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跪坐在靈前,貴桃一邊尖利地笑著,一邊又大罵著夏雲仙:虎毒不食子,你這歹毒的老太太心比虎狼還狠。你這沒有倫常的女人,肺子裏都冒黑水,我詛咒你早晚被毒蟲咬死被鬼魂纏身。

我跪在靈前,聽得有些懵懂。

貴桃像一頭失去孩子的馴鹿,用自己的犄角盲目而莽撞地抵向她的仇人。而我的奶奶一直緊握佛珠,在自己的後屋裏眉頭緊鎖。兩個隔牆相鬥的女人,中間一個已經冰冷的的男人,不管是這肉哚哚的呼喊,還是手握念珠的逃避,中間那個冰冷的人,卻也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說一句,我傷害了你,其實原非我本意。

在我母親撲向貴桃時,我突然有種快感。一種精神上被暴虐時意外產生的快感,這都是我父親造的孽!

我總覺得水驚秋的一雙眼睛就掛在這個老式的屋子裏,飲馬槽,石門頭,影壁,回廊,石雕的地方,這雙生冷尖硬的眼睛盯的這個屋子裏的人無處遁形。

想必水驚秋是能看到這一幕的吧。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知到我對此產生的被暴虐的快感!

貴桃尖細的喊叫和咒罵在這個大宅子裏如“劈啪”而下的雨,又如盤旋不去的雲,穿過回廊,穿過房廳,穿過屋頂,然後灑在地上,又飄在空中,幾分鍾後,水驚冬扯著貴桃的膀子拉她去了我奶奶漆黑的後屋。

人們悉索交耳,我機械的把黃黃白白的各式死人用的的器皿:紙錢、紙櫃、紙女人塞進孝子盆裏,那些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瞬間被伸出舌頭的火苗吞滅,剩下的灰燼軟軟的蜷縮下去。

4就是你的孩子

出殯這天早上,隨著一聲悲壯的嗩呐響起,哭聲開始沿著村裏的青石板緩緩前行,十二個人抬著水驚秋的棺材,我三叔水驚冬牽著一丈多長的白帳、扯著棺頭,不情不願的走在前麵。如秦三爺所願,手把棺材唱哭的女眷是秦家自己的宗親,夏雲仙河南娘家的親眷都沒有參加葬禮,隻把引魂幡、貫錢紙、金銀鬥等祭物交給了秦家人,好代替他們在前麵引路。

在這一點上我奶奶夏雲仙並沒有抗爭,水驚秋墓地的事情能夠如她所願已實屬不易了,在能忍耐的時候,適當的忍耐是極其必要的,這些年在普化村裏生活的經驗告訴她:迂回的抗爭遠比硬碰硬的挑釁來的實際。

青石道兩邊站滿了或是圍觀或是送別的人。水驚秋是閏月生人,銘旌比別人的長一尺,共一丈三,紅綢狼牙紋,金粉書寫著“時故先考水公驚秋生前,溫良恭儉,誠樸忠厚,仗義疏財,濟困扶危,至今亡故,親朋鄰友以贈德才銘旌。”

棺材繞村口轉了三圈後,正要往墓地方向走去,這時候秦三爺卻檔住了棺材頭。

“風水先生剛測了,水驚秋的墓地頭對蓮山,腳朝藍水,位在龍角龍目,對己是大吉,但對普化村來講是為大凶,不宜葬!”

“什麽?”整個送葬隊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棺材已經抬出來了,不葬,放哪裏呢?”

