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水青的遺言

李凱冬起就走了,村裏現在又如此沉寂,甚至有些蕭索。那個常脫了鞋抽我的父親,無疑在一包黃土下,屍蟲也爬成了骨。曾經健壯而彪悍的秦鳳凰,也像被吸幹淨了血的一匹老馬,每日裏上到門樓上,高高杵著發呆。就連我那有著漆黑眼珠不輕易喜悲的奶奶夏雲仙,則也變得異常沉默,在她的黑屋子裏,“哢嚓哢嚓”裝著某些幹而脆的硬物,這些骨頭狀的硬被塞在錦囊裏,一隻、兩隻、三隻,已經堆起了半個簍子。

每個人都很神秘地沉默著,每個人又似乎都在忙碌著與己無關的事情。

“玉出蓮花山,鬼魅魍魎刓;玉皈水陸庵,普化永千年!”

黑夜裏總有一陣一陣玉筷急敲螭虎盆的響聲急促不安地傳來,玉盤叮當,念聲嘈嘈。

就這樣到了臘月下雪天。

水青已經徹底走不動了,秦鳳凰之前接過家住過幾次,都被水青鬧得不得不送回守林庵去。

“既然成家立業了,自己摔碎了膝蓋骨,自己接,自己走的路,跪也跪要著走到頭,死也死在自己家。”

孩子在地上爬來爬去,黑子黑著臉和水青吵打。

“生這些孩子都是前世討債的,大的病了,還等著寄錢過去瞧,這個呢,怎麽就長得這麽慢,整天鬧,鬧吧,幹脆鬧死人。”

“要咒咒我,別衝孩子,你不就是盼著我死麽?”

黑子在夜裏收拾著東西,從屋中間的洞裏走下去,隻剩下半顆頭在外,像剛行刑完,被斬了首。

“你這是又要走?你都賣掉了多少了,夠大兒藥錢的了,你要知道,庵裏的東西賣掉是要遭報應的。”

“報什麽應?我就不信這個,什麽這輩子那輩子的,人又不是溝裏的韭菜,割掉一茬還能再長一茬!這肉疙瘩,”他一抹脖子,“掉了,人就沒了,死了,不可能再有了。”

“你是活好了,我還指望來世呢,來世老天有靈,就讓我當棵樹當顆草吧,當人就是還上輩子的債來的,……還吧,還完了,清靜。”水青哭得慘然,一轉頭,地上的土坯蓋上了,男人早沒了蹤影。

這個夜晚的鬼,又去偷庵裏的稀奇玩意了。

第二天,秦鳳凰給水青送過冬的衣物,離過年不太遠了,水驚冬給了些肉票,她買了幾斤肉,希望水青能多吃幾頓好的。進門就看見水青的頭低垂著,孩子在抓她的頭發,“嗚嗚哇哇”說著話,水青一動不動。

秦鳳凰的肉就掉在了地上。她先是奔了出去,雙腿發抖,想找人求救,可這林地在坡上,看著離村挺近,走起來還得半小時多呢。

水青從頭發的縫隙裏看她,噗嗤一聲笑了。

“離死還遠哪。”她說,嚇得秦鳳凰捂緊了自己的胸口。

“自己的女兒也怕呢,可見母女不親。

“生了你這樣的女兒,哪裏還有母女綱常,簡直就是田鼠和貓頭鷹,是天敵。”

“那你就是田鼠,我可是貓頭鷹。”

水青說著大笑,已經喘不過氣了,肚子鼓得像薄皮兒的南瓜,一動都能聽到“咣當咣當”的水聲。秦鳳凰過來扶她,她不要,動了動,就冒了汗,大冬天的渾身淌著晶亮的水,滑溜溜的脖子和臂膀,戳一指頭,陷進去半個指肚兒。

“這是什麽?”秦鳳凰從隻鋪了席子的土炕角發現了很多半個巴掌大的碎紙片兒,每個紙片上都橫著老樹一樣枝枝杈杈的字,一看就是拿嘴噙著鉛筆頭寫的。秦鳳凰把水青的手捧在手裏。

