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泥石流

“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鬼魅已經來了,魍魎還在後麵。”

那隻貘不停的在夏雲仙女的屋子裏焦急地踱著方步,喃喃自語。然後在某一天推開窗戶,吃掉了廚屋裏一籃子饅頭後,扭著肥嘟嘟的身體跑出去了。

它像一隻狡猾的獾,在人們追趕它時,便奔跑起來。去水田裏,藍河裏,或者是蓮山腳下,藏到到香樟樹上,灌木叢裏。哼哧哼哧喊著,“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

這個滑稽的寓言師,在這雨水不停的天氣裏開始奔走相告,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它沉悶的哼哧聲,惹得人心惶惶。

一向沉寂的我奶奶這次也有些惶恐起來。她一邊捏著絲線織著自己的錦囊,一邊坐在炕頭看著天井裏連綿不斷、糾纏不休的細雨若有所思。

一向與秦鳳凰交好的張寡婦終於有一天推開了水家的院門。

她似乎帶著某種使命來的一樣,坐到夏老太的炕頭上時,扭捏了一陣子,隨即就直言不諱地講起了一些可怕的故事。

張口,她就說,那時候,發生了一次石滾坡。

仿佛她真的身臨其境一樣。她描繪當初那些房屋怎樣被砸碎,那些狗雞怎樣叫了整晚,馬骨牛屍如何血流成河,甚至還說蓮花山頂當時虎、獅、龍、豹都有出現,隨時等滾坡停止,好下來叼起孩子、老人、傷病殘疾一等,吃個爽快。她說起不知哪個朝代時蓮花山石頭滾坡的事情時,表情誇張,言語也極盡飾贅,身體前傾,小肚凸起。她說石滾坡後,那一年裏莊稼地隻長離娘草,瓜木都絕籽,隻有蓮花山後一片合歡樹倒是結了果子,救了村人不少性命。

夏老太一直不太言語,好不容易等她說完了,她才放下一直抄著的手。

“這與我有什麽相幹?”她拿出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勢。

張寡婦在一旁不由得瞪圓了眼睛,“連你家那隻野豬都開口說話了,你就別藏著掖著了,都知道那塊玉跑出來了,找不回去,我們都連帶著要吃大苦頭,搞不好,還送命的。”她雖是氣惱但還不得不壓低了聲,“要現在捧出來,我去說個情麵,還給庵上的菩薩,還給咱們鎮著村子,我保證不聲張的,為大家好。”

“是貴桃讓你來的吧?”夏老太不緊不慢地說。

張寡婦臉色一沉,繼而說話大了聲音,“沒誰指使我,玉藏的地方那是以前我們還認族長製時每位族長臨死才告訴下一任的,現在新社會,除了秦三爺,沒人知道那玉還在不在。”

“那到底還在不在?”

“確實不在了。”

“誰說的?”

“秦三爺親自看過了,現在是誰找到那玉,讓普化躲過一劫,秦三爺說了,願讓出社長的位子。”

“並不在我這裏。”夏老太冷冷的。

誰也沒想到,當晚災禍降臨了。

當晚沒有任何征兆,普化村的村民應該感謝我的三叔水驚冬,更應該感謝我的父親水驚秋死的正是時候,不然可能在睡夢中,所有的人都在泥石流下做了冤鬼。

正是我父親水驚秋入葬滿一月,這晚要墳頭上起燈的,陽間人給陰間人最後一次起油燈,過了這一月,就真正意義上燈枯人亡,從此各行其路了。

半夜時分,水驚冬被夏雲仙叫起,講,她看見大兒子墳頭的燈滅了,一定要續油燃到天亮。她是擔心那陰間的路不好走,活人能照看多少就多照看點。

水驚冬哈欠連天地去了。雨停了。一直下的雨突然停了,反倒讓人心生不安。我三叔匆忙忙地下蘆葦地,老遠地就看見燈亮著,於是壯著膽子喊了聲“燈枯人盡,大哥你安心上路”。

空曠的夜裏,這喊聲被傳的很遠,回聲不斷。“燈枯人盡,燈枯人盡,燈枯人盡”。

這回聲聽得他一陣膽寒,於是罵罵咧咧地往回走,臨近村口時看到個人影一閃。

“這大半夜下雨了還有人摸來,怕是要摸個空了!”

