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鳳凰的思念

那天晚上,我就發起了高燒,書上說,紅斑狼瘡會引起高熱,高熱會引起內髒衰退,先是肺部,再是肝部,再是腎,然後我會因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會脹肚子,脹的像水陸庵裏的大鼓,而我的肚內腸子肚子都會因之潰爛,流膿而死,死的很難看!

我在痛苦地求饒上天時,忽然看到屋頂上盤著一隻碩大的白蛇盯著我,我與它對視,一股涼颼颼的感覺從頭皮瞬間傳到心髒,它“啪”的一聲掉了下來,纏在我的脖頸。

我覺得我的血液從頭頂穿過臉膛透過脖頸一路下滑到大腿,我本能地收腿踢腳,但很快我的臉色變得灰白,冷汗直接澆灌到腳底,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軀體的軟綿,開始急喘,然後暈厥了過去。

我不想死!

我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家裏一片狼藉,到處都是著急送葬而散亂在地的給小鬼打賞的紙吊子、香灰、臨時紮的小人。

我奶奶在裏屋的炕上一遍遍念叨著,請回來的髒東西沒有送完。

下暴雨了,他們著急,沒有送到地方,沒有送到地方。

她似乎一下子頹敗了下去,臉色青灰,看我的時候眼睛木然。

我說,家裏有條蛇。

她說,你心裏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眼神依然很木然。

我摸摸我臉上的瘡,狗日的,不知什麽時候紅裏麵長出了硬疙瘩,不得了,我馬上也要死了!

從水驚秋落葬的那天起就開始了下雨,每天都是晚上下,夏雲仙說這叫偷雨,說明死人不開心。

事實上,夏雲仙從水驚秋下葬後,就呈現出了焦灼不安的狀態。

她喜歡晚上讓孫子去炕上靠一會兒。

她很奇怪,時不時叫他孫子“春兒”。也許她真的老了。她看著孫子,經常沒有任何表情,然後突然就那麽笑一下,可是神經很緊張的緣故,笑容剛一釋放,她馬上又收回去。

我問她,“春兒是不是我那鬧災時餓死的二叔。”

她說:“不是,是四叔,是我那沒出生的兒,他們把它扔到河壩灘喂狗了,老鼠沒啃完,要被野狗啃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會不由自主的抽一下,仿佛連自己也被這話嚇到,然而眼神卻一直定格在靠窗的背欄上,那裏有幾個不知何時擺放的泥娃娃,新黃色的土,還沒有幹。

外麵還在下雨,她依然錯位地將我喊春兒。

頭七回魂夜的前一天,夏雲仙從噩夢中醒來,非要趕著水驚冬和秦鳳凰去水驚秋的墓地看看,她一會兒說墓地進水了,秋兒喊冷,一會兒又說咬他小兒子的那隻老鼠也進去了,咬他的口鼻

我跑過去對水驚冬說,我奶病了吧。

水驚冬說,別瞎說,好著哩。

我又問,我奶奶還要去河壩灘找她那個兒子的骨頭嗎?——埋在水陸庵?

水驚冬說,“閉嘴,那隻是一個沒出生的雜碎。”

“可我爸現在也被老鼠咬啊?到底有沒有芒果城?

“瘋言瘋語你也信,趕緊一邊兒涼快去。”

晚上水驚冬披著雨蓑去了我父親的墓地,我和秦鳳凰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夜很黑,雨水已沒及他的大腿,蘆葦地裏更是一片淹水。我看見父親的墳頭鼓著一個大包,孤零零。遠看過去,就是一團死水中的一個小島。我突然想起我奶奶的話,這是一個小的水陸庵。的確是這樣的,在蘆葦地的最深處,它卻常年長著最高的蒿子,暴雨季節,總是雨水繞它而流,是一個小小的湖中小島。隻是這個小島唯一的原住民卻隻有我父親這樣一個孤魂野鬼。

秦鳳凰隻是看了一眼那漂遊在雨水中的鼓著的小包,便哽咽了起來。

“驚秋。”秦鳳凰第一次這麽稱呼我的父親,以前她隻會大聲地叫一聲,“哎。”

“驚秋,下雨了,不知這地下冷不冷。我很,很……想你。”她試圖學著貴桃的腔調柔聲說話,憋得聲音嗡嗡的,倒顯得鼻子發酸。“我說不了什麽,就是,就是想你,想我的男人,一個家,沒有了男人,就沒有了熱火氣兒。我睜開眼睛,還是閉著眼睛,老都是看見你對我笑,我記不得你什麽時候衝我笑過,可能,也就幾次吧,一次兒子出生時,另一次我忘記了,也許是結婚前那次相親,你呆呆的,抱隻鵝,告訴我說,這是雁,大雁的雁……”

“噗嗤。”她又笑了,這寒寒的笑,讓人毛骨悚然,我扶住她,說了一聲,“媽,你嚇到我了。”