這哪裏是手,就是斷了尖兒的藕斷,難怪握不住筆了。

做母親的以為這隻是女兒打發時間瞎寫瞎畫的,仔細端詳了半天,才看明白。

“水。”

“餓,很餓。”

“水,渴。”

“兒子。”

“兒。”

“不給我吃飯。”

……

寫得最多的是“兒”,不知是懷念那個大兒子,還是讓黑子照看下小兒子?寫得最長的是“不給我吃飯”,寫得最不可辨認的是“毛方”,就是“茅房”了。

“黑子人呢?他不管你嗎?”秦鳳凰捧著這些用嘴巴咬爛的碎紙片兒,眼淚就開始往下掉,“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

“他吃他的,我就看著鍋,他睡他的,我就聽著他打呼嚕。嗬嗬。”水青喘著氣兒說,“多活兩天,是想多護著小生生。”她看了一眼光屁股坐在炕上的孩子,“還等她做大官呢,看來等不到了。”

“別多想。”秦鳳凰安慰她,幫她收拾滿是腥臭味道的炕頭。

“別收拾了,這孩子現在就認這個腥臊的味兒,換別的地方,孩子還睡不著呢。”水青仍舊慘白著臉笑著說。秦鳳凰的雙手摸下去,冰涼的被子下,是凍得硬邦邦的冰,黃色的是尿,黑色的是……

“這日子,嗚嗚……怎麽能這樣過?走,跟媽走。”她掩臉哭了一陣子,然後用手豁開炕頭的雜物,上炕去抱她,抱了幾抱,她像粘在這冰冷的炕上一樣,一動也動不了。

水青把臉耽在母親的肩膀上,笑嘻嘻地。“媽,我多遭點罪好,死了就記住了,下輩子好乖巧點,還認這個家,給你當女兒。”

秦鳳凰的眼淚跟暴雨一樣。

小生生在啃她帶來的哪塊生肉,隻有兩顆牙,死死地啃進去,不鬆口。

一個月後,水青死了,留下簡短的遺言,不入祖墳,也不進蘆葦地,就埋在後坡上,墳頭背上幾顆柳就行。她至死也沒有舍得那顆柳樹下的故事,不僅守著這個荒誕的秘密,而且被這個秘密徹底偷去了心,心甘情願而又蠻橫倔強地走向死亡。她至死也不給黑子半畝地,甚至連小生生的也不給,她死前最後的一句話是說,黑子和小生生的的戶口一直沒遷呢,讓他們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至於為什麽是這樣,隻有水青自己知道,或者什麽也不為,是我們想的多。

2祭祖

春分前後,掐指一算,普化已經三個月沒再降過雨水了,人們總相信天佑普化,一個月過去了,滴水為下,人們還有說有笑,兩個月不下,人們還能心存僥幸,這三個月過去了,眼看著地裏的麥苗泛起了黃色,人們開始惶恐不安起來。

而我母親在水青死後,似乎成了一個虔誠的信徒,像堅持生命那樣,堅持業障輪回,相信意念能夠產生生命和力量。她現在認為今生無論要做什麽事情都是前世輪回決定的,比如今天麵對一場春雨婆媳坐在房簷前爭論,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生前的意念決定的。生前的意念是什麽?是一種氣,是一隻靈,是生前的怨,或恨,或喜,或憂,比如,現在衲鞋底子,或者啃一口脆幹的鍋盔,都不是毫無理由的。正如當初我奶奶嗑掉牙齒一樣,宿命安排,不能阻止。

天氣越來越旱,而我母親的臉龐因為有了信仰的庇護,竟然日漸豐潤,現在泛著黑紅的油光,像個潑了釉彩的菩薩。

“得祭龍王。”

“祭誰也沒用,沒用的。”

沒有誰比我奶奶更敏感這樣的氣候,也沒有誰比我奶奶更能感知到這黯淡的天色下隱藏的可怕氣息。

“上蒼要殺人,誰也擋不住。——你們不知道啊,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死法,經曆過的人,是一輩子都不敢去想那些事,是一輩子也不願回去那災難成河的地方。”

她日夜在門樓上焦急地踱著年邁的步子,氣喘籲籲。

普化村要祭祖了!

