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四更天的時候,我捂著肚子跳了起來,大喊一聲,“疼!”

水驚冬和秦鳳凰聽到聲音幾乎是彈坐了起來,奔到我跟前。

“回來了?”秦鳳凰焦灼地問,也不知道她問誰。

“回來了。”水驚冬趴到門檻邊上瞅了半天,有些哆嗦地說,“的確回來了,那麽大腳印子。”

我的母親秦鳳凰把四周的門窗都大開著,寒氣四溢。

寂靜的回魂夜,普化村的人都能聽到一個聲音久久不息。

“再回來吧!再回來吧!”

“回來吧!再回來吧!”

那個已經沉睡過去的人。哦!她的男人。

沒有人能夠知道,粗鄙的人,也有愛。他們早已習慣這樣認為:粗鄙的家世養出來的兒女,就像泅水的狗,僅僅需要給一堆篝火,就已經是被打撈拯救的極大恩賜了,所以不需要得到愛。包括他。

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愛上他的,也許是第一次聽聞他好聽的名字,也許是第一次聽見他學唱苦腔的聲音,也許是看過他第一次繪出的白鳳棺,也許是他鏨石雕時的認真勁兒,也許是他偶爾一回顧的眼神,也許是他山坡上的那次問路。總之太多也許了,她沒有辦法界定,更沒有辦法區分。秋天蕩,是她擁有福祉的一次,唯這一次,開始複蘇了一個女人的愛。在這之前,她的粗鄙掩蓋了她愛的能力,讓她顯得愚鈍不堪,而從不能進入他的視線。在這之後她依然粗鄙,但正是她的粗鄙,卻更讓她把自己的腸啊、肚啊全掏個幹淨利索,隨時等候那個她希望安置的人進來,住進她的心裏。她擔心不夠住,甚至可以隨時擠出心肝腸胃,以留夠足夠寬大的空間,讓他足夠寬敞的住進來,再也不想出去。她寧願相信是她粗鄙的身世掩蓋了她愛的能力,而不是她的身材或者才貌。

可是,命運還是造化,一次秋千蕩,她卻意外收獲了他,像意外收獲了一地沒有撒子的莊稼。不不不,沒有這麽淺,應該像意外的收獲了大片土地,她突然擁有了這廣袤的土地,她是這土地的主人,自由的主人,可以任意播種和收割,可以吃飽而且餘糧滿倉。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欣喜的,也沒有什麽比這更值得珍藏的了!

4乍喜

沒有人能夠知道,當他帶著媒人從她那沒有窗欞的閨房走過時,她已經差點用指甲掐爛了、掐透了、掐腐了自己的掌心。那些因激動而變形扭曲的紋紋路路尖叫著告訴她,“你要死了,你要癲了,你要狂亂了,這個本該和你相隔萬水千山的男人,來到了你的世界,俯首要做你的子民,主動要住在你空置了多少年的心靈宮殿。”

她早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準備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真正的一切慷慨而隆重的交與他,她的心,她的肉,她的五髒六腑,她的魂魄,完全交給他,而不管他是去保管還是去**,她給了他那根指揮她的杖,並且在那未來揭開紅蓋頭的晚上,允許他鑲上裝有魔法的鑽石,允許他以愛的名義施用任何魔法。

嗬嗬,他是不知道,不知道他那蝴蝶翅膀一樣歇落下來的睫毛,“唰”地那麽閃動一下,她即刻就跟著被牽走了魂魄。嗬嗬,男人的睫毛,這樣的小器物,卻在這粗鄙的愛裏,發出奪人魂魄的光芒來。走到哪裏,都甩不掉這光,汲水時在波光瀲灩的井口裏,行走時在拂麵的微風裏,靜坐時在晨起的薄霧裏,吃飯時在碗裏,喝水時在缸裏,燒火時在焰中,夜晚裏在眼皮上,簡直要嵌入她的每一個部件,絞殺她,捆綁她,誘惑她,毒害她。除了有關他之外,一切都奇怪的失去了顏色,再也沒有任何一件事能夠吸引她了,哪怕是一車珠寶。她陷進他那張巨大的網內,心甘情願俯躺在地,一任他蠍子的毒尾擺向她,對她射出毒汁,而她不得不乖乖張開渾身上下的毛孔,裂開每一寸的血管毛發,來迎接這絞殺、捆綁、誘惑,和毒害,不然她絕對會窒息而死。這就是她的愛情,今生唯一的愛情。

他是讚揚過她的,興許也隻有那麽一次,但是她一直記得,他說,女人還是圓潤些好,他伏在她的身上,在大婚的那晚,盡管高喊著別的女人的名字,但是她聽出來,這句話是讚揚她自己的,不管他是爛醉還是什麽。

他一邊喊著別的女人,一邊在她的身體裏種下了他的莊稼。可她在身體之外,卻明明白白地享受到男人或者隻有鬼獸才能知道的,狂喜後的顫動,隨他一起**。

他喊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白雪一樣的肌膚,能看見血管像微小的銀杉樹,那裏的血嗖嗖流動,隨著他喉結的來回顫動,而發出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貓走過魚肉旁的聲音。

