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青歸來

年後村裏就漸漸熱鬧了起來,蓮花山上的鬆木日漸稀少,先開始是一家膽子大的去私砍了去山下集市上賣,再後來就如麻風病一樣傳染開來,於是一到晚上鋸木的聲音此起彼伏,秦三爺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之賣掉一方木材,少不了他的好處,這是村人皆知的秘密。

當然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來要敘述的一件事情。

水青像那次離家出走後又回來了!那次是走後三天,這次則是走後兩年。

她比以前腰身簡直胖了一圈,整個人少了機靈,多了一些中年女人放肆的癡傻模樣。她叉腿坐在門檻上,看見我下學回來恢複高考了,秦鳳凰執意我再背上書包上學,可笑我這十幾歲的小學生,一周還要回家一次取幹糧,她橫起手中無所事事的棍子,挑起我的書包。

“你是誰?怎麽坐在我家?”

“小子,不認識你姐啦。”她笑,向我伸過臉來,牙齒很黃,臉上曾經的稚氣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名狀的市儈惡俗,簡直令人討厭至極。

“你有女人了?”她猥瑣地一笑,“我在河邊看見你和一個女人拉拉扯扯的,老實交代,是誰?”她打了一個響指。

這個熟悉的響指,讓我相信是她無疑,可短短不到兩年,到底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使得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是你,水——青。爸歿了,你知道嗎?”

“早知道了,貴桃姑轉告我的,否則我哪裏敢回來,還不得打斷半條腿。”

又是貴桃,我心裏一沉,這個女人到底是好人是壞人,我已經無法辨識了。

“她怎麽找到的你?”“是不是她賣了你?”

“怎麽會?她是好人……,我們全家都欠了她的,也欠了二傻子的。”

“你也知道二傻子。”

“我還見過呢。他總打貴桃,可貴桃還偷養著他……”

似乎是意識到說走了嘴,水青打斷了要說的話。

“還是別問了,說說你的女朋友。”

“別胡說,那是我朋友的女朋友。”我正色道。

水青笑了,她站起來,繞我轉了一圈,然後又彎腰大笑了起來,“瞧你,緊張的樣子。”

從她僅剩的一隻眼睛裏,我還是看到了那曾經存在她身體裏的簡單和快樂,她是一個沉默的人,但是隻有我知道,她低頭沉默的影子中藏著簡單快樂的微笑,那是對地上的螞蟻,對山間的野草,甚至河裏的遊魚,都能瞬間滑動嘴角產生快意而微笑的但屬於她的本能。在這荒謬的外形底下,我知道水青藏著一顆最簡單單純的心,不簡單,就不會因為一條花裙子,而跟一個整整大他兩輪的人跑掉,不單純,就不會跑掉了兩年不知道到底都經曆了什麽,又這樣沒心沒肺地跑了回來。

“他呢?”我問。

“誰啊?——哦,你是說我男人嗎?他死了。”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死了?”

“死了。”

“唉!他對你不好嗎?”

“男人都這樣,新鮮幾天,等你真要和他正經過日子了,就變了。不把你放在心上,還會打你罵你,哪怕他比你大兩輪,你都可以叫他爺。”

我攥緊了拳頭。水青看見,吃吃笑著,“還要替我報仇啊,這會子還有點當娘家人的樣子麽。”

她似乎不願意更多地談她的事情,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那姑娘八成有了吧。”

“胡說什麽,我打掉她晃動在我眼前的手。”

“我給你說,要有了,就趕緊娶了她,女人不容易的。”她蹙著眉頭,長歎一聲,活像一個三十歲的婦女。“……唉……唉!她看起來是個城裏人家的好姑娘。”

“又瞎說什麽,瞧瞧你兩年出去,都變成什麽樣子了。”我有些煩躁,似乎不認識這個人了。

“要娶,就趕緊地娶了吧,女人纏著男人的時候,八成是有了,這事錯不了。”

水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對著天自言自語,爾後走掉了。

2小月與李凱

小月的確是來找我的,不過是拉著李凱來說理,和水青說的簡直八竿子打不著。

現在我還能夠準確無誤地記起那天的爭吵,小月在哭。

“你說說他,也隻有你能說說他了。”她指著蹲在柳樹下的李凱。

“每個人都有自己認為值得幹的事情!”李凱跳起來站在小月跟前,用手指著他的鼻尖。

“你看看他,還跳起來了。”小月委屈道,“越是有人,越是人來瘋。”

“什麽人來瘋?要打仗了,你知道嗎?”

