚太困的緣故,等到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亮,整個前後庭院塞滿了人。我看到一夥人將水驚秋從火炕上抬下來,他從頭到腳臉麵以外的地方都被緊緊纏上了一層層厚白紗,像一個巨大的蠟燭被橫舉了起來,8個人前後抬著往棺內移去。

對著這巨大的白色蠟燭,我無法想象那是我的父親,或者說我無法把目前的巨大蠟燭和我那曾經脾氣暴戾的父親聯係起來,腫脹的白色纏裹著的隻能說是一個屍體,對於這個我叫父親的屍體被裹成一個白色木乃伊時,我的心升起絲絲寒意和些許不為所知的惶恐。

其實死亡在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了一些,不是悲傷,而是害怕。我第一次對死亡產生了不明的害怕,我看著周圍的人,不由得去想,這些活著的人,今天還活著,吃著香甜的飯、睡著火熱的炕、疼著親愛的孩子,或者鬥著心眼蓋高一個屋頂、爭著後坡的地、惦記著別的女人,明日也照樣會死,死的時候又是這樣一個難看的白蠟燭,過多少年後,這裏所有的人都是一個個纏的緊緊的不能動的白蠟燭,誰也逃脫不了。到處都是,山坡上、藍河邊、水地裏,都戳著白白的大蠟燭,就是個大蠟燭而已。現在也還是一樣,隻是沒有人願意睜眼去看。

我隨便瞎想時,被人召喚著跪在棺材前,棺材下麵很多個銅錢擺成了一個福字,38枚銅錢代表著水驚秋作為人的38個春秋。

要釘棺蓋了,他們給我這最後的時間,讓我好好看看我這個叫父親的男人,從今以後他將化土化水和我再無關聯。?

我趴在棺木上,我以為我不會哭,當我終於想起了這並不隻是根巨大的白蠟燭時,我的眼睛慢慢移到了我父親的臉上。我盯著他青黃的臉看了好久。我不知道什麽驅使得我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他的臉頰。活著的時候我從不向他表示過我的親昵,當然他也從未對我表示過,可是現在我們彼此已經沒了再表示的可能,我想讓他走的稍微安心些吧,我心裏這樣想,當我的手觸到他槁瘦的臉頰時,卻眼淚突然就掉了一顆砸到了他的臉上。旁邊有人馬上拉開了我。

“眼淚掉下去,死人不能安心走啊。”

我被人扯了下去,要蓋棺蓋了,誰也沒想到卻是三叔水驚冬跑了過去,他嚎啕著,訴說著兄弟倆當年的相依為命,越是看起來粗糙的男人哭起來卻越是讓人感慨。屋裏人都落了淚。秦鳳凰也從裏屋出來,把我三叔的頭狠狠摁在懷裏,他們同命運似地抱在一起,一陣慟哭。

我也在哭,我想我三叔比我更愛我的父親。

在這些驚天動地的哭聲裏,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在借機哭著自己的命運和坎坷,村裏所經曆的每一場死亡大抵都是這樣,活著如此不易,沒有多少時光可以去消遣,即使是經曆過多大的傷痛,停下來哀思都顯得奢侈和浪費,於是要哭,也就在這別人的哀傷裏痛苦一把自己。

我從側臉望過去看見我三叔紅腫的雙眼,這是我第一次以探視的心態琢磨他,他以前的種種表現無不證明他是一個心田裏種了鋼鐵的男人,直來直去,從不動容。十八年的無妄之災,與他卻是雪落黃河般無聲,他忘記了受過的苦,卻隻記得受過的恩,粗礪卻堅韌,善良而溫情。此刻他蹲在牆角,哭紅的眼珠子裏,我看到世間萬物,能捆住他的唯有親情。

後來這天發生了一件事。

2棺吻

誰也沒有想到,在水驚秋要蓋棺的那一瞬,一個女人瘋了一樣直奔棺材而來。

是貴桃!

