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四肢顫動,全身抖擻,疼痛讓她屢屢蜷縮起來,像一隻被生扒掉皮的蝦米,做垂死的翻動,可她還得掙紮起來,在草席上爬行。

孩子已經六個月了,因病而腫胖著身體的水青輕易地瞞過了大家的眼睛,興許也不算是刻意瞞過,隻是享受慣了冷漠,你不言主動說,我也不會有心留意。

爬行已經解決不了問題,水青啃爛了嘴下的草席,低聲呻吟著,臉色白得像冬日裏冷冷的太陽。

“疼,就喊出來,就喊出來。”秦鳳凰著急地使勁,“恐怕得找人了,我看不好。”她似乎要哭出來。

水青低嗥了一聲,然而,她就為堵口氣,又把那低嗥聲慢慢咽下去,倔強的眼淚就流了出來,滾過咬爛了的唇邊,掉在秦鳳凰的手臂上。火辣辣的燙。

水青把這疼痛當成了對自己過錯的刑罰。她光著身子,在自己母親和祖母跟前,流著眼淚,一圈一圈地爬行。

夏雲仙默不作聲,不時用幾根手指拿捏幾把水青的肚子。

“不礙事,她說,八成是橫胎,生下來也活不了,得讓她的男人進來幫她推肚皮。”

她一邊大聲喊叫那個男人進來,一邊揚起一簸箕門前掃來的黃土堆到炕頭上。

“水青別在草席上爬了,上炕去,給我躺好了。”

男人唯唯諾諾地進來,用手掩著眼。

“再生一個,我怕是養不活了。”這個時候男人還在遲疑。

“上炕去,見過畜生難產嗎?抱著肚子隻管往下推。”

“這個孩子我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懷上的……要是活著,我養不起。”

水青正在經曆著刑罰最隆重的疼痛,可她卻不再流眼淚了,她推開男人。

“給我一根擀麵杖。”她竭力忍受住這魔鬼的折磨,把那棍子對著自己盛著生命的山丘,使足了勁滾下去。

“水青到底像我,做女人就得剛強一些,忍過了這陣子,都會好的。”

一聲哀號。

血流了出來,蜿蜒著順著炕上的黃土爬成一條條粗壯蚯蚓,爾後漸漸變成細流,一股一股,一團一團的殷紅的泥土,在炕上著駭人的花。

她等著,靜等著這個借助神靈的手懲罰她的魔鬼出來。

又過了大半天,什麽動靜也沒有,她撐不住了,推著擀麵杖的雙臂沒了力氣,雙腿開始不受控製地抖動,這時候,看地上的人都浮了起來,貼著牆根,開始晃動,像小時候玩過的小小萬花筒,朦朦朧朧的花朵,懵懵懂懂的小時候。真想閉上眼睛,在這輕飄飄蒙著煙氣的氛圍中,就此罷了,罷了。

她被掐了鼻根重複弄醒了,從黃昏生到月上高窗,月光灑在她塗滿了血汙的身上,執刑的魔鬼依然不忘掄起手中鋼叉一般的刑具,她看起來像隻奄奄一息的病馬。

一波高過一波,更重的刑罰又來了,她濕透了衣服。她的男人在她的尖叫中,顫巍巍地伸出了雙手,使勁兒,往下推,像往山坡上趕石頭,再猛使那掄石鎬的堅硬雙手。

孩子掉了出來,像漏鬥裏滑出來的一條死魚,有一點子沉悶的輕微撞擊聲劃過,爾後徹底靜謐了。

7夏雲仙的情事

“沒有氣了,沒有氣了,水青是要死了嗎?”秦鳳凰痛哭起來。

“人賤命壯實,不會有事的。”夏雲仙摸著水青的脈息。

“莊戶人家沒那麽嬌貴,出了那些血,喝點糖水吃兩個雞蛋就能補回來。像我那時候,都是覺得不對勁兒了,一個人自己掃土自己生,一溜滾兒生幾個,也出這麽多血,也暈顛過去,睡一覺就好了。還有一個……”夏雲仙說得有些失口。

恍恍然,想起哪一年坐在炕上,也同樣懷著一個男人的孩子,睡不著就坐起來,看蓮一樣的月亮穿行在牡丹盛開的雲朵裏……

她不時掀起夾襖,從內層暗兜裏掏出一粒鹽煮的蠶豆,塞進嘴裏,就舒坦地笑了。她喜歡吃蠶豆,蠶豆總給她一種難以啟齒的意象,怎麽說呢,蠶豆的模樣就像一個外殼堅硬的子宮。在這樣隆冬的天氣裏,她縮成一隻白蟻,河壩灘上的冷風彪悍地從各個縫隙往進灌,似乎死亡就盤踞在這四周。她不停地給自己嘴裏塞進這些植物的子宮,不是為了渡過這冬日漫長的饑餓,而是為了提醒她,即使是女人也應該活得如此堅硬。可是更糟糕的是,她女人的肚子裏也正生長著一棵不該她生長的蠶豆大小的種子。