他不知道,即使他這樣,也無法撼動她愛他的心,她完全沒有了心,感知不到疼一樣,表現出滿足。卑微的愛,不求分寸,隻有一句讚揚就夠了,可以終生用來抵補。她望著他,舍不得丟棄這分分秒秒,一晚上都望著他,他幹淨黑亮的頭發,他山核桃一樣的喉結,他細長脆弱的十根手指,他一隻腿架起來絞著另一隻腿的睡眠姿態,他睡夢裏的笑,乃至他脖子下那蝴蝶翅膀一樣的數粒雀斑,都是美極的狀態。

這感覺,像餓鬼鼻下的肉香,她是那餓鬼,他是那致命的肉香!雖然,她此時此刻隻能把心接近他溫暖的邊緣,但她依然為能傾聽到他的呼吸和血液流動的聲音,而被巨大的幸福鼓脹著填滿,即使現在是躺在一朵食人花上,那怕這花蕊下一刻就會噴出毒液,但她仍然享受這鋪天蓋地的眩暈,並且希望這眩暈就此沉迷下去,瞬間縛住永恒。

對比村裏的男人,不說那些低俗惡劣的,就那幾個被外村女人當寶一樣爭搶上門說媒的男人,即使在外形上,同樣也瘦也高,可是卻與他是無法比擬的。他們都是一堆堆沉泥爛土,從裏到外散發著焦黃的沙土的味道,多看兩眼都會嗆了口舌。在骨頭裏,那更比不得,他的技藝,他的談吐,他即使隨便往個地方裏一站,那身姿流露出來的氣質,也足以讓這些男人看見他,而羞愧的落荒而逃。那些男人,除了知道莊稼地裏的收成好壞,龜馱碑上的銘文大小,再下來就是女人的,男人的下體,至於其它的,幹脆更齷齪。這些齷齪就像不會流動的臭水溝一樣,對了,就是村口那個臭氣熏天的澇池,千百年來,因為造物無意中給了其一席之地,所以就理直氣壯的挺屍一樣,亙在那裏,霸占著山風、陽光、水霧,虛擲光陰,窘迫,製造惡,像一團腐朽的醜陋衣服,虱蟲橫生,卻還揮舞著衣袖。

沒得比,天和地,雲和泥,花和糞,人和蟲!

5細雨裏的呼喊

父親死後,秦鳳凰多了兩個愛好,一是洗衣裳,一是燒開水。秦鳳凰聲音黯淡地說,做這兩件事,不需要抬嘴說話,這樣能留些時間想該想的事,於是我家的宅院裏經常冒著煙火和晾著一排排洗得能照出人影兒的棉布。

秦鳳凰就這樣把哀傷的眼淚變成鍋裏滾著泡兒的白開水。

沒有人能理解得了來自秦鳳凰內心深處的疼痛。

十多年來的朝夕相處,秦鳳凰一直以為,一鍋滾水總有燒沸燒幹的時候。她默默等著我的父親把那份餘情漸漸燒幹,在這漫長的等待的日子裏,秦鳳凰從一個懷春的少女,等成了一株枯敗的野花。

她從來想不到,有一天她們的生活會陷入到一個如此沉靜的空間。

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們走過的路。這期間的傷害和疼痛……

與水驚秋來講,以前發生過的一切似乎都可以隨著他的死亡而一筆勾銷,與她來講,那些藏在心頭難以忘卻的羞辱和難過卻因他的死亡而刻骨銘心。

年輕,遲鈍。對他、對愛情、對未來,她充滿了自我認為的幻想。以為隻要能夠在一起,能夠守著這個男人,似乎就能獲得想象的全部幸福。為了這一瞬間美妙的幻想,她丟棄了原本可以成為一個普通但簡單快樂女人的身份,頑固地走向她認為的人生圓滿。短暫到殘忍的喜悅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漫長的傷害和冷落,她以為漂浮在普化上空的佛陀能夠庇護她這樣一個虔誠的愛情信徒,然而佛陀安排給她的命運,卻是一把鑿子,讓她去慢慢鑿開一窟冰窖。

她至今不敢去回想那些日子,那些剛為新婦卻備受冷落的日子是怎樣熬怎樣扛過來的?她行走在普化的大街上,低著頭,不敢看任何的路人。一邊勸慰自己,至少我還得到了我愛的人,一邊自卑,從此我就是一個事實上被休被棄的女人。這些罪惡的恥辱伴隨著她走過了接下來的歲月,這走過的每一步都是那麽艱難!她從來沒有想到,是她深愛著的這個男人,把她就此拋向了人生的困境。

她曾經一遍遍地問自己,到底是犯下過哪些罪行,需要她來承擔這些?她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宣布走向死亡。那些冰冷的言語,那些具體的背叛,那些溫柔的傷害,那些刻意的疏離,她都扛著。而這冰冷一旦開始,就再也沒有完全消退的那一天。愛情隻來到了那麽一天,就是那秋千架下的一天,他對她笑過,這是他給她的最隆重的記憶,而她卻為這一天裏的一個笑容,笑著看他把刀子****自己的心窩裏,然後再拔出來,再插進去。可是她也是人,是女人,有尊嚴,有痛感,也會哭,也會曉得男人有心和沒心的區別。

她曾夜半裏對著側身的男人的後背一次次地問,我錯在哪裏?她又一次次地問,我還能在這短暫的時間裏迅速地回到過去嗎?

