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鹽。”他們坐在碾盤上集體說。有個侏儒從火堆裏取出一顆栗子拋了過來,正好砸在貴桃的腦門兒上。

貴桃看見那個健碩的女人從滿是油汙的席子底下摸出一個羊皮囊出來。這羊皮囊被刷成黑色,塗上了猩紅的各種看不清楚的神秘符號。可以想象這個羊皮囊是如何被製作出來的:先是從羊的頸部開個口子,慢慢地將整張皮一丁一點地褪下來,且不能劃破,然後加溫脫毛,再用菜油、食鹽漬泡,最後用細繩紮成袋狀才可。現在這個有著羊皮膻腥的皮囊被這個健碩的女人鼓起腮幫子吹了起來,在留下的一個小孔裏,唾液明亮。

黑色開始透明起來,那些猩紅的符號也漸漸模糊,女人將它綁在貴桃的腰上。

“怎麽,他們要推我下水。”貴桃看見腳底下一片滾滾迷津。

另一個侏儒走過來,捧著一碗米酒。

“我不喝。”貴桃掙紮著。

羊糞味,還有迷津河水的泥沙味,以及碾盤上烤紅的栗子香味,散發在貴桃的鼻子底下。

他們狠命捏著貴桃的脖子,給她灌下一碗黃湯。

“你的罪孽並不深重。”裝著假眼的男人說。“灌完黃湯,你的心血仍然殷紅。”

“給我們鹽,或者隨我們跳下迷津,羊皮囊會渡你來到我們草灘。”駝背說。

“那裏山茶花四季常開花滿山野,那裏隻有土地和羊群。”健碩的女人挨著貴桃的臉。

“不去,我還有自己的男人。”

“我們知道的,穿過青雲蕩有個青雲坡,穿過青雲坡有個青雲溝,你那傻子男人就在河南省外深山老溝的青雲莊。”兩個傀儡一樣、表情木然的侏儒舉著小指大小、但鋒利無比的篾條刀過來。他們一邊說,一邊把一株綠色芋頭形狀的植物劃出濃黑的汁液,塗在貴桃的臉上。

“給我們鹽。”他們齊聲說。

“你知道淩遲嗎?”

“如果你不知道淩遲,那你知道魚鱗割嗎?”

“我知道的。”

“在我閉眼的時候,腳下的肉片被禿鷲吃了兩片去。劊子手是個滿臉胡腮麵無表情的粗壯男人,在我盯著他雙眼看的時候,他對著我喊,549刀。血汙了白肉,我的眼珠烏黑,他隻好又吩咐澆上一盆冷水。血管緊縮,我的眼皮抖了抖。在我遇冷刺激而合上眼皮的時候,刀尖很快,一旋,兩隻眼睛掉了,在托盤上。隨後有人會重金贖買,當然不是收藏而是治病。”

“失去了眼睛的肉身,很快變成上千個榆樹錢兒的肉片,躺在一個滴油的籮筐裏。這麽大個人兒,半筐也就夠了,長癩或者瘡癤的來買,搗碎成蒜泥做藥引。很快一筐賣了不錯的價錢。”

“你就是那雙眼睛!”駝背男人跳到貴桃麵前手指著她的眼睛。

……

4收買

當貴桃被水驚冬用一塊瓷片刮破眉心擠出黑血時,才醒過來。摸摸腦門,被擲出的栗子打到的地方,長出了一顆鐵釘一樣的瘡癤來。

“他們拿走了壓在水驚秋口裏的玉。”貴桃衝到後屋對著夏雲仙講。

夏雲仙並不說話。她在後屋外的天井裏正在用石子還有碎磚塊紮出一個一抱大小到的圍基。圍基裏的泥土鬆軟潮濕,剛起出來的,還泛著霧氣。土坑裏,206個大小不一的織錦袋排成了一個小小的人形。

“那幫白化病人拿走了壓在你兒子口裏的玉。”貴桃又說。

“我兒子沒什麽壓口的玉,就是一個銅錢兒。”夏雲仙瞥了貴桃一眼,言語中不無譏誚。說完她又低頭扔給土坑裏一個銅錢兒。“瞧,這樣的。”

銅錢太久了,藍綠色的鏽跡,“開元通寶”,骨碌一下,滾在了那小小的土坑裏。夏雲仙揚起手上的小鏟,一培土蓋上去,很快填平了。

貴桃習慣的摸摸自己的貼身口袋,又一樣水驚秋送的東西沒了。貴桃覺得自己打了補丁的心,冷不防又被扯了個口子。她的手有些抖。

“青雲莊,他們,他們也知道了。”

“嗯,青雲山——青雲坡——青雲溝——青雲莊。唔,很熟悉,一道道的梁、一道道的山。對,這是個好地方,你時常去那裏,應該也看到的。冬兒從修門樓起就張羅著把二傻子送去,現在心願了了,就安生過日子,別胡說八道了!”夏雲仙揮揮手不耐煩的說。

她看看貴桃的額頭,從腰裏解開一個巴掌大的黑罐兒,挑出掏耳勺大小的一塊綠色芥末一樣的粘稠物,抹在她鐵釘屁股鑲上去一樣的傷疤上。

“睡魘長出來的瘡癤,三天就好了。你瞧我孫子,整天喊叫自己得了狼瘡要死人了,我挖一耳勺,就一耳勺,這不,結痂了,快要好了呢。”她慢吞吞地說,眼睛就對著貴桃的眼睛。

貴桃想起那個駝背講的戲文,“人肉醃了能治瘡癤”,她覺得這老太瘋了,一定是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正向她覆蓋過來,黑暗之矛,沾著毒汁,投向她沒有屋室的心髒。她尖叫了一聲,忍著劇烈的嘔吐,倉惶地跑出了這個無光的巨大黑窟。