有些悻悻的,他開始對著貴桃家斷了一半的院牆撒起尿來。他撒尿有個習慣,一定要仰著脖子才尿的舒服,這一仰脖子不要緊,硬是一半尿給憋了回去。

蓮花山頂濃霧滾滾,間隔有劈啪的巨響傳來。我三叔愣愣神,想起這幾天我奶奶講的蓮花山石滾坡的事情,他來不及思考,提起褲子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扯著嗓子喊,“快往水陸庵跑,蓮花山滾坡了,滾坡了,要死人了,滾坡了。”

第一個跑出來的是貴桃,她看了水驚冬一眼,有些疑惑,當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太多時,被他牽住了手,“趕緊跟我一起喊人。”他衝她吼。

“滾坡了?”

“滾坡了,快走。”水驚冬猛推了貴桃一把。

“不行,我還得回家。”

“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水驚冬的聲音帶著憋得透不過氣的嘶叫。

石板街上起先幾個人應和,後來迅速的發展成一片恐慌,婦女尖叫,孩子啼哭。

待水驚冬跑回家中背著夏老太奔跑了出來時,卻怎麽也找不到貴桃的身影,經過啞巴春娥家時,啞巴正對著豬圈費力的搖著衣服攆豬走,水驚冬拎小雞一樣的拎起她一甩丈把遠。

沿著村中間的青石街,有人爬樹,有人上牆,回頭看,蓮花山似乎正在向我們腳下移動,死神的腳步顫動著而來。

一頭耕牛跟隨在人流後麵,沒命地奔逃。雞、豬、羊、牛嗷嗷亂叫,村裏僅有的幾隻狗正在四散逃命,很快奔向北邊的它們被砸進了飛卷而下的石塊中。

水驚冬甩掉自己的鞋,扔向正在爬牆頭和樹幹的蠢物,大喊:“往南,往南走!”

千軍萬馬狂瀉而下,雷公四吼,蓮花山像一個巨大的惡魔張開血盆大口,從影影綽綽的霧氣中撲背而來,夏雲仙指揮著水驚冬帶領大家從村西的河壩灘穿過藍水直奔水陸庵的後殿而去。

人們僵在那裏,還有幾個人這個節骨眼仍試圖返回去牽牲口,很多人不肯從這個亂葬崗經過,說這裏女吊太多,恐抓人墊背。

眼看著黃色的惡龍已經卷席到山底,翻騰咆哮而下,直奔村莊而來!地麵不規則的抖動起來,女人受不了,再一次開始尖叫,迅速引起一片混亂。

水驚冬瞬間爆發了,他像一個能量巨大的怪獸,怒吼著連根拔起河壩灘上的一根虎口粗的榆樹,一邊罵“狗娘養的”,一邊揮舞著榆樹,把一窩子人流迅速趕到了河壩灘中。眾人被鎮住了,撲騰著你追我趕,往水陸庵奔去。

水驚冬背著夏老太跑在最後。張寡婦在最前。

轟隆隆的巨響過後,劈啪沿著山腳的草房已經開始倒下一片,石流橫衝直撞,來不及牽的牛羊幾聲慘烈的叫聲後就沒了影蹤,巨石夾著碎片幾乎從他身後飛瀉而過,就在這最後一秒,水驚冬背著夏老太用盡了力氣跳了上去。

踏上水陸庵時,環繞四周的藍水已經泥流飛奔而下,不時仍有巨石飛奔的機器一樣,從藍河這個小島上擦邊而過,而水陸庵始終安然無恙。甚至一棵樹,乃至一片瓦,都不曾毀壞。

石流不間斷的持續到了第二天,一夥人聚集在水陸庵的大殿裏,這個初冬,水陸庵原本大小不等的佛像3700多尊已所剩無幾,大殿迎門,釋迦牟尼佛左右侍立著跡葉、阿難,眾人等收拾起柴火,社長秦三爺率眾齊刷刷跪著。

“善迄魏晉、恩施千古,地通乾元、佑我普化!”