“怎麽說驚秋也是我的侄女婿,不葬到秦家祖墳裏,也隻能葬入河壩灘,我找人算過了,蓮花山有一處地,龍鼻龍額上等風水,可以立個石碑,祭祭就了了。”秦三爺深吸一口氣,說的倒似輕鬆。

“扯淡,這狗日的扯淡,這山怎麽上去?就是上去了,總得挖個坑吧,人都抬出來了,這不是整人麽?”水驚冬丟了手中的白帳擼起袖子徑直走到秦三爺跟前,“我們家孤兒寡母被你們欺負到頭了,今日你不讓我們下葬,我就敢把人抬到你家埋了。”

“要是對普化村大凶的話,還得冷靜想個法子的好。”幾個人推搡開了水驚冬,竭力勸解著。

“這哪裏是葬哪塊地兒的問題,擺明了水驚秋可以按入贅安葬,而夏老太和兒子老死也別妄想在普化有個正式的名分,活著村裏不認,死了就更甭想有個落骨的地兒了。”還是有明白人。

“到底是葬還是不葬,死人還抬著呢?”有人著急了。

“有些欺負人了,水家再是個外姓人,可也是他秦三爺的親侄女婿啊,不看僧麵看佛麵,好歹別和死人過不去呀?水驚冬也不是孬種,真要把人抬到你秦三爺家裏,這場戲也不好收了。”有人覺得秦三爺做法欠妥了,雖說的輕描淡寫,但還是表露出了一些不滿。

“嗤,”秦三爺冷笑了一聲,“難不成一個水驚冬幾句賴話能把——我——嚇住?”他把“我”字故意拖的很長,“把人往蓮花山抬!”秦三爺狠狠地揮了一下手。

“看誰敢給我動手?”

聞聲大家向後看去,貴桃手裏抱著一個半大的嬰兒過來了。

“怎麽又是這個瘋女人”,秦三爺在心裏嘀咕著,“她要幹什麽?”

貴桃哈哈笑著說,“我這裏有個不滿月的孩子,是我生的,你們想知道是誰的野種嗎?”

貴桃挨個瞪圓了眼睛對著抬棺材的12個男人,“你們這裏有一個男人和我生了這野孩子,你們今天不把水驚秋的棺材按時辰送到墓地,我今天決來指出來。還記得當年夏老太的杖刑嗎,若按普化村的老規矩,就跟我一起死無葬身之地吧!不不不,這新社會了,去找人民公社,連十三年前的強奸案一起去討個說法!”

“知道當年我怎麽嫁給二傻子的麽?”貴桃眼睛迸射出不可抵擋的憤怒。“今兒我是舍得一身剮,敢把你們都拉下馬,你們這裏有人十三年前強奸了一個女人,一個無父無母孤苦伶仃投奔普化而來的女人。”

她神經兮兮地走到一個男人跟前,揪住一個男人的前襟,說,“是你!”男人嚇壞了,肩膀扛著棺木雙手打揖求饒,“姑奶奶,可別亂說瞎說啊,會害死人的。”

“那女人命苦,投奔這普化村,以為有口飯吃,準備死心塌地……”她眼裏開始含起了淚水,“都是過去的事了,還要提嗎?可見人的命,都是上天注定的,有些人生來有福,就像你們這普化的人,有些人生來就是上天的玩物,沒父、沒母、沒家、沒地,愛誰,恨誰,嫁給誰,都是聽天由命,就是我這樣的人。可今天,過去的事,我還是要提。你們誰還記得那一年,那一年早秋,蓮花山下生產隊的後坡上,有牛從蓮花山上滾坡掉下來,玉米地倒了一片,你們拿叉扛著牛肉回家煮鍋裏吃,個個喜氣洋洋。可是你們是否知道,你們那是在沾一個女人的光,一個不僅被經曆生死的情人拋棄了的、而且還被母親莫逆之交的親人拋棄了的女人,這個無家可歸、無根無葉的女人,在饑餓的驅使下,為了偷吃兩顆生玉米棒子,在後坡玉米地裏被……”

“哈哈哈”,貴桃又笑了,“有人為了掩飾,爬上蓮花山,推了隊裏的耕牛跌下坡,玉米地裏牛血染紅了翠綠的葉子,牛肉的香氣,比女人的哭泣誘人的多。”