“要打仗了?”我問。

小月鼻子裏哼了一聲,沒言語。

李凱左顧右盼下,有些猶豫地俯到我耳邊。

“你見過坦克沒有?”

我本能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沒有。”

我是真沒見過。

李凱昂了頭下,扯著我的耳朵說,“你過來。”

“真要打仗了?”我驚呼起來,覺得頭頂的雲朵轟隆隆被巨大的火光遮住了,心裏被塞進去一團又一團的棉絮,盡力憋著自己不出聲,眼睛卻掩抑不住地充滿了光彩。

李凱白色的襯衣,紮在藏藍色的褲子裏,風吹得他的後背不時的鼓起一個大包。我把手放在這鼓鼓的白色大包上,似乎捂著一個大大的秘密。

“我們17號正在全員連軸轉的生產坦克呢,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肯定是要打仗了。這次探休回來,本來是想多待些日子,可看這狀況,我得即刻就走。”

他細小的眼睛流露出來的神秘和恐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又離奇萬裏。

“好吧,走吧,最好明天就走。”小月哭起來,“你這又要走,這一走還不知什麽時候……”

“哭什麽哭?”李凱確實有些人來瘋,居然推了小月一把,我的心隨著這一推,竟然覺得有絲隱隱的不安就在這碧藍的天空底下神秘地遊走,隨時都會給我一個擊倒。

“說好了,這次你會打證明報上去我們結婚的,年齡都夠了。”

“沒說不結婚,可現在根本不是時候。”

“什麽時候是時候?你能有時候,可我沒有時候了。”小月紅了眼圈。

可惜當時的我根本不曉得小月此番話的意思,反而吸口氣用我剛聽到的鄰村的故事來勸和,我說。

“去年下半年,後坡上原來看林子的三勝,跟人去南方一個建築隊打工,憑著一手磚瓦活兒,賺了錢還討了一個漂亮媳婦。可這新媳婦就是離不開男人,硬是讓他在本地幹活不出去,這倒好,丟了看林地的差事,磚瓦活兒我們這裏還不大缺,現在常常無事可做,隻能在幫人修豬圈、砌灶台,打點零工。現在兩口子整天滿大街吵架,打得雞飛狗跳的。”

“這看林子的和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也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嘛。”小月不滿我說的話。

“小月,你讀了那麽多書,應該懂得,人就應該有信仰,有堅持,看林子的不努力,都少口飯吃,何況我們呢?”李凱握著拳頭說。

天空的雲很薄,飄走了一片,又趕來一片,我的心有些七上八下。

“小月,我就告訴你吧。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有時候不一樣,你瞧瞧這裏,這深山裏,你和我能做什麽?命運生下來就是被安排好的,如果我不參軍,那麽就隻能等著在這深山裏熬著,幾年,幾十年,生產著能奪人性命保家衛國的槍炮子彈,可一輩子也隻是看著那些真實的子彈,永遠無法親自射出的子彈!不能親近理想,不能親近信仰,那麽要這生命又有何用?這粗壯的胳膊,這昂揚的鬥誌,這年前勇敢的心,就要鎖在這裏嗎?”李凱坐在雲層下,麵頰潮紅。

李凱像喝醉了酒的詩人,這讓我覺得異常陌生,也許我們從來都不曾真正接近過,我接近他,大抵也就像他接近那些生產線上的子彈一樣,不得實質。

小月也像我一樣看著李凱,此刻的小月內心裏一定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可我並不知曉這顆年輕的心在承受著烈火的炙烤。

“既然你願意,就隨你吧,我明天就回沈陽,我們斷了吧。”小月賭氣說。

女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唯一剩下的就是賭氣了。

“你說什麽?”李凱的眼睛裏流露出惱意。

“我就知道,你這次來並沒有安著好心,就像你那嫌貧愛富的父母一樣,他們不是給你介紹了一個師長做對象的麽?你這次來是向我示威的吧!”