她知道,不會了,永遠不會了。

屬於她的年輕正在逝去,屬於她的痛苦卻正在走來,燎著皮膚,烤焦她的皮肉和內心。她沒有選擇,或者她一直還在為所謂的愛情而守著希望,希望否極泰來的那一天。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她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性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往複多年的冷宮生涯裏,用眼淚泡著希望。她在內心裏恨他,“沒有比你更殘忍的,在我得到你的愛情的幾天之後,就開始了自己的眼淚生涯,痛苦難過,失眠,恐懼,羞辱,甚至真想一死了之。”可這完全無礙與他的想法和做法,他甚至都想不到,或者幹脆懶得去想。不就是一個黃泥裏攪拌的女人嗎?能懂得什麽?

他把自己當作戴罪之身,而她被他理所應當地當作戴罪之身一起拉去殉葬。她嫁給他的那一天起,搭上的已經不止是青春,而是漫長寂寥的一生。

就這樣她依舊傻嗬嗬地同他進進出出,扮演和睦的假象,甚至鬼使神差地像個偷了東西的罪犯一樣低矮地活著。她一邊在內心咒罵著自己的低賤,一邊仍然對愛情抱有渴望。鰥夫的父親以酒為生,沒有家庭溫暖的痛苦,讓她對他曾經爽朗的笑顏充滿了渴望,可是當他真正和她在一起後,她再也看不到了,她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不知道什麽才是命運?為什麽因為一個簡單的幻想,命運就可以瞬間將自己置之於此種境地?她看著青石街上年輕的情侶結伴而走,雖然刻意的一前一後,但是空氣中卻四處彌漫著擋也擋不住的親昵恩愛,她的心就如亂刀割肉,她問自己,我比他們大多少,為什麽我的年華就突然不在。

她無法釋懷那些日子,那些無愛的日子,那是她對愛情所有的企及和渴望,就這樣被扼殺下去,然後開始了冰冷而殘忍的新婚生活。她喪失了自己,完完全全,拖著長長的腳鐐,走入他鎖好的牢籠。

她這隻鳥不會叫了,那場關於愛情的童話和幻想,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毀滅。他給她短暫到可恥的一天的愛情的向往和幸福,卻需要她用一年一年又一年的眼淚來償還,這個代價何其昂貴,而比這更昂貴的還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深不可測的未來。

愛情沒有來過,她的生活像沒滋沒味的飯菜,她是那麽的失落和悔恨,又在那麽壓抑的環境下苦苦熬著,希望老天能有睜眼的那一天。

可老天睜眼嗎?她曾經想,如果你不愛我,或者不夠愛我,那麽請你告訴我,我即刻離開,我需要離開的理由和勇氣,可你總是用希望將我留住,然後又用絕望將我一次一次逼入絕境。她覺得失去了愛情,人生的意義已經全無,她懷念在娘家時黃花閨女那些簡單生活的日子,一家幾口再難,卻沒有欺騙和為難,青春正長,最不濟也有閑暇的餘光,逗著野狗還能歡笑幾場。

可是還來不及去更多地哀傷,他卻用鮮血去獻祭了一個女人,那個紮根在他心底的女人啊,讓她如此嫉恨。

愛情的五顏六色,隻是一場莊戶人家不合時宜的春夢,在那偶然一瞥的餘溫裏成了一場騙局,她在這場騙局裏流盡了眼淚,喪失了所有的關於生活的熱切期望。

我要的愛情你從不曾給我,不給也罷,相反卻給了那麽多的傷害和**,摸摸良心,你讓一個女人把命運交付到你的手心,你卻為另一個女人掏出生命和鮮血。

她埋頭痛哭。

如果她曾經幸福過,哪怕是一天,活著一僅僅一陣子,也許她的心酸會少一些。

隻是跟著這個男人的幾十年歲月裏,那些無法言說的委屈……

我不甘,槍斃了我也不甘。她捶著胸,把這哭喊咽了下去。

爾後,在無數個飄著細雨的夜晚,秦鳳凰都會光著腳在普化的青石道上來來回回不停瘋狂而懊惱地奔走著,她淒涼的聲音,讓天空陷入巨大的陰沉之中。

“回來——吧,回——來喔!”

“回來——吧,回——來喔!”

不同尋常的雨,初冬的雨!

接下來這毛毛細雨漸漸的轉化為一場持久的大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