“那些白化病人呢?”晚上貴桃還是來到了水驚冬家裏。

而這個時候,我的貘躺在我的身邊眼睛熠熠發光。“這個香甜的食物我等好久了。”

“哪有什麽白化病人,快睡吧。”水驚冬說。聲音和語調,越來越像他的哥哥。

“今晚上可以大餐一頓了。”我的貘蹭蹭我的肩,對著我的鼻息輕嗅。“哎,醒醒。”它用鼻子不斷拱著我。

“這幾個白化人很快就要打發走了,怎麽你倒是魘了還不醒來。”水驚冬爬了起來,岩石一樣堅硬的身體壓了上去。

“這就是女人和男人,沒有故事,隻有奴役和被奴役。當然奴役者也是被奴役者,被奴役者也是奴役者。”我的貘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

當水驚冬的鼾聲從廂房穿過煙囪,在夜色的薄霧下緩緩西去的時候,三個影子分別從這座方方正正的宅院裏前後跟著走了出去。

首先是夏雲仙,在這個夜晚,她突然回光返照一樣,此刻看上去絲毫不像一個老年的婦人,反倒像一顆移動的蔥鬱植物,腳底生風,仿佛踩著千軍萬馬。

很快她就來到了蘆葦地旁,那四男三女的白化病人坐在我曾經爬過的胡楊樹下,夏雲仙丟給他們一包東西,那個健壯的女人掂了掂,放進了身後的背包裏。看她掂量的姿勢,這絕對不是一包鹽,相反倒像是沉重的黃金。

對麵一陣響風刮過,有嗚咽之聲傳來,仔細靜下來聽,又消失了。

“水都排幹了?”夏雲仙問。

“哼,排幹了?也太小瞧我們草灘的人了。”女人鼻子裏抽了一下,說道。“這些大煙籽就替你幹了大活兒,你算是撿到便宜了。來年春上解凍,你可有好戲看嘍。”

“我看什麽好戲?我無非就是讓他們偷雞不成蝕把米。”夏雲仙正色道,“你們去了墓穴修渡,怎麽還能驚了死人?”

“驚了死人?你大概還不知道,你應該感謝我們。不是我們,隻怕那墓室的暗水就是鐵打的棺木,也都會成了豆腐渣。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那些水都是藍河裏直接探深洞引急流而來的。做這事的人的用意還不明白?一到洪期,恐怕一眨眼,別說是屍骨,就是連這蘆葦地,都沒了蹤影。”女人坐在自己的羊皮囊上眼皮抬也不抬地說。

“我們不僅排幹了水,而且替你把這些水引到了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兩個侏儒搶先說,聲音又尖又細。“這地底下好大的水,我們羊皮筏都衝散了,這不?隻剩最後一個囊了。”

“我不管這些,活兒幹完了,就請走人。你們白天出沒已經壞了規矩,看在你們偷到了玉,我今天就付你們全額,外加承諾:我兒子若得了人民公社的社長,請你們入村,分地,蓋房子,”她攤開雙手,“所以,請務必盡早必離開。”

夏雲仙露出這些年來少有的慍色。

雪夜裏的月亮悄悄穿行,無聲無息。

這幾個高矮不一、麵容脂白的男女,在他們奇異的裝扮背後,總是給人感覺空空的皮囊下麵,藏著邪靈木偶。一個一個帶著邪惡的麵具。

在他們裝好大煙籽準備收拾行囊要走的時候,整個過程中一言未發的一個獨臂彈箏人,卻猶豫著走到了夏雲仙跟前。

他揮舞著隻剩下一隻的手臂,被電擊過的酸黑色手指捏著一個齒輪。這齒輪來自蓮花山上的民國老墓裏的一口破舊撞鍾。舊撞鍾裏有一個廢棄掉的齒輪。卸開那個齒輪,打開一層箔紙,月光下發著寒光的是一排四顆門牙。其中一顆豁了半塊。

“我想換你這幾個牙齒。我要恢複一麵神奇的古鍾,這麵古鍾裝在我們草灘高高的屋頂上,即使是喪音,它依舊輕快。”

他的眼神飄忽,臉上腆著神秘莫測的笑容。

“下牙的一個齒角?——那是秋兒。”夏雲仙捂緊了自己的胸口。“怎麽回事?”她把質問的眼睛投向這幫人的領頭班主。

有兩個人坐在角落發出幸災樂禍的“噗嗤”聲。“他隻是個神經病”。他們大笑著說。

其中一個鼓著黑紅葫蘆的大脖子義正言辭地衝健碩女人講:“行規忘了,這樣的人,班主得攆他走。”

女人仍舊鼻子裏吭了一聲,投出一塊石頭砸到獨臂的斷琴上。“砰”的一聲響,那個獨臂的神經病嚇得打了一個哆嗦,眼神瞬間變得渙散而空無一物。他抱著頭跑到自己的位置又坐了下來,下頜頂著膝蓋,喃喃自語地說:“不換了,不換了。那牙齒是另外一個活兒,我們不換了”。

他們最終還是飛快地走掉了,仿佛他們從來不曾殘疾,或者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順著風,沿著河道,三兩下就消失了。當然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幹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