山呼海喝跪拜謝恩。

但是很快大家還是抵擋不住腹中饑腸咕咕之聲。第二天就有人喊著要出島,可打開山門看見蓮花山黃煙騰騰,藍水石流滾滾,河對岸的村莊煙霧彌漫,整個籠罩在一個巨大的土黃色帳篷裏,就又隻好無奈歎口氣縮進頭來。一個孩子“哇呀”的一聲啼哭起來,突如其來的哭聲,漸漸帶動了幾個婦人的抱怨和抽泣,很快又有幾個男人蠢蠢欲動了起來。在一片轟隆隆的雷聲中,有人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今年完了,莊稼完了,牲口完了。完了!”

秦三爺踱著方步,山羊胡子上下抖著,卻想不出一個得力的想法出來,開始有人表示了不滿,罵了一句,“沒有金剛鑽,就別攬那個瓷器活兒。”

有人既然說了,其它人的嘴開始也堵不上了,有人大聲喊道,“楊家文軒老爺子如在,定不會白吃這個供奉。”

接著一眾人就開始站起來附和,“社長,你這些年吃我們供奉不少,好歹放出一個響屁來。”

有人譏笑,“響屁的力道都使到貴桃那裏了。”

貴桃?這個時候大家才注意到整個村裏的人都在這裏安坐,唯獨少了這個女人。

人群開始唧唧喳喳起來,都把眼光投向秦三爺,似乎在發問,“這個女人沒來,誰去看看?”

秦三爺仿佛沒有看到一樣,隻顧自己氣的要背過氣去,眼珠子瞪的溜圓,一句成章的話也說不出來,還是有近宗的族人過去扶著他,他才坐去。

誰也不知道水驚冬什麽時候出去的,一會兒水陸庵的山門被擂的震響。大夥兒去看,居然是水驚冬。

黃泥糊得分不清鼻子、眼睛了,他的身後不僅跟著衣衫襤褸的貴桃,而且他們倆還拖著一隻被石流砸斷腿的牛。牛已經死了,碩大的眼珠子凸起,脊梁斷裂,整個牛身扭曲變形,斷裂處鮮血混著黃泥滴答著。

貴桃身上的抓痕和衣衫襤褸的模樣,已讓我大致猜到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在泥石流來臨之際,貴桃一定在和自己的傻子男人有過一番撕扯。後來我才知道,如果沒有水驚冬的幫助,這一晚,貴桃將被這個傻子男人拽去山下看稀奇。至於怎麽相救的細節,我也無從過問,我隻知道,貴桃沒有死,傻子男人也沒有死,這中間沒有一個人做了泥石流下的冤鬼。如果說這很重要,那麽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場生死存亡裏,命運以拷問的方式賜給了他們各自的機緣。

“有吃的了。”

大家對是否水驚冬救了貴桃馬上失去了興趣,一窩蜂似的衝向那頭牛。

眾人將牛抬了進來,水驚冬拿一塊石頭分割著牛肉,不時吮吮手指的牛血,很多人也加入了進來,掰著牛腿牛肚撕扯著,牛血鮮紅,在這潑灑的鮮紅裏,發泄著對明日的恐懼和無奈。

殘舊的一口破鍋也被從殿後的花園水房旁掘了起來。牛肉一塊塊被投擲進去,架火,澆水,烹煮。

有理由相信這是普化村人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為香美的一頓午餐,沒有什麽比爭相去吃更香的。

總之,在眾人開始對水驚冬這個二愣子重新審視時,天空放晴了,蓮花山一片寂靜。

當村民站在高高的水陸庵回望村莊時,一時歡呼雀躍起來。春娥烏拉著,不停用手比劃,指著自己3頭黑豬的豬圈,扯著水驚冬的衣角直抹眼淚。

除了沿山的一排草房坍塌,其餘房屋居然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啊!