在這個年代祭祖是冒天下大不韙的事,可是三個月沒有降雨,已經使人心大亂,不斷有人去追問我奶奶當年遭災時的天氣。

“是這樣的連續暴熱嗎?三月裏的暴熱?”

“有沒有什麽前兆?”

“就這樣一直憋著不下雨,一直不下?”

“靠天吃飯,沒有這料麥子,老小都別想活了。”

經過幾天的討論和爭吵,最終取了居中的方案。

不能迷信鬼神,可我們可以趁著清明祭祖先,別人燒點紙錢寄托哀思,我們頂多再加點食物,不算封建迷信。

“不算,這不算。”大家喊,給彼此壯膽。

好不容易捱到清明了。這一天,月上蓮花山,村裏所有的男人包括我這半大不小的,都紛紛穿戴整齊從家裏出來,魚貫而入地進入了水陸庵。

這樣的祭祖是不允許外族和女人進入的。

秦三爺麵容肅穆地讀了祭文:“普化多舛,愚民膽寒,祖公靈上,納玉降魔,財禮綿薄,經驗淺酌……”

普化七大家族的領頭人把各個族的人們按長幼有序的方式排成七列,紛紛舉上祭品,依次為“土、牲、卜、炸、海、幹、樹”,土為黃土所產之物,一些紅薯洋芋;牲,則殺了村裏最為健壯的那頭牛奉上滴血的牛頭;“卜”即點心果子等物;其它的,就是幹炸的花饃麵食和一些簡單的水果。

我跟在隊伍的最後麵,看他們跪拜磕頭如搗蒜,我也如法炮製,不過每次我磕頭對著菩薩都焦急的許著一個願望,一定不能讓我得了狼瘡病。秦三爺則正式地穿了藏青色的長袍,戴一頂插有某種夜鳥羽毛的禮帽,雙手捧著那隻放拂塵的紫錦盒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抖,他一定是老了,而且特別怕別人看出他的老來,於是他在極力地控製著自己,臉都憋的要鼓了起來,但手指仍然不聽使喚的抖動。

祭祖活動正有條不紊地舉行,大家紛紛睜著渴盼的眼睛,恨不得老天爺能趕緊看上一眼這地上的蒼生,隨便打個噴嚏降場雨。

突然就在這個時候,水陸庵的山門被秦鳳凰尖叫著推開了,她的後麵站著氣喘噓噓的夏雲仙。

“祠堂,幾個白化病人正在拆楊家祠堂。”秦鳳凰喊,夏雲仙不語。

秦三爺將信將疑,顫巍巍地把拂塵拱在頭頂,四周的火把耀著一篷一篷的光,一個人的影子變成了四個,疊印在他的腳底,像四個小鬼抬了陰涼的花轎在那裏歇著,靜等著他好上轎。

他被這瞬間淒涼的想法嚇了一跳,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身邊跑出去的人已經跑了回來,大聲喊著,“不好了,房辦的人奉公在拆祠堂,白化病人也打算拆掉藍水閘壩。雙管齊下,看來是專門針對我們普化。”

放屁!水壩,祠堂,這兩個哪個也不能拆,天塌下來也不能!

秦三爺一揮手,祭桌邊上幾個人圍了過來,聽不清他們耳語了什麽,之後,有人跳上了祭桌邊猩紅色布氈鋪起來的土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揮喊了幾句“打倒房辦,攆走流浪狗”這樣的號子,緊接著幾聲緊促的咕咚嘁嚓聲,參與祭祀的人留下了三五個繼續活動,其餘的人紛紛衝出了殿門。