這個蠶豆的嬰兒在溫軟的子宮裏滾動,一天一天在她的子宮裏生長,從豆臍裏長出豆芽兒,寶石一樣的翠綠色,晶瑩剔透。三個月,豆芽兒變成兩片碧綠的葉子,她去找他,軟綿綿地貼著他的臉,輕輕地告訴他三畝水田遇上了旱,藍河的水有人堵著不讓她挑,她隻是個女人,沒得法子,隻是個女人。他點點頭,摸她的肚子,心疼她掉下來的眼淚。過了段時間,她以庵裏居士的身份“替庵裏收蔬種地”,想引哪裏的水引哪裏;再過三個月,碧綠的葉子長得更大更圓了,並開出了一朵極粉的花兒,她又去找他,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她這個被杖刑攆出去的女人,扯著兩個兒子住在河壩灘上,真是不容易,夜晚野地裏狼嗥,路過的熊瞎子爬窗,嚇得母子仨抱成一團,肚子裏的孩子也心靈感應,蹬腳蹬腿。他伏在她的肚皮上聽,沉默了好久,他出去了。過了段時間,他昭告秦三,他要找夏雲仙的大兒子做義子,要教給他祖傳的楊家塑繪,將來有意讓義子繼承主事之位。這還了得,用不了三日,秦三親自帶著村民來到河壩灘的茅草屋,就在草門前虔誠的進行了跪拜,她做夢一樣奇跡的又住進了上村裏,以未來水陸庵主事母親的身份。房子一進一院,小了點,可紅磚綠瓦是前幾年剛剛新起的,緊挨著水陸庵,過了牆就是楊主事的後廂房;又過了三個月,葉子變成深綠色,花朵開始結籽兒,她每夜每夜都能聽到花開花落的聲音,有時像急速的暴雨,有時像高亢而又悲涼的龜茲,有時又像蚯蚓翻動泥土的細落,她摸著肚皮上的丘陵,溝壑、山澗、叢林、黃土、低垂的穀子、黃亮的玉米、火紅的高粱環繞著她,她又看見了那條鯉,在她腳底下甩著尾巴,衝她微笑。魚的笑。她去找他,撲進他的懷裏,她說,“你帶我走吧!”她說這話時,她肚子裏的豆芽兒正在無限的膨脹,頂著她的肚皮尖,豆芽的胡須很快變成了帶有毒針的刺爪,在她的體內穿行,刺穿那些白色脂肪下的青色血管,她肚皮上的土地、糧食、遊魚,都在猛烈而歡喜的碰撞。她的肚子開始疼起來,她喊,“帶我走。”他在她麵前屈膝,卻又站起來,胡亂撫摸著她的肚子,慌亂不堪,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他捧出一塊玉,他的祖先留下來的高宗禦賜的雙首盤龍璧,他拿給她,讓她包好,他說,今晚做了欺祖的勾當,要去祠堂祭了祖,再去牽馬。她等著,同現在一樣,透過窗戶看月亮。亙古不變的月亮,還是一個剝了皮兒的蓮子,青青亮亮的,從一個花樣的雲朵裏穿過,再行走到另一個雲朵的村莊裏,偶爾探出頭,笑一笑。就這樣,兩個時辰過去了,他牽的馬在河壩灘拴著,隔著藍河咆哮的水流聲,她還是能聽見那匹馬的呼吸聲,氣流穿過鼻孔經過長長的穹窿反彈回來,聲音裏夾著胃酸侵蝕過野草的腐爛味道,吸吸鼻子,人就要窒息起來,連那悠閑流浪的月亮也閉著眼睛不知跑去了哪裏?

當他頂著沉重的夜露返回屋接她時,他發現她已經走了,拿走了他的那塊玉。

他有一刻陷入了巨大的混沌之中,心裏空蕩蕩又酸澀澀的,一股難言的絞著心頭肉的痛感,讓他疼得直吸氣。他高高地舉起了皮鞭,抽打在他那匹忠心耿耿的白馬身上時,隨著一聲長長的馬的嘶鳴,他的心被拋上高空,迅即又砸在地上,他聽到了碎瓦罐兒跌落在泥地上的“咣堂”一聲,突然就覺得解脫了,他想,她也一樣的,其實他們何嚐不是同一類人,他們是頑固的守望者,盡管他們沒有能力去總結這些守望背後的抽象認識,但具象的他們隻能選擇堅持其中一條,就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堅守而已。比如他的對先祖的信守,比如她的對擁有土地的渴望,其實沒有什麽能打碎他們自己的信念,包括愛情。

但是顯然他想錯了她,他以為她會帶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玉攜家帶口的走掉,隨便找一個土肥水厚的地方,買幾院房子幾畝田,安安樂樂地生活下去,可是她卻沒有。當她一個月後再來找他的時候,她沒有再用布裹住肚子,肚子癟的像個凹口的沙梨。

