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的眼色瞬間黯淡了下來,不停地喚著我,不知所措。我打開後屋,揮手叫她,想讓她從後門先溜走。我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隻是以為她大難不死,可誰知道,她竟然成了家,而且不是和那個照相的老男人。顯然麵前這個年輕人和她年紀相仿,可怎麽竟會一時就有了兩個孩子了。

“先躲幾天吧。”我央求她。

“我想看看孩子。”水青的眼睛沒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漠然,痛苦傾瀉而出,“我想我的孩子。”她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姑娘,而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你想好了,這一出去,就得跟他走。不然家裏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想走,他窮,還打人。”水青撩起後腰,我一看,全是刺爪子抽打後留的疤痕。

“剛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幹活掙工分,幹不動,就得趕牲口一樣拿刺爪子打。”水青哭了起來。

這是她回家後第一次哭泣,肥胖的肩頭抖索得厲害,我跳下牆來將她抱在我的懷裏,她可是我的姐姐,同血同脈的親姐姐。

當我的雙手觸到她身上的胖肉時,我驚呆了,以我的見識,這根本不是正常的肥胖,極有可能是水腫。我本能地把水青推開。

“你到底怎麽了,趕緊告訴我。”

水青哇地一聲哭開了。

“剛過日子時還對我很好的,後來,生了孩子難產,去了醫院,才查出我是個帶病的,治不好的病,是腎病。他今天來不是要找我回去的,是討錢的。……我老實說了吧,你可要幫我向家裏求情,我不能回去,回去就沒命的,我活不了幾天了,我想死了也要死在自己家裏,暖暖和和的死。”

水青說得我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

“我拿了他的錢,原本我是騙他的錢給我相好的,就是那個照相師,誰知道,他卻是真心行騙,把我賣給了現在這個男人。而我被賣了,還不斷偷家裏的東西賣錢給他,妄想著等他發達了,接我回去,後來被發現了,就沒了好日子過,家裏男人早就說了,遲早要我的命,要麽我就還他的錢,不還錢,就賣孩子……”

水青哆嗦著,抓著我的手。

男人聽到後屋裏水青的聲音,抱著孩子就衝了過來,“噗通”一聲跪下,扯著水青的衣袖,把孩子塞給她看。水青伸出手來接孩子,他卻又縮了回去,頭抵著她的腰,哭著說,“看在孩子的麵子上跟我回家吧。”

5死也不回

那天晚上,家裏召開了有史以來第一次水驚冬主持的家庭會議,自然秦三爺也在場,作為公社社長,他是被這個青雲莊裏的男人以主持正義的名義邀請來的。

“本來該打斷了你的腿的,可是看在孩子的麵上,先饒你幾天。”水驚冬抑製著自己的憤怒。

男人蹲在門檻邊不吱聲。

“你們既然成家立業還先後生了兩個孩子,水青就快快跟人家回去正經過日子吧。”秦三爺開口了。

“不,他打人。”水青坐在哪裏都是騎著的姿態,孩子現在在她的懷裏,她仍然騎在凳子上,“你們不知道呦,夏過鋤苞穀苗,為多賺十個工分……”約莫是奶水收回去的緣故,孩子不時使勁吮吸著**,疼得水青不間“嘶嘶”地吸著氣,“為多賺十個公分,這死男人讓我晾體子。”“你們不知道晾體子是什麽吧?哼,脫了上衣跑一圈,提高趕男社員的勞動積極性。

“有這檔子事?”秦三爺不置可否。

“別聽她胡說,青天白日的。”

“怎麽胡說?剛生完大小子的事,你忘了,夏秋之間,為了人們多幹活兒,不知道誰先出的這個主意,先後就有女人為了多分點糧食,脫了上衣跑一圈,隻記五個工。脫衣服的都是老母豬也懶得瞅一眼的女人,你們男人看了三五次就喊叫沒意思了。那天!你忘記了?我背著孩子鋤苗,中途給孩子喂奶,到你們家一年的光景,還算得上新鮮,有不懷好意的青皮小子喊叫隊長給八個工,你不應允,我還感激在外人麵前你還拿我當自己媳婦看待,可他們漲到十個公分時,你眼睛就變了。漲到十五個公分,可頂你一周出的力氣,你從我懷裏搶過孩子,嚷嚷著‘看一眼少不了啥’,硬逼著我脫了衣服……”

“這狗日的幹下這下作事情。”早就捏拳在握的水驚冬跳了起來。“老子做了十八年牢,敢欺負我侄女。”

一陣拳打腳踢,男人咽著血沫哀告,“三叔,你可饒命,好歹我是娃兒的爸,得讓我說個明白。”