秦鳳凰輕輕推開我,不好意思抹了一把眼睛。

“秋,我的男人,我想你。”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聲音拖得長長的,“我的狠心的人,挨千刀的,你撇下我,往後這日子怎麽活?我求神,求仙,求天王老子帶我走一遭,我想去那地府,躺在閻羅王的鍘刀下,換回你的命。如果能,我還是想你快樂,想你笑。我拿自己的命換回你,我知道,知道你至死都想著貴桃,我現在想通了,隻要你能活,我給你們紅紅火火地張羅,我讓你們過恩恩愛愛的日子,女人隻有男人給施了養分,才能長得粉嫩,你看我是越來越難看了,男人有了女人的溫柔,才能意氣風發,秋,我的男人,不是你欠我的,而是我欠了你的……唉,我不讓你現在還躺在這坑地汙水裏,我知道不入我家的祖墳,也是你的主意,你的心不在這裏,你想要有自由。我想通了,我什麽都願意給你,我隻想著來世,…來世我們早早地認識,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我好生羨慕你懷裏那隻雁,羨慕它能讓你緊緊抱在懷裏,我們夫妻一場,你都不曾這樣抱過我,你這天殺的。我的秋啊……”

秦鳳凰語無倫次的時而哽咽地講不出一句話,時而又像含春的少女,時而又激動地要跳將起來,我跟著她哽哽咽咽的話語,不時地就忍不住眼淚滂沱,仿佛她在演繹一個離我很遠的愛情故事,作為演員的她,顯然動情不已,而我也看得聲淚俱下。

這是我的母親作為一個農婦在悲傷麵前撕掉偽裝後的一次長哭,她甚至於羞臊與說出“愛”這個字,她可以在現實中勇於拚殺,可是對於愛情,她就像去菜地裏偷來了一顆倭瓜,不能大大方方地端在碗裏吃,悲哀的是,這倭瓜卻是空瓤子,她空歡喜一場,卻忘不掉倭瓜那豔麗的顏色和美妙的滋味,別的瓜,就都不是瓜了。她的愛情與甜蜜毫無關聯,相反卻引領她踏入到苦難之路上來,然而,她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即使那隻倭瓜已經葬在了泥土裏,也依然。其實沒有誰比她更懂愛。

夜很寂靜,不時的斜風細雨飄灑在臉上,涼得汗毛豎起,加上幾聲秦鳳凰的淒淒哭聲,這個夜,寒意凜凜。

2奇怪的骨頭

水驚冬似乎也聞聽到秦鳳凰和我抑製不住的哭聲,匆忙半遊半走地浮了過去,點著了送葬時的望門幡,火苗呼呼竄起來,又很快被雨水澆滅了下去,他隻好把留在墳頭上的送靈燈再次點著留下來,又期期艾艾說了一會兒話,趕緊返了回來。

返回來的時候,水驚冬看了一眼秦鳳凰,欲言又止,然後一行人又往回趕。水驚冬走得很快,在經過一片收割完稻子就一直荒棄的水田時,他讓我先在這裏等等他。很快他向一個方向跑去,根據他的神情,我判斷他去了冤鬼橫生的河壩灘。

我們等了很長時間他才回來,手裏拎著一個袋子,是夏老太那隻醃漬的蓮花袋。他走得飛快,袋子裏不時傳來“哢嚓哢嚓”奇怪的脆響,我看水驚冬臉色發綠,不敢再問。就一直跟在後麵跑,沿途鞋子被路上的泥濘拔掉了幾次,每次回頭去穿時,我就能看到河壩灘方向有幾團綠色鬼火一樣的東西在跳躍,我想喊三叔等我,可就是喊不出聲,我覺得莫名的恐懼正從普化這野外張牙舞爪的向他們水家的宅子挺進。

“剛才那‘哢嚓哢嚓’聲,聽起來分明是骨頭聲,——死人的骨頭?天哪?怎麽家裏人個個都變得如此詭異?莫不是我要死了,就在今晚?”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秘密:自打那晚我看見水驚秋把那袋子“哢嚓哢嚓”作響的奇怪袋子交給奶奶後,她再也不沉迷於夜半拿泥巴糊老鼠洞了,相反卻對織錦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堅持縫製一個錦囊一樣的袋子,大小不一,繡上各種大紅或者大綠的植物、動物、還有一些看不懂的獸。我曾很多次問她錦袋裏裝的什麽,她都諱莫如深。

再後來春上,她不知從哪裏搞到一株合歡樹,不到一米,還沒開花,葉子形狀詭異,像一把爛了傘骨的傘。她把它埋在離她後屋最近的天井裏,四周培著厚厚的土。有一次泥石流爆發,等大家在水陸庵躲了三天後回家,我看見過合歡樹下露出了半個錦囊袋,用手摸了一下,果真是一塊骨頭,像是肩胛骨,和我上次偷狗肉吃拿起的那根狗的鎖骨一樣。

當然,那隻是後來的事情,現在我的奶奶才開始織好了第一個顏色豔麗的錦袋子,她交給我,讓我從水驚秋的墓地旁擼些土回來,並且把這些土一半裝在袋子裏,一半沿途撒上。她說水驚秋還在望鄉台,頭七這天回來,不能忘了路。