他們推搡起來,我像個木偶一樣,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往後退去,等他們以他們的方式解決掉爭端。

可是後來,李凱居然衝小月動了手。我隻看到那揚起的一巴掌,其實我不應該在他們吵架的時候還不知趣的亙在中間,以至於讓他們的矛盾延續成一場終生的遺憾。可是處於當時的我,並不自知,相反卻充當了這吵架的助燃劑,憑著一時的男兒氣概,我竟然傻逼地跑了過去,像維護姐姐水青那樣的維護起了小月,我還離譜地把李凱一拳揍倒在地。

興許我揍了李凱,這讓小月獲得了鼓勵,她趁機順著河邊奔跑了起來。

河邊跑掉了小月,似乎一下子寂寥了許多,李凱躺在地上憤怒地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依然無比傻逼地做了緊接的一件事,追小月的是我,不是李凱。

“小月。”我喚著,在離李凱十幾米遠的地方,把她攔住。

“小月。”我又喚著,聲音低了下去,我像無數次在夢中找到水青時既愛又恨地嗬斥她那樣地撫慰著小月。大約過了幾十分鍾,我們才走過來,小月自始自終都低垂著頭冷著臉。

“我從沒想過要動她的手。”李凱衝我說。

“可是我能怎樣?”李凱攤開手,“女人總是這樣,小情小愛。男人總得有點事情做吧?溫柔鄉裏喪失鬥誌。我隻想要一片自己可自由翱翔的天空,像大雁,像雄鷹,而不是被女人、被家庭所捆綁。”

“你這是矯枉過正!”小月還在哭,並不接受李凱對我實則對她算是道歉的話。

我深知李凱的脾氣,越是與他較勁,他越走極端。於是我蹲了下來,不再說話,小月也靠在柳樹上,繼續流她的眼淚。

三個人就像三具木雕,麵對著湍湍急流,各懷心事。

過了許久,李凱開口了。

“人都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吧。”他似乎在喃喃自語。“我的雙手不是握筆描字就是擰螺絲上機油,我相信它們還有別的用處,比如手握鋼槍,保家衛國,守土鎮邊,那是無尚的光榮。”李凱站了起來,“聽我朗誦一首詩。”

我們難道隻好對時光悲哭

和慚愧?-我們的祖先卻流血。

大地嗬!把斯巴達人的遺骨,從你的懷抱裏送回來一些!

哪怕給我們三百勇士的三個,讓德魔比利的決死戰複活!

“讀得怎麽樣?”他笑嘻嘻地問。“瞧瞧古希臘人,活著多帶勁兒,人有自己的信仰真是幸福呢。”

“是啊,哪怕做個赤腳大仙,總比空著兩手來垂著兩手去的好。”

“活一把帶勁兒的,死了也甘心。”李凱忽然有些心酸的模樣。

小月拽住他,嚶嚶地哭了。

李凱站起來一遍擦拭小月臉頰的眼淚,一邊含混地說“別這樣,別這樣。”

可是,最後他還是丟下小月和我,獨自一人走了。

“你瞧瞧他,瞧瞧他啊,就是這樣的,我隻是不小心說漏了嘴,父母逼迫我去相親,可是他可以去提親啊,可以打報告啊。”小月哭著,搗著我的肩膀。

“我跟你說吧!他這是懦夫的表現,或者男人都是這樣,得手了就推脫了。以前都是他那麽遠冰天雪地的去沈陽看我,現在不一樣了,我來找他,而且,以前他看我的眼睛,哪裏都沁著蜜,現在那眼神先不對了,還學會出手打人了。嗚嗚……”

小月又一次哭起來,伏在我的肩頭,我的心有些怦怦跳。

李凱年輕的心田裏種植了太多膨脹的熱血和野心,像一株生命力過剩而瘋長的植物,在飽嚐被圍困的窒息之後,拚命地去追求陽光和空氣。這種致命的追索,事實證明隻是這個男人在尋找自我的途中進行的一場毫無意義的唐吉柯德式的困獸之鬥,不僅徒勞無功,而且這為他和深愛他的人種下了日後災難的種子。而小月隨著與李凱的愈走愈近,離別和重逢的淚漬漸漸風幹,那個為了愛情千裏行走的姑娘,那個因一點點的感動就情深意切地記下日記的姑娘,那個在蓮花山上看見一簇星光就能徜佯在快樂之中的姑娘,笑容正日漸從她的臉頰消失,使得她的眼神蒙上了迷霧,久而久之形成了習慣性的悲戚。

“李凱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他……嗯,他是個有理想的人。”我惴惴地安慰著小月。

小月在我肩膀上蹭了幾蹭,可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抽出了頭。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時間過得既慢又快。