人群都在歡呼!

2靈魂的重量

這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貘慢慢從牆角開始移動。在這隻貘看來,似乎這一群生活在汗水、血液、泥土和掙紮中的人們此刻都在發著來自身體裏麵的聲音。外界雖是繁雜爭吵的,但此刻對它來講,世界已經或者將要變得異常清淨了。曾經歡騰的景象,遍地播種,四處開花,犀牛大象黃龍和蜜蜂它都看見過,它們出沒在日出日落的間隙裏,在一牆之隔的世界裏,生動地活動著。隨著石流的靜殺和即將冰凍的到來,它知道,這些獨立的秘密是要很快消失在日光裏了。

石流隨去,但藍河漲水,一時還不能返回村莊,歡呼雀躍的村民慢慢冷靜了下來,三三五五的盤坐在大殿上議論紛紛。

人們對此泥石流的到來認定了是盤龍玉重出蓮山帶來的惡果,並且為此爭執不已,這在這隻貘看來,尤為顯得可笑。

“當解開了靈魂出口的鎖頭,陽光自會照在你們身上。”我的貘“沙沙”吃著樹葉對我說,仿佛找到了知己。

“所有閱讀都是誤解,何況讀心?”我反問,“你上次剛說過的。”

“看似有交集,卻隻能擦肩而過。”貘搖搖頭,扭扭屁股準備掉頭走掉。忽然它又眯起眼睛,笑了,甩甩長鼻,從光影深處變戲法一樣,拿出一杆精巧的銅杆秤。

“盤數一下人數”,它衝我詭秘地一笑,開始認真地去稱這些山民魂靈的重量。

高個的不足8兩,矮個的那個,對挨著牆憤憤然不同意別人夢境的那個,倒還重些,12兩,那個魚白眼的老太,嗯,隻有3兩不到,門檻上坐著的那個黑瘦的小孩,正好10兩……

“聽聽他在想些什麽?”它沿著移動的光線,慢悠悠地貼近了秦三爺,用鼻尖輕嗅他的腳跟。

還好來的正及時,這位秦三爺的心跳像鍾擺一樣擺動著,左心房說,怎麽辦?鎮村的翠玉雙首龍紋壁找不到了?右心室說,擔當不起就卸甲歸田,卸甲歸田。

最終右心室戰勝了左心房。

秦三爺像落網的一隻老魚一樣,緩緩地走向圍著張寡婦爭論不休的人群、“老朽不才,遠德未惠鄉鄰,近露未澤村民,名望實不歸,今蓮花山石盤孽傷財,老朽汗顏,望鄉鄰另覓他輩,德高望重,護我水陸之庵永世得安,渡我普化眾民生生康樂,是為祈!”

秦三爺擎著三支燃香對著紅色大殿下盤坐的人們默默說道。

他說話時的胡須隨著說話的腔調而抖動不已。

“最後一個12克”。

紅殿內一個黑衣老太微微揚起下巴,她在織著方形的錦囊,她隨時都在織來繡去,用的絲線色澤鮮麗,繡著鬼麵扇形的合歡花,仿佛這一切跟她毫無關係,哦,夏老太,想怎麽還能漏了一個她。

到底她的魂靈重多少克呢?貘甩甩尾巴跟了過去。

3脫衣受杖責

泥石流就是一場憑空而來的恫嚇,很快被秋天金黃色豐滿的喜慶打斷,成了一尾沒有放響的鞭炮。

村裏的打穀場堆起了苞穀杆架起的大大小小的垛包,一個一個,像蒙古包一樣隨意散漫的繞在打穀場的四周。很快在一個月明風高的晚上,就著火了一次。每個垛包獨立著,燒也燒了,沒太引起大家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