她看著他疑問的眼神說,“剩下半月要生了,摔一跤,流了。”

她非常清淡地說,就像說自己指甲長了剪掉這樣簡單的事情一樣,緊接著她就從後腰裏摸出一塊半尺長的棺材板兒,他把這描有五顏六色的鬥雲狀圖案的木板交給他。

“塑繪在這關中平原上就是個稀奇的空屁而已,不打糧食,還不如吹龜茲來的響亮,或者皮影兒也是個道兒。”

她盯著他,他盯著她的肚子。她被他尖銳的眼光刺痛了一下。

她再重複了一遍“摔了一跤,流了”的話,聲音低沉得難受。

“我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你知道的,我不能走。”她迅速紅了眼圈,“你想我生下孩子找死啊,你這天殺沒良心的。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屁股後還跟著倆,再生一個……你知道多疼嗎?我也是沒辦法。”

“孩子,——咳,孩子呢?活還是死?你知道我想要這個孩子,沒這個孩子,我老死了,水陸庵誰來看護?”他臉色煞白,猶如親手弑了那個肚尖裏藏著的呼吸的生靈。

“死了……生下來死了,……喝了草藥就後悔,可來不及,生下來就死了,——在蘆葦地。”她抽泣起來,“其實我比你更難受啊,做娘的心,別說這個孩子,我們有感情的孩子,就是我那倆個已經成年的,我還不是照樣掏心挖肺的,你對照就知道,我不是狼心的人,我要不是萬不得已,我,對了,我們早應該走的,要不是,不,可能是,……孩子死了,你知道,我心也很疼,那也是我的孩子。”她不斷哽咽,已經語無倫次了。

他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很想過去狠狠打一拳在她如花似玉的臉上,可是他舉起拳頭,看她哭泣的可憐的臉,眼角已經爬出細紋的臉,他隻得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想要像過去那樣抱她。

她馬上迎了上來,抱著他的腰,抽泣起來,哭得讓人陣陣心軟。

“我那公公怕是捱不過去了,這幾天鼻尖兒我發現已經歪了,嘴裏不停地喊著要去找被我氣死的他兒子。我打算借此機會給他做個繪棺,也讓驚秋露露手兒,那個家看來是回不去了,可做庵裏的主事是天大的好事,要坐穩了,還不得有個服人的活兒,咱這祖師爺留下的水陸庵,看的不就是個繪工?”她邊哭邊說,掐揉著他的後腰,她知道他腰疼的病,揉得他很舒服。

“這麽好的手藝繪那喪門星的東西,糟踐了。”他低歎地說,又是無可奈何的答應了。

她走了,哭腫了雙眼,卻噙著一絲看不見的微笑。

穿過水陸庵的偏門,有人剛拜祭完送子觀音,罐罐饃尖上的紅點看上去討人喜歡,像菩薩的第三隻朱砂眼,一個紅紅的小精靈。而它旁邊的蠶豆則相形見絀很多,灰頭土臉的蠶豆,小心翼翼地纏著根細腰帶,橫七豎八地倒臥著,跟前的蠶豆是被馬蹄踩踏過香客專門領了回去種的,他們相信隻要有一顆能種出來,那麽本年就會懷孕,沒有種出來的,就煮熟了,帶到菩薩跟前,祭給那些夭折在半道上的蛋白質,希望他們成千上萬的兄弟姐妹中,有一個能乖乖留駐在女人的肚皮裏,開花結果。

她看著那些太監一樣被踏去**的可笑蠶豆,撩起自己的衣褂狠狠的全倒了進去。她一邊走一邊咬動臉部肌腱,用尖利的牙齒對付著這些堅硬的怪物,味道雜陳,是花椒、香葉、小茴炒的,這三樣總讓她想起對應的詞,羊水、臍帶、月經血。

她想著這些,嘴巴不由得囁嚅了起來。

當水青喝了一碗紅糖水後蘇醒過來時,她攢足了勁兒,先是做起來攀著窗戶,然後屋子裏不時就傳來水青虛弱的哭喊聲,再過一陣子,她開始了尖著嗓子咒罵。

“挨千刀的,騙老娘。”來來回回就這麽幾句話。

這個屋子裏出來的女人,貴桃、秦鳳凰,她們罵人都是絕活兒,水青這個曾經沉默到常年不說一句多餘話的女人,現在尖牙利齒像個地獄裏虐死的冤鬼,可憐她這個時候罵的最多的也是那個男人,那個她隻能叫“挨千刀的”男人。

是照相師跟著挑花布的貨郎來普化替侄子找媳婦的,隻怪水青貪圖那條花裙子,又對照片這樣神奇的東西充滿了迷戀,三言兩語就跟著照相師幹了有辱家門的事。說是有辱家門,可對水青來說,這些都是遲早的事情,在水青的腦子裏,沒有錯對之分,隻有任性和倔強,沒有什麽比單純的任性更能傷害自己的。可憐的水青,在這一晚之後,徹底地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