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仙在兒子死後,再也沒敢輕易言說去挖芒果城,拾掇完糧草,要準備洗手淨指甲的迎接冬天了。但又接連起了幾場火,這時我奶奶夏雲仙發現,這火多多少少都是衝著我家來的。

往年這個季節,風都習慣從西南起,我家就在風口這個方向。幾次著火,眼看著要熄滅了,可風一刮,火就偏了方向,直往我家門樓上撲,2盞大紅燈籠,轉眼化為灰燼,火苗順著爬山虎嗶嗶蓬蓬,幸好是雕磚牆,很快就滅了。

犧牲了爬山虎,我家高聳的門樓此時顯得十分的詭異,尤其那些沒了枝葉的蔓藤,把焌黑的小手細細摳在磚縫裏,遠看就像一個劈頭散發的女人,夏雲仙久久望著這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

那一年的夏天,豔陽當下。

口唇作為最早的器官,嬰兒幾乎從這裏享受到所有快感,現在成年的男人、女人也一樣,他們一邊唏噓著,一邊流著口水,吸進濁氣,打出驚呼,一麵掩麵,一麵又恨不得眼睛能張開的更大一些,是的,更大一些,大到能吞納下眼前這一麵碌碡。

女人不管以前是怎樣的麵如桃花、行如扶柳,到了現在誰也不懂憐惜了。大家所有的聚焦力都集中在一張屁股上,盡管這屁股每個人都擁有,但畢竟肥瘦不均,黑白不等,平日裏更無機遇能瞧上一二。

女人被脫了褲子綁在了打穀場這個巨大的碌碡上,頭腳著地,屁股撅起,渾身被固定的像一隻全力推開的弦。

陽光濃釅,可依然冷風習習,但圍觀的人感知不到,他們的血液裏此刻都被點著了酒精,“劈劈啪啪”燃燒著藍色的火焰,火焰叫囂著穿透他們的血管、皮膚、毛發,使得他們最後都僵硬成一個統一的姿勢——身體竭力往前傾著,擎著脖頸,眼珠暴起,喉結上下滾動,皮膚因一陣一陣的發燙而不得不一口口“咕嚕咕嚕”地咽著唾沫。

女人的公公斬釘截鐵地說,“她不僅是已婚過的身份欺師滅祖,而且現在跟麥客偷情。”“地裏送茶飯回來,髻發裏有根麥草。”

麥客早已嚇得不知所蹤,女人到底有沒有偷情呢?誰也不知道。可能對人們來講,事實真相的遠沒有“偷情”這個字眼本身來得有衝擊力。在他們眼裏,一個隱瞞婚史生養過兒子的女人,偷情就顯得理所當然。

所以,對於偷情的女人,人們的願望是,你從偷情時活得多大的愉悅,那麽就在這沉重冰冷的碌碡上,和血帶淚、連滾帶利地還回來。

行杖用的器具是新做的,現扒了打穀場邊的幾株榆樹,燒一口大鍋,滾沸的水丟下去,撈出來去了皮,挑兩根滑溜的還沾著黏液的,在手柄上裹上一條尺來長的紅綢布,就能即刻行杖了。

女人低低沉沉呼喊呻吟著,聲音裏滿是羞憤、恐懼和無助。

現在大抵是沒人記得了,昨日這女人還是抹朱紅、穿綠襖、掐指甲花兒、花苞綻放的小女人。

現在大家隻認當前——一個恬不知恥、**禍害的賤女人!