很多年後我還一直在想,這一天的貴桃是以何樣的心態來看水驚秋最後一眼的,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到底是怎樣的一類情感能使得一個女人如此癲狂和不可思議。

我記得當時她的眼睛,像一把三角利刃,穿插過周圍的每一個人,最後直接插到棺材裏水驚秋的心髒上。人群都被震懾了一般,紛紛退後了。我清晰的看見屋梁上那條吐著寒氣的雙頭白蛇也在盯著這個女人。

幾近瘋狂的女人是誰也擋不住的,披頭散發的女人奔向棺材中的水驚秋,她把這個僵硬的蠟燭想要扶肩抱起,但顯然她意識到失敗了。等不到周圍的人想要上前拖她走,她居然一翻身跳進了棺材裏。

我離這個女人最近,鮮紅的棺材瓤襯著她的臉,因為她過度悲憤的表情,反倒讓她的臉保持了某種扭曲而僵硬的姿態。在人群的驚呼聲中,這張扭曲而僵硬的臉一任自己貼緊著水驚冬早已失去了知覺和溫度的皮膚。我聽見風呼呼的從開著的窗戶吹了進來,但是我卻感知不到寒冷,這個女人的一聲哀號像碎玻璃片一樣紮進了我耳際的皮膚,我感同身受一樣地看到心口裂開了一角。

她把自己的嘴緊緊的堵在了水驚冬那隻青白冰冷的嘴唇之上!

大家被這一幕驚呆了,水驚冬第一個反應是從胃部開始,昨天那股粘稠的惡氣馬上開始往上湧,他忍不住大叫一聲,穿過人牆跑了出去,又吐了個肝腸寸斷。

第二個對此反應的是我的母親秦鳳凰,她直接操起門後的一根扁擔像一頭被搶占了地盤的雄獅一樣,暴怒地照準了貴桃砸去。血就順著貴桃的頭頂往下淌。

我看著血蟲從貴桃的兩頰不斷爬滾,此時的貴桃看起來相當的可怕,像傳說中懷有極大怨恨的女吊一樣瞪圓了眼珠子,沒人能看懂她在幹什麽,也沒人敢去問這個女人在幹什麽?她瘋了,或者與瘋子無異,她把雙手隨便在頭頂一抹,就勢把血珠子塗在了棺材裏的死人臉上。

屋子裏一片混亂,很多人都嚇得跑掉了。這時貴桃從棺材裏鎮靜地爬了出來。

她就這樣走掉了,在一片驚詫中走掉了,身後幾個女人模糊的尖叫聲。

多少年後當我給小月講起這一段我的迷惑時,小月說,活著的男人是無法看清女人的,當屍體冰冷時,生前的餘溫才能喚醒他死後夜行的路。

我多少有些不懂得小月的話,但那天,當我看到房頂上水驚秋生前那最後一件鮮血染紅胸口的衣服時,一種強大的孤獨感嵌入到我的皮膚和血液裏,這種孤獨感來的隆重而蒼洌,使得我久久沉浸其中,以至於後來,普化村的人總能在很多個夜晚聽到一陣毛骨悚然的哭聲,這哭聲來自蘆葦地我父親的墳頭。

我用眼睛妄圖去探尋我的奶奶夏雲仙。每當我無助和恐慌時,她總是能給我某種定力,使得我瞬間能找到強大的力量。

可這次出乎我的意料,她就在一窗之隔的後屋**打坐著,我看到暗影裏她蜷曲不平的手指正在快速的撚過一串佛珠。她逐漸粗糙起來的臉,看上去非常平靜,但仔細看,那些粗糙的溝壑中很多故事漸漸浮出水麵,已經不受她的控製。

我摸著我臉頰的瘡,它微微發燙,我離死不遠了,我知道的。

3戲裏戲外

接下來的兩日,都在一派沙啞的吵鬧中度過。出殯前一天晚上,夏雲仙專門從縣城裏專門請來的著名戲班子,請他們唱紅極一時的折子戲《三娘教子》。

剛走進普化村,老遠就聽見“哐哐哐哐”的鑼鼓之聲,水家門前搭的幾丈高的戲台上下,隨時蘆席棚子,卻也白布黑花,腳上卻也鋪黃搭金,體麵而哀喪。

熱鬧的是這些孩子,鑽進鑽出,他們生長的蓬勃,對於死亡名正言順的冷漠和無知。

舞台上的女人穿黑色交領窄袖長袍,腰束白帶,頭戴碎花襆頭,辮發委地。這出戲在三娘的機房裏發生,糊了白紙的舊桌椅布帳篷,身服黑色的女人在這雪洞裏淒淒婉婉,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在一片叫好聲中,女人先是由背對著,整理衣裝,坐直了,然後慢慢轉向觀眾。在一陣緊鑼密鼓的托板聲中,氣若遊絲地開始,漸漸大了嗓音。