“是誰呢?”有人惴惴地問。

貴桃聞聲轉過臉來,手指一揚,伸出手,“就是你!”說話的人嚇了半死,卻見貴桃眼睛又死死地盯著其他的幾個,隨便用手指著,“是這個,不對,是這個,還有那個!”被指到的幾乎個個都麵如死灰了,貴桃姐、貴桃媽的叫著,“千萬別瞎指瞎說啊。”

“你們又怕了?像當年一樣,你們也沒想到普化這樣的地方,也有饑饉的時候,你們躲得了天災,可躲不過,你們守著自己祖上的榮光,容不得一個外人,好似活得高人一等,可是因為有牛肉可吃,你們就惡意冷漠一個女人的哭泣,一個女孩的苦苦哀求!隻有二傻子站在牛肉和我之間,給我投來一絲同情,這同情在你們這幫冷漠的人裏,是多麽的尊貴。我知道,你們一直在嘲笑我,嘲笑我被男人甩,嘲笑我嫁了二傻子,是的,嫁給了他,他是傻,可他不殘,心眼兒不殘,不像你們這些活著的人,其實心早殘了,沒有心的人,活得再好,甚至死了也葬得好,但又能如何?也和畜生沒兩樣!”

貴桃高昂著頭,不讓眼淚流出來。

“放肆!”秦三爺使勁跺著腳,“這個瘋女人得送去縣上瞧瞧病了。”

“嗬嗬,你這老骨頭不說話我還把你忘記了呢?我是瘋女人,怎麽你怕了不成?我的確是瘋了,可也瘋得堂堂正正,我不欠你們普化一分一毫,可惜你們卻欠了我太多,這幾十年的磨難,我一個女人不像你秦三爺手握權利,我能出賣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和名譽,我拿這些為自己賺點好日子過,這也能讓你害怕嗎?哼,我知道你害怕的是什麽?”

貴桃走過來,把手裏的嬰兒往秦三爺手上一送,貼附到耳根上說,“我還告訴你我的社長大人,這孩子還真是你的,他和你一樣,——左腳是六指兒。”

秦恩宗的臉色瞬間變的鐵青,貴桃又一聲輕笑,“不信你扒拉開衣服數數看。”

秦恩宗像是碰上了鬼符一樣,馬上把手裏的嬰兒甩到貴桃手上,一麵跺著腳直喊“放肆、放肆!”

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害怕起來,看著貴桃,再看看她手裏的孩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把目光投向其他人,這些人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此刻的貴桃不再是往日那個風流成性可以隨時揩油的尤物,卻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瘟神現行,他們誰也不想這事臨到自己頭上。

“送葬吧。”大家哀求著秦三爺。

經過一個長長的沉默。

秦宗恩終於沙啞著聲音顫抖地喊了一聲,“起靈,送葬!”

這是一場關於死後歸宿的爭鬥,活著的人認為隻要活著就是歸宿,而死了的人,則考慮需要一個安靜的窩,用來沉睡和等待。殊不知,三尺棺槨,躺得下一個僵硬的身軀,卻躺不下從此飛起的魂靈。在長達近二十年的歲月裏,水驚秋似乎一直活在夢境的邊緣,他可以為一個摔碎的瓷器而哭泣,但他卻不會為那個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動容,在愛情上,他其實是堅貞的,而在命運上,他又是背叛的。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裏,我每每想起水驚秋,腦子裏都會不自覺地出現這樣一個畫麵:一個男人自己拿起鐐銬鎖著自己的脖子,低著頭,舔著自己的膝蓋骨,腳下是少了一角的盤子,裏麵盛著鮮紅的燒肉,隻有嚐過那肉的,才知道,那隻是肉皮裹著的一塊尿布。人啊人,總以為自己是把寶劍,其實卻不知道,命運就是指揮你的最大的刺客,而水驚秋,幹脆隻是把鐵鏽斑斑的鈍器,連命運也懶得動用它。

5冤鬼,你好好去吧

無論是水驚冬還是秦鳳凰對剛剛發生的這一幕看得心驚膽顫,一切來得過於突然,這使得兄嫂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竟彼此都眼眶濕潤了起來。

當貴桃把手中的孩子塞給秦鳳凰手裏時,她甚至在這一刹那有些神思恍惚,她覺得,也隻有此刻才覺得,她其實一直是個局外人,至於那裏的局,什麽局,她不想懂得,也懂得不了,她知道,她的男人,也許一直就從未屬於過她,她看著手中這個不知哪裏的孩子,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幻覺,像她曾經看過的戲文,他們是小姐公子,她是他們的丫環,這是他們的孩子。她恨嗎?似乎已經沒有了,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恨又有何用?