3隻有土地是忠誠的

我沒想到第二天小月就走了,當時我正在追水青從我的貘身上下來,遙遠地在後坡上望見文秀橋上小月挎著行李在等車,身後送小月的是李凱的母親,李凱不知道去了哪裏,或者幹脆是自己躲了起來也不一定。

我看著小月清瘦的身影,不禁伸出手去,可我在這山坡上,離她那麽遙遠。

“看傻了吧!跟這隻豬一樣。”水青雙腳夾著那隻可憐的貘從我麵前經過,這幾天她就騎著它,跟它很要好,而她的後麵跟著我手捧钁頭的奶奶夏雲仙。

“年輕人不檢點,遲早不落好。”夏雲仙說。

“他們自由戀愛,和你想的不一樣的,會結婚的。”我並不樂意我奶奶這樣說小月。

“什麽戀愛也不管用,唉……,成家了也不管用,男人們心裏有女人都是你們這個年紀,再老些,娶進了門,才打得得勁兒呢。”

水青跟在屁股後麵接話,她才十七歲不到,卻像七十歲,和我奶奶一個年齡,說起話來也頗為相似,唉……甭這樣,你聽我講,……唉,活著不容易啊。

一拍屁股,她騎著貘,“嘿嘿哈哈”笑著,又跑了。

“找了媒人沒有啊?”夏雲仙難得這樣去問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大概不用找吧,到時候打個報告,政府同意了就可以擺酒席了。”我趕緊回答,仿佛這些事情我能做主似的。

“世事難料,誰也別把事情想得好,這黃天負的人多了。”我奶奶長歎一口氣。

“姑娘的時候,我也裝模做樣地勾鞋幫子偷瞄地裏幹活的你舅爺。三月裏,桃花開得豔乍,跟下著毛毛雨一樣,人心也長草。可是你舅爺,他是個正派人,膽子小,我也知道男人拉女人通常都要做那事,可是我還是想啊,你舅爺的膽量,那是不敢的。嗬嗬,那天,風刮了一陣子,就下雨,下雨了就去茅草庵。那時候啊,我還是地主家的女兒,上過大學堂、念過四書五經的、地主家的女兒嘞,你舅爺是我們家的長工,專守著這泡子水,下雨圈起來,好到夏來灌溉。你舅爺啊,在那水裏站著,一圈圈給提上摸水加垛子,這摸著摸著啊,就進了草庵摸到了我的腿腕子。地主家的女兒啊,就這樣完啦,沒等夏來灌溉呢,這肚皮兒先鼓了起來,連人帶地可便宜了窮的叮當響的你舅爺。”

“那幾年日子過得舒坦呢,可這人哪,不管你是平頭百姓還是天王老子,老天一發怒,沒轍,是神是鬼,齊刷刷跪拜也不頂用,這蝗災來了,天道綱常人倫命運抵不住這黃天大手一揮,錢啊、地啊、糧食啊,都沒了。要仔細想啊,這人和螞蟻其實沒什麽區別!”

“我這一輩子活到現在,越發覺得隻有一句話對,我也隻認這句話了。”

“什麽話?”我問。

“隻有土地是忠誠的,萬物新鮮哪,可都有腐朽的時候,隻有這腳下踩著的土地,種五穀養凡人,不會枯萎,卻生萬象。”

我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又恢複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剛才春光映照在臉上敘述自己的情事是一場被偶然激發的意外,現在意外過去了,天照樣下雨,娘照樣嫁人,她淒淒笑著,一轉身,扽了扽身上的衣服拍拍土,又往她那黑黢黢的屋子走去了。

再看水青。

水青騎著貘像個沒人管的傻女人,從後坡一直騎下去,身後跟了一群甩著鼻涕蟲的孩伢子。這些孩子學著她,騎著自己家的母豬,母豬墜著長長的,後麵一群豬仔哼哧哼哧。

幾天後,水青的不屬於自己年齡的快樂就截止了,而原本不屬於她的痛苦也隨之而來。

4男人找來了

那天是傍晚,一個年輕的男人抱著孩子敲響了我家的門。水青正在豬圈裏給我的貘洗澡,笑得沒心沒肺。門響了,後屋、正屋、前屋,一條中軸線,水青探探頭就看見了。不用說,她的男人找上門來了,進門就喊嶽母嶽丈。顯然男人是有備而來,身後跟著的是時任人民公社的社長——秦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