白花花的屁股一杖打下去,飛濺出來的血花惹得人群一陣**,圍觀的男人個個臉色憋的通紅,血脈賁張;圍觀的女人一麵驚呼著不忍側目,一麵又掩抑不住的吐舌咂嘴。

很快有人用棍子挑起了堆在碌碡邊的褲襖,嬉笑著扔來扔去,又有人跑過去,拿了她一雙繡花鞋子,放到鼻子底下聞聞,說,“盡是騷味”,然後狠狠地又扔了出去。

鞋子順著穀場往下滾,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跑去搶,男男女女大笑不止。

40杖,不是最重的刑罰,可以爬起來回家養一陣子活命的。

女人撅著皮開肉綻的屁股想要爬起來,沒有人攙扶她一把。她從碌碡上滾了下來,摸爬著找自己的衣服鞋子。山石滾成的碌碡血跡斑斑,有人唆使小孩子跑過去對著碌碡撒尿。尿就濺在女人頹敗的臉上,人群又開始大笑。有人又把鞋砸了過來。

女人剛剛投奔她而來的兒子哭泣著掩麵奔過來,脫了自己的衣服披在母親身上,想要扶著她走。不知誰喊了聲“不要讓那婊子穿了衣服”,於是人們像爭草吃的牛群一樣,一擁而上。

披在女人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搶了下來。

女人在一群混亂的腳步聲中,尖叫一聲,衝出去跑了幾十米遠,想也沒想地跳進了流水潺潺的藍河。

……

我奶奶坐在門墩上總在想這件事情,要是那時候死了,倒也幹淨,可是命運就是這樣,誰能想到,她能活呢?而且是被大有來頭的楊文軒救活了呢?

她想著,覺得自己的心爛掉了一個大窟窿,仿佛被吊在半空中,空空洞洞的四處透風。

“我兒餓,老鼠吃骨頭。”

她嘟噥著,慢吞吞地走回了家,走到了她那空洞的所在。

5獄中奇聞

現在,我奶奶她正鬧著鬧著要修繕被火燒的門樓,搖著自己鬆動的牙齒,說著奇裏奇怪的話。

“我活的日子不長了。”她說。

“才60多歲,至少還有40年得好生活著呢。”她小兒子勸她。

“我活的日子不長了,你們也未必能活了多長。”

她並不為兒子的勸說打動,反而說的更厲害,來回就是這麽幾句,災了害了死了活了的。

“雁過留聲,人死得留下聲望。”

原來飛簷翹角“走馬門”上的牌匾“耕讀傳家”被卸了下來,她要把自己夢裏那條鯉做成石刻掛上去。她指著自己家高高的門樓,似乎並不滿意。

“窮房富門樓。冬兒啊,你記得你媽死了,你想多子也得把媽的名刻到那龜駝石上,那比媽的命重要!”

水驚秋死了,她現在隻好趕鴨子上架,逼著最後剩下的唯一的兒子水驚冬去做該做的事,完成該完成的使命。

她不停地說,嘴裏塞著棉花。

水驚冬坐在牌樓上拿著齒鑿腦子裏一直在想,那是一隻什麽樣的魚?有這麽大,還是這麽大?透明的,骨刺如貂毛?

從早坐到晚,他腦子裏仍然無法去把這條魚給想象出來。他在牌樓上踱了幾個來回,村子裏不知誰在爆蔥花,又有幾個孩子在追逐嬉鬧,小媳婦們咯咯笑著,在河邊捶著漿染的碎花衫子,食物、女人、孩子、笑聲,這些人間煙火的氣息順著蔥花的味道迅速蔓延起來,通過鼻腔,喚醒了他的身體。關於失去自由的回憶一下子從他豆莢一樣的沉睡的身體內部炸出一條縫隙,那些記憶的碎片骨碌碌滾了一地。

那是一座分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卦形的龐大監獄。這個格子盒組成的監獄,有寒光凜凜的鐵鏈,那是給死刑犯用的,也有紅紅綠綠的詩歌,那是一些瘋子寫的。

比如水驚冬剛進去時,在一片磚頭瓦礫堆滿的廢氣場地上,看到東倒西歪的宣傳欄上,寫有這樣一首詩:

清晨,我們在給幾朵花灑水

借機輕嗅一枝薔薇

這時有黑色的靈車開過

女警向這裏張望了兩眼

我們即刻目閉首頷

隻聽見看門人在數

一個

又一個

不是螞蚱

是剛剛丟下白色鐐銬。

水驚冬當時就有了強烈的錯覺:他以為自己進了一所頹敗的大學,剛進看守所的經曆不過是一場魔鬼式訓練而已,現在訓練完完畢,等待他的將是一場隱秘的約會,這約會裏,有曼妙而深沉的詩歌,也將有同樣曼妙的女子悄悄為他守候。

當他沉浸在曼妙女子的吟詩作畫中時,一聲怒喝,徹底粉碎了他短暫的夢境。從天堂到地獄,隻須一聲呼喝。他略一遲疑,便臉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同囚室人打的。他知道,辯駁沒有用,別人也都不會看見,他知道,從地獄出來,其實還是通往地獄。

水驚冬是以“故意殺人罪”從犯的角色走進這個巨大的八卦陣的。

禍起一場大火,普化村守護水陸庵聲名顯赫的楊文軒被活活燒死,放火的是貴桃的丈夫——二傻子秦懷玉,而我三叔給我的解釋是他其實隻是路過,什麽也不知道,是被冤枉的,有人陷害他。我不清楚情況,姑且就這樣認為吧。

二傻子說傻不傻,不傻也傻,當初轟動四村八寨的這樁公案,可難為壞了辦案人員。

據說對付二傻子,相關辦案人員跌人了某個環繞的怪圈。

“你認罪嗎?”

“我沒殺人”。二傻子瞪著驢眼珠子。

“你要沒殺人,怎麽會抓你來?”

“偉大的領袖說了,殺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二傻子仍舊瞪著驢眼珠子。

“你殺人了,就是要砍頭的,腦袋清醒時簽字畫押吧”。

“偉大的領袖說了,殺人不是割韭菜,要慎之又慎!”二傻子還是瞪著驢眼珠子。

二傻子一天到晚就喊這句話,鐵筒八卦陣般的號子裏,很快大家都記住了這句話。

這在滋水縣看守所裏一個二傻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看守所上上下下無不麵麵相覷,很快有人就去查文,確實我們偉大的領袖說過這句話。

水驚冬提起二傻子這句話,到現在還搖頭歎息。

當我帶著我的貘站到門樓上走近他時,他還在不斷自語,說就是這句話救了他自己的命,隻是二傻子後來失蹤了,永遠帶走了這個隻屬於黃昏的秘密。

水驚冬還說,瘋癲有時候就是福分,二傻子是,我父親也是,他們都死了,死在毫無恐懼的飽漲的幸福之中。

我聽得有些恍惚,覺得水驚冬身上有種魚刺一樣的東西紮在他的心間,讓他眉頭緊鎖,卻束手無策,這種魚刺入心的感覺,在我的記憶中隻有我奶奶曾經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過,奶奶說,“腳紮了刺,就得流出血來,才能釋放”,可是我當時卻懶得去聽這些混沌的話。正如我現在一樣,我不能理解,依然冷漠而愚蠢,不停追問水驚冬被流放時的故事,故事比現實永遠有意思的多。

水驚冬並不介意,很快滿足了我冷漠的好奇。

那一年的三月,我三叔水驚秋已經入獄6個年頭了,隨一批重刑犯被發往黑龍江勞改,目的地是陰河。陰河的意思是陰森恐怖,傳說常有鬼怪出沒,很是荒涼。零下三十度甚至四十度的戶外,他們一夥重刑犯自己白天打土做磚,晚上地上鋪草而睡,每頓飯一碗高粱米另加一碗菜湯,對於關中厚土而來的秦懷玉和水驚冬來說,吃不飽倒是其次,晚上冰雪飛揚胡風號號才是最難熬的。

很快,一個以有傷風化罪被判一年的夫妻,就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水驚冬一提起這個就哈哈大笑。他坐在門樓上,岔著腿,舉著我從不離手的鏡子,鏡子裏映著他的麵影。