我照夏雲仙的吩咐做好後,就看見奶奶和母親秦鳳凰將紮好了的紙雲梯掛在廚屋外的煙筒口,她們在等水驚秋的魂魄順著梯子爬回家來。

3回魂

自打水驚秋慘死後,漸漸村裏就流傳起了許多版本的傳說,很多人懷疑水驚秋的死和夏老太去水陸庵這佛門聖地有關,不然這麽紅火的門第,怎麽會突然就瘋了兒子、死了頂梁柱?而且老太太最近也不大好,神神叨叨的,連那可憐的孫子好似也得了紅斑狼瘡,聽說這病後來人會變成狼,會死。

當然還有人直接指出來,一定那隻有咒的魔玉出現了,開始要懲罰那些大逆不道的人,連累整個普化。

村裏人以躲避瘟疫的姿態開始退避三舍地躲避起水家了。

回魂夜當晚,左右鄰家早早去其它人家躲魂借睡了,夜色還未濃下來,青石道已經悄無聲息了,連狗也沒了聲息。從廳堂到後院,香燭點了停當,水驚冬在進門的門檻邊灑了香灰。

“你哥腳印子不大,不用撒那麽多,”秦鳳凰淡淡地說,“他回來我叫醒你們。”

靈堂前放了幾個草席,大家都襲衣而臥,我自己一個人去了一個角落,覺得有某種東西已經衝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家,我想要躲避起來,我不能這麽快就死,這麽容易就死。

這幾天太累了,很快大家都打起了盹兒。

不知什麽時候風刮倒了一隻燭,秦鳳凰一個驚坐起來,“回來了!”

水驚冬也一骨碌爬起來,趕緊去看門檻邊上的香灰。

什麽也沒有!

“活人不睡,死人是不會回來的”,夏雲仙瞧著窗欞說,“隻有看你們穩穩當當的睡著了他才能安心走。”

都捂著被子強閉著眼睛,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可大氣不敢出,就這樣不知不覺雞叫二遍了。

雞叫三遍的時候,蜷縮在角落裏的我再也負擔不起沉重的眼皮,自顧自睡著了。

即使睡夢裏,他還支楞著耳朵,聽見了後院有人吱呀起床在尿罐裏撒尿的清脆響聲,是水驚冬吧?他腦子裏似乎還在尋思著,很快又陷入了更為深沉的困沌中。

秋千,一根從天而降的秋千,在打穀場上飄來蕩去。

一個長褂及膝的老人家攆著一個姑娘,聲色俱厲地說,“鳳凰,今天捉針,刺到龍皮了,是黴運,趕緊進庵上香,你三伯知道,到時候緊你的皮。”

那姑娘甩著大辮子嘻嘻笑著,並不搭理他,看到秋千馬上躍了上去。老人家跑得氣喘籲籲,氣急地坐在一邊,就等著她下來押解回家。

父親不走,但她毫不在乎,老來得女,他父親再嚴厲,可還是寵著她,哪怕她長得不俊、脾氣不好。

她調皮地站在秋千上,起先還蹭著地皮,慢慢蕩得高些,再試著更高一些,後來索性蕩得連自己都驚魂不定的大喊,但是就是不停下來。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她從來不曾如此快意過,像一隻大鳥,突然學會了飛翔,恨不能一頭撲向朵朵而來的雲彩。她穿著舊時的裙裾,風順著腳灌進來,讓她遠遠看上去像一個將要開放的花苞。打穀場本來就占了村裏最高的地勢,等她飄起來的時候,整個村子和腳底下的人都矮了半截,非常過癮。

“下來,下來,快下來,昨天過了二月二,今天可動不得了。”

有人在底下喊,看了看,不認識。

她於是蹬得更加用力,“一個膽小的男人”,鼻子裏哼了一聲。

男人繼續衝她擺手喊停,她覺得這個男人很好笑,不知道哪裏來的呢?普化村從來沒見過。穿的很爛,甚至光著腳板子,但卻留個小分頭,村裏男人的頭發大多黑乎乎泛著油光,而這個男人頭瓣卻白亮白亮的,很是稀奇。

她高高在上的打量著他,看不清楚麵目,但記住了這白月光一樣直溜溜的頭瓣,一不留神,畫個半弧,正要用力蹲下再彎腿起腳蹬時,他一下子趁機抓住了粗壯的秋千繩。秋千瞬間停了下來,扭了幾個大大的麻花,她打了幾個趔趄,差點沒跌倒。

“過了二月二再動秋千不吉利”,男人一本正經地說。

“是水驚秋年輕時。”我在夢裏笑出了聲,非常想醒過來大喊一聲,好告訴水驚冬他們,“到底我父親還是回來了。”

可是我還是無法醒來,在綿長的夢裏,我一邊睜著眼睛在黑暗裏清醒,一邊似乎又在睡夢裏沉淪。

不得不沉淪。仿佛我就是那個十六七歲的父親水驚秋,身上的素袍雖然很舊但是洗得極為幹淨,縫補的針腳也平平整整,手裏捧著一塊巴掌大的石頭,食指還夾著一根光滑細溜的齒鑿,看上去有些不文不武、不倫不類,蕩秋千的那個女人站在腳底,挎著籃子,籃子裏一碗切的細如發絲的手擀麵,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