男人眼睛水蛭一樣盯著水青,“水青哪,你說話要講良心哪,根本沒有的事情你能編得像籮像筐。我對你不薄,憑良心……你也不是黃花閨女……自你生下倆孩子,我是跟你打算正經過日的,”男人停了一停,掃了一眼大家,又繼續說,“家裏的大孩子會說話了,開口就叫媽呢,娃兒小,也知道想媽的。”水青聽到孩子的事情,眼睛就濕了,男人看水青的臉色,又斷斷續續地開口哄她,“開過年你和娃兒都想辦法上了戶口,我聽說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分地了,將來不搞公社了,家家給自己種地,人多地多。你看,將來我們是要過好日子的。”

“我可知道想孩子的苦處,那是咬碎了鋼牙和著血往下咽,剛來普化那兩年,我聽不得別人家喚兒子,看到街上有別家的孩子,硬拉過來狠狠地親上一口,人家說雲仙這新媳婦是個愛娃人,我聽著眼淚倒著流,孩子能殺人的心哪。青兒,你聽奶奶一句勸,回去吧,孩子得有媽,媽得有孩子,別作孽,別老來後悔。”

“不,我不回去,他們那裏窮,風大,喝堿水,人人都是黃牙腫臉,要不是……我以為外麵多好,現在才知道還是家裏好,我回去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打死,我不回去,我也沒什麽老來。”水青倔強地。

“水青你不能說瞎話,我們青雲莊怎麽樣咱奶奶是知道的,要我說,是水青……”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我三叔水驚冬,“是水青她心壞了,她嫁我到現在,你問她,一直有男人!”男人仍舊蹲在地上,不過換了個方向,屁股對著水青,嘴裏嘟囔了一句罵人的話。

“哪裏有什麽男人,他血口噴人。”水青麵不改色,這個時候還護著那個照相師。

“別再強嘴了,你們家的地址都是他寫給我的,你看。”男人從褲兜裏摸索半天,找出一張紙煙盒上攤了開來。

“你把他怎樣了?”水青激動地站了起來。

“你這個不肖女,還要維護這個野男人嗎?路上我都聽說了,我們普化的人也知道個把事情,你給我坐好了。”秦三爺發怒道。

“是我的孫女,也是你們秦家的外孫,你自己看著辦吧。”夏雲仙聽到這個,原本要說些什麽,把話打住了。

“青,聽媽一句勸,女人嫁雞隨雞,不看僧麵看佛麵,孩子都這麽大了,回去吧,難得有地有家的。再說這後生,我看著也不賴,高頭大馬的,能追這麽遠來,也不容易。”看見秦三爺發怒了,秦鳳凰趕緊湊過來勸慰水青。

“你們千萬別信他,他哪裏是來真心找水青?他嫌棄她是個累贅還來不及呢。”門突然就被推開了,院子裏先傳來貴桃的聲音。

貴桃一來,秦三爺就不由得皺了皺眉。

貴桃進門先拎著男人的衣領嗬斥他,“站直了,像個爺們!——你們伯侄之間的把戲可別再演了,坑了水青沒拉你們去政府討個說法,這是看在孩子的麵子上,怎麽膽子越來越大了,還撞上門來了。”

“你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壞老鼠,走到哪裏,哪裏都惹上腥穢。”秦三爺對著貴桃吐了口唾沫,他還為我父親送葬的事情耿耿於懷。

“不怕腥穢,就怕齷齪。”貴桃笑著說,“你這麽著急攆走水青,恐怕心裏這樣盤算著,村裏走個女娃子,就少分一份兒地上打的糧食,這諾大一家子呢,爺們死了,閨女又攆得遠遠地,真是幾十年前吃進去,幾十年後吐出來,你到底安得什麽心呢你?——哦,對了,恐怕還有這麽一想,你夏雲仙從那青雲莊來,還拖兒帶女、插枝長樹地幾十年賴著我們普化不走開,占了我們的地,分了我們的糧,帶壞了我們的門風,最好我們的女人也去你們的青雲莊,好來個平等均衡。哈哈,就你秦三爺這樣的小肚雞腸,我猜得準錯不到哪裏去。”

秦三爺聽得滿臉怒紅,用手指著貴桃,“別太放肆了,我們家族的事情,輪不到你這個賤婦插手,你趕緊給我滾得遠遠的。”

“她算不得外人,是我侄女,”夏雲仙這時抬抬屁股,給貴桃讓了一個坐,自己慢騰騰地起來爬到炕上去,“我老了,不拿主意,我隻說一句話,水青你給我聽好了,誰離鄉背井都不容易,不付出點子代價,岩石上就鑿不出泉水來。相反,這樹紮下了根,要想連根拔了起來,得看這人長沒長這個力氣。”她一語雙關。

“我打死都不回去。”水青竭聲喊叫著,孩子又一次咬到她的**,疼得她隻吸氣,一陣猛掐自己的大腿。

“水青,你和這個男人扯證了沒有?”貴桃問。

“沒有。”水青回答得幹脆利落。

“可是辦了酒席,村裏老少都知道的。”男人回答。

“辦了也是白辦,帶水青走的是你的親叔吧?”貴桃咄咄逼人。

“這又有什麽關係?”男人馬上露出了自己精明的樣子。

“水青跟他走的時候未成年吧?”