“行工先把兒來看,但啼哭軟餅在麵前。你將娘左邊尿濕右邊換,右邊尿濕換左邊。左右兩邊齊尿濕,將兒抱懷娘暖幹”。

“娘為兒一夜五更未曾眠,抱兒在廊下把月觀。三九天凍得我娘啪啊啪,啪啦啦的顫,你奴才見月拍手你心喜歡”。

“好”,眾人拍手齊聲叫好。對於戲文的語義,大抵上他們全是懂得的,有女人就會鑽進戲台底下,拉了正在搶著炮仗的兒子,一遍抹著眼角,一遍指著講,“聽聽為娘的多麽不容易。”

台上坐在椅子上的悲慘角色繼續“噯-噯-噯”顫抖著蘭花指拖著哭腔怒不可遏地唱,粉桃色的眼頰,眼淚汪汪。

“無奈了又向鄰居借米麵,娘為此事做了難。自古說低借要高還,常言道再借卻不難。娘隻顧借來沒顧還,鄰居們把娘下眼觀。越思越想心悔爛,一口惡氣上下翻。手執家法往下打……”

台上跪著那個不孝子,脊背顫顫巍巍,那虛擬的棍棒落下去,腦後的一綹長發晃著圈兒表示他的哀慟。

眾人又在鼓掌示好,仿佛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不孝子,看戲的時候多半想著自己的兒子,似乎個個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於是就分了兩派,一派讚著水驚秋生前的孝順謙恭,而另一派又在詆毀著水驚秋的為了女人忘了娘。

台上哭唱的脊背顫顫,台下爭得熱熱鬧鬧。簡易的舞台下麵,頑皮的孩子猴兒一樣穿來竄去,本家的女人剛還在嬉皮笑臉地聽戲,進門就小臉一抹,扯著彩腔開始哀號。

我的——可憐見兒的——驚秋哥——喲。

香霧繚繞中,女人的臉看不清,跪在草編的蒲團上,等著管事的將三尺白素纏繞在頭頂後,轉瞬就進了棺材後麵天井裏臨時搭建的廚灶,兜起衣兜兒晾出一個黑皮兒碗來,跟相好的廚師努努嘴,一勺子油渣倒進去,女人極力掩飾著歡天喜地,從中堂慢慢退出,出門一邊扯下白素,一邊使眼色招呼自己孩子趕緊回家關門吃油渣夾饃去。

屋外燈火輝煌,屋內人聲鼎沸。

秦鳳凰跪在火炕上,最後一次給他的丈夫剪指甲,剪掉後扔進香燭爐裏,她可能今生唯一一次的溫存都聚集在了這裏,每剪一下,都細細舉到他頭頂的白燭下看。血液不再流動,手指就變得青灰起來,但她仍然怕剪痛了他,把他的指尖肉撫一撫,放到眼前吹下指甲屑。有人勸慰她,讓她想開些,她點頭致謝,仍然細心的修剪這個男人的雙腳雙手,她早已忘記了這個細長的手打她時的冷冽,也忘記了這個瘦扁的腳踹向她心窩時的厭毒,冷冽也好,厭毒也罷,卻都是她的,打,也是她的男人,今生唯一的一個男人。

那些燃燒著指甲的香燭,火焰跳躍,秦鳳凰就對著它們久久地發呆。

後來的幾天裏,我常聽見秦鳳凰晚上把床板壓得嘎吱作響,然後就能看見她悉悉索索的爬起床,在燭影裏端坐著,用豆餅換來的高粱酒兌香灰喝下,邊喝邊嘴角淺淺的微笑,自言自語,“你是綁到我褲腰帶上了,嘻嘻嘻”,像個丟了魂魄的空心人。

戲一唱三天,貴桃又來了,她捧著獻飯舉在眉頭。

指縫夾著一根燃香,掉了三截子灰下來,燙著了手。她渾然不知,徑直走到我父親水驚秋的靈堂前。

一個陳舊的木托盤裏發麵做的蓮花曲奩,四隻白色蟾蜍栩栩如生,頂上一隻臥鳥,塗了顏色,蘿卜雕花插在一旁。她緩緩的將曲奩放下,自己從靈堂前扯下一襲白布裹在頭上,叩首,再叩首。

在她還沒有站起來時,秦鳳凰從裏屋出來了,瘋了一樣撲過去,她血紅的眼睛滿是憤怒。

顯然貴桃對秦鳳凰表示出了極大的蔑視,在秦鳳凰被眾人扯走後,她爬起來抹了把嘴角的血絲衝秦鳳凰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她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三下五除二扯下身上的褂襖露出一身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