水陸庵的鍾聲緊急響起,不出半個時辰,打穀場上,鑼聲齊鳴,很快男女老少聚集一堂,表現出了空前的團結。

男人紮成人牆,女人圍在城內,孩子在城內核,鑼鼓喧天浩浩蕩蕩地直奔村委大隊部房改辦走去。

村委的宣傳欄上張貼著“普化私人建房十大罪狀”的“大字報”,後麵跟著張貼著一張私房拆除名單,“折價歸公”“重新分配”幾個字分外耀眼。

夏雲仙名列第一號,三進三院,前房、東西偏院、二進門樓、東西廂房、上房,房屋共計二十四間,建築麵積一千二百三十二平方米,重新分配。

秦恩普,一進一院,前房,東西廈房、腰房、上房,房屋共計十三間,建築麵積六百,重新分配。

秦橘蛾,牛棚三間,臥馬石兩隻,拆價歸公。

……

夏雲仙看此並不言語,而秦鳳凰率先甩出一勺尿澆了上去。

3憤怒

憤怒從來都是擊打在軟軟的十丈紅塵上,如今終於有了一個結實的點,可以承載這些憤怒之錘,於是巨大的磁鐵從人們的心頭跌下,“噗通”掉地,砸出些灰塵起來。秦人本就善鬥,長相就能看出來,方臉厚唇,闊目厚眉。如今這些方臉闊目帶有明顯特征的善鬥秦人,更是臉上蒙上了正義的色彩,個個都似新出土的兵俑,陣列齊整,步伐有力,向著楊家祠堂奔去。

多日來的陰霾帶來的恐懼、灰暗、猜忌、痛苦,終於找到了噴泄之源,化為不可遏止的憤怒,以衝破的方式,順著、****、荷爾蒙、血流,匯集到了核桃仁樣的腦顱。絕望之巔就是噴薄之巔,佛陀的光芒普照著這些鄉村騎士方形的臉龐,他們帶著絕無粉飾的憤怒,扛著心頭那杆生鏽的矛,血脈賁張,氣勢軒昂。

一致對外這樣的撼事,對於普化村這些過慣了清閑日子的人們來講,恐怕還是第一次。

也許因為是第一次,反倒氣場強大。

一應俱全的農具,連看家的狼狗也牽上了,這些山村騎士,無法去思考“以損害一部分人的自尊來填補另一部分人的快感”是個政治哲學問題,他們隻信佛陀。有佛陀,就有膽,有佛陀,就有家園,這樣的世外家園,哪怕是臭蟲、螞蟻、老鼠和蟑螂,在地震中都不曾舍得逃生,何況他們這些鮮血汩汩的人,怎會去做囚在籠子裏的猶太女巫?

被置於警戒的崗位,我趴在高高的槐樹上,透過枝杈間月亮的光梯眺望。我看見這群裹著土屑的方臉漢子走出了幽閉的洞穴,他們的鐵錨上折射著灼熱刺人的光芒,古老的青石板路被這些耀眼的光芒照亮,第一次呈現出黃金一樣的輝光。那些褲管上沾滿的泥點子,像一個個太陽的黑子,這些毫不起眼的氣體旋渦,無光無熱,隱忍沉默,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巨大黑夜裏,卻轟然爆發。

蓮花山底,藍水上遊的楊家祠堂就在近前。

文秀橋下,幾個白化病人正在添柴燒鍋,搭棚彈缶,燒著油燈。

“人都說天地洪荒,為何我們生來無爹娘?人都說眾生平等,為何我們生來缺短長?人都說萬世昌平,為何我們生來要流浪?人都說活著自由,為何我們生來不見天光?天地黃黃,滅佛場,普化亡,眾象歸一,開天辟地鴻蒙起……”

沒有人懂得他們唱的是什麽,緊皺的眉頭和扭曲的獅子鼻,讓他們的麵容看起來異常愁苦。他們這個時候不是人,是一群從黑色迷津裏泅渡而來的鬼,眼球上裹著濕氣,額頭裂開石紋,口唇吐納缶曲,彈箏搏髀,歌呼嗚嗚,作勢要將人間煙火摧枯拉朽。

短暫的驚駭下,人群開始了戰鬥的狂歡。拆棚的拆棚,砸鍋的砸鍋,這些破破爛爛的瓦罐、席