想到這裏,她不禁眼淚滾滾而落。

而這個時候,貴桃正揚起手,大聲喊道,“起靈,送葬!”

整個蓮花山突然就傳出了巨大的回聲,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送葬,送——葬!”

許是水驚秋自己也看到了靈魂下葬前的這一幕,當水驚冬在入土前摔瓦罐兒時,他躲在那斑駁的灰色瓦罐裏,在這黯然無光的時空裏,發出了他人生最後一次的恫嚇。

按普化村的風俗,出殯的時候要在靈柩前摔瓦罐兒。不知是那個瓦罐的工藝過於精細,還是真的陰靈顯身,薄薄的瓦罐兒高舉在頭,一下下地摔在硬泥地上,卻又一次次倔強地彈了起來,完好無損地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音,仿佛在無情地嘲笑著什麽。送葬的隊伍人很多,但如此突兀地麵對這樣詭異的事件,一時間眾人都有些猝不及防而汗毛直立,很多人腿開始打哆嗦了,瓦罐滾到誰的腳下,都會引起一聲大叫,然後雙腳抽筋一樣的跳起來,就怕那裏麵藏了水驚秋不甘的靈魂,畢竟他是個慘死鬼!

仍舊是貴桃,她不緊不慢地扯下了自己腰間的紅布裹肚。她知道他能認出這裹肚,知曉它替她去陪著他了,於是,貴桃仔細地把這貼身的褻衣綁在瓦罐的穿耳上,輕聲說了一句“冤鬼,你好好去吧。”

一聲夾著哽咽的軟語,瞬間軟化了魔厲,連天空也漸漸飄出細雨來,是死人的眼淚,哭過,從此就再也不必回來。

隨著令人揪心的“啪”的一聲脆響,終於砸碎了鼎一般沉重的瓦罐,靈魂四分五裂了一地。

貴桃和水驚冬雙雙跪在墓前,他們以前曾以弟嫂互相稱謂過,現在也以弟嫂之心互相撫慰著,算是有個現時的安慰。而那個我明正言順的母親,父親明正言順的妻子,死者明證言順的遺婦,此刻卻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局外人:她和這個男人同床共枕,生養一子一女,她離他最近,近到肝膽相鄰,近到血肉相融,近到生死相依,可他卻離她最遠,遠到她不知他怎麽瘋、怎麽死、怎麽死了卻是去做別的女人的鬼。秦鳳凰就這樣被抽去了魂魄,機械地抱著貴桃交過來的孩子——從奔喪的河南遠親那裏隨便借來的一個嬰兒,站在哭泣的細雨中,發著呆,像祭祀的金銀塌上那蜷縮的紙人,隨時都有被風扯走的危險。

刻意的,有心的,湊份子的,四處都是吵鬧的哭泣聲,這哭聲,嘹亮而空虛,在空蕩蕩的蘆葦地裏順著野風奔跑,累贅地存在著。

活著的人,繼續活著,要麽哭泣,要麽遺忘。

哭泣的除了貴桃,自然還有水驚冬,此刻他倆最直接、最對等,一個親手足,一個真愛人;而遺忘的就是我和夏雲仙,我們一個他的母,一個他的子,血液通過他貫通結蒂,卻仍然古箏斷弦,曲難成終,他從不曾占有過我的心,同理,夏雲仙也從不曾占有過他的心;至於秦鳳凰,她已完全進入了無我,不動不慟,不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