他說那個小男人很是白淨,手指腳趾都是白淨的,指甲沒泥,身上沒有虱子。幹淨的小男人和新婚的小女人洞房纏綿,第二天仍未盡興,繼續纏綿,結果被一個不白淨的小寡婦看在眼裏,想在心裏。寡婦欲火難耐地去勾搭一個臨近的小裁縫,小裁縫不依,寡婦結果就羞憤而自尋短見一命嗚呼了。

“小裁縫”,我三叔依然笑著,可神情慢慢落寞下來,像一個讀著豎版舊報紙的悲傷男人。

我以為被抓的說小裁縫,結果我三叔水驚冬卻告訴我,是那對白天行房的小夫妻。聽到這,我張開的嘴巴幾乎要塞進去一個拳頭了,而連我那見慣人家奇事的貘,也表示了自己的驚詫。

“白晝**,就辦了有傷風化罪,3個月後,居然被錯遣,跟隨重刑犯給送到了陰河”。

水驚冬仍舊保持著笑容講。

我注意到這會兒他笑著笑著,卻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激動地閃著淚花了。他說在陰河這個地方,勞改犯一般有三個結果,一是上吊或跳河,二是神經錯亂,三是磨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他說他屬於第三種,而那對白淨的小夫妻選擇了第一種,二傻子毋庸置疑,第二種。

有一晚,這對有傷風化的夫妻終於在忍受不了非人氣候的折磨,雙雙被陰河的鬼神勾去了魂魄。過了陰河不遠就是中蘇邊界,有人瞎猜他們跨了邊界,叛國投敵了。

沒誰敢對這個負責的,下河找到屍體成了必須完成的任務。

陰河水深,傳有水鬼,冰天雪地,更是沒人願意去,這時候二傻子大喊一聲我去了,就跳了下去。

我試圖把我自己想象成二傻子,我覺得他跳水下去的那一瞬,一定是有水鬼向他招手,或者他幹脆對那對有傷風化的夫妻充滿了羨慕之情,以他傻子的思維模式,他或許就是追隨了一陣風,一隻花蝴蝶,或者幹脆一個遠飛的風箏,有些時候河水比地麵幹淨。

水驚冬的情緒變化很快,剛才冷靜的語氣卻被臨時而來的想象打劫了,他盯著我的臉,略帶神秘而悲愴的聲調對我講道:

“你不知道監獄那八卦城,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那城裏活著的都不是人,是老鼠,活生生的大老鼠!”

他的語速極快,仿佛那胸口的魚刺被一掌擊入胸膜,表情變得極其痛苦起來。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倒是我的貘默默走了過來。

“其實很簡單,隻要從外麵楔進來一根鐵釘,即使是一根普通的鐵釘,就能裂開這個這個巨大的城堡!——可惜你們這些老鼠,卻沒有這樣的智商。”

我的貘拍著他的背說。

水驚冬像被毒蜂蜇到,顫抖了一下,站了起來,疾步從門樓上下來,去了我奶奶的房間,他驚奇地看見,一個巨大的潰爛的牙齦上,正鑽出一條條蠕動的白色牙蟲,這些牙蟲帶著響亮的鼻息,一個個爬出正在萎縮的牙床,散發著屠場窗戶傳來的味道。

而我的奶奶,睡意正酣。

“有沒有聞到一些奇怪的味道,暖烘烘的腐肉味?”

水驚東站在門樓上俯身問我

“什麽?沒有啊。”

水驚東又打了一個激靈,不好意思笑笑,原來是打了個盹兒。

“楔進來的一個釘子,就能裂開這個這個巨大的城堡。”

水驚冬重複了一遍貘的話,然後一拍腦門。

對了,這條鯉怎麽刻呢?

他的腦子裏瞬間遊來了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在八卦格子陣裏穿越,響亮地甩著尾巴,對他笑。那鯉的笑,像極了二傻子。

“對了,青雲莊。”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撇下我,朝貴桃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