“都已經有了孩子,而且還是兩個孩子呢,生米都成了粥,怎麽也說不回去的。”

“孩子好哇,兩個更好,來個活證!你們叔侄拐賣幼女,我這就拉你們去政府說理去,我看哪個說你生米成粥?”

男人有些發愣,把目光投向水青。

“我知道是承包到戶的風頭刮到青雲莊了,你想我回去,也是趁著我還有口氣,給孩子落了戶口,跟我補辦了結婚證好多分幾畝地,等地到手了,我怎麽死怎麽埋都不知道呢?”水青仍舊騎著凳子,一手指著男人,一手搖晃著吸奶吸不出哭得厲害的孩子。

“噗通。”他又跪下了,“青,你咋那麽狠的心哪,你不管我可以,可是你不能不管不顧孩子。這個孩子小,餓了一整月了,你看,都已經不會吸奶了,那個還在家嗷嗷地哭,他剛剛學說話,現在會喊媽了。這一大一小,你當媽的,……那心是什麽做的呢?”

秦鳳凰聽著是一陣沉默,又一陣長歎,她伸出手指著水青的腦門,看著水青那倔強的眼睛,要罵,卻也沒了力氣。

“他真是你叔,你親叔?”水青似乎聽不到也看不到眾人的言語或表情。她似乎突然意識到這才是一個大問題,把孩子從懷裏推開扔進母親手中,徑直走了過去,搖著男人的肩膀問他,“他真是你叔?……你們……你們這是合謀騙的我?好啊……”她搖著男人,然後又捧捧自己的肚子,“這裏,這裏還懷著一個,六個月了,你要不告訴我實話,我帶肚子裏的娃兒就和你在這裏磕死了了事。——你告訴我,是你們叔侄倆合夥騙的我?是不是?”她沒頭沒腦地賭咒發誓質問著,四下看了一眼,逡巡到一塊長木頭,撿起來就要打下去。

“什麽?什麽還有一個?”秦鳳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整天騎著豬,現在人也變成了老母豬一樣,一窩子娃娃,往後的日子咋個過法?這可讓我怎樣跟你的死鬼父親交代啊?”她站起來揚著手,看著女兒撩起衣服的肚子,猶豫了片刻撲到了男人跟前,一陣巴掌扇了上去。

“莫要打,打死了,孩子誰養活?”水驚冬從水青手上搶過木頭,氣惱地扔在地上,又推開一旁瘋狂廝打的秦鳳凰。“關起門來都是自己人,今天這醜事,早解決了好。”

“要我說,水青就跟著回去。明一早出發。”秦三爺保持著自己平日裏講話時的威嚴。

“你不怕普化村的人笑掉你的大牙,堂堂一社之長,為圖一己私利,連自己侄孫女都往火坑裏推。”貴桃在一旁冷笑譏諷。

“若不是你這個作風不正派的女人胡亂勾搭,哪裏有什麽貨郎能上我們普化?不是你愛那賤紅下綠的,哪有水青跟著你學?說來說去,這普化最該走的就是你這樣的敗類。”

秦三爺和貴桃互不相讓。

“這個殺千刀的……挨槍子的,我一個黃花姑娘,現在成了這幅樣子……你們騙老娘,我讓你們騙……。”水青咬著牙罵了起來,不知道罵的是哪個男人?她跳起來,雙手插在跨上,臉上的腫脹的肉團上下晃動著。她由於過於激動,而紅了雙眼,像一隻要去吃人的狼,可是沒罵兩句,這隻狼就捂著肚子蹲了下來。她開始渾身發抖,扯著秦鳳凰的手說,“我怕是不行了。”

她開始喊叫,“媽,我要一張草席。”

6刑罰

我們幾個男人被趕了出來,像正在舞台上跳著自己的悲喜劇,突然卻被從天而降的火災驚得四方桃三娘。

生了兩個孩子,十七歲的水青本能地知道這是要流產了。

秦鳳凰被這一聲“媽”叫得肝腸寸斷。

“還要什麽草席,上你奶的炕上去。”

水青在疼痛襲來時的忍耐和張手討要一張草席時的無助和自覺,讓秦鳳凰第一次以母親的身份來體察這個女兒,孩子左腳疼,母親就會右腳痛,她的心突然抖了幾抖,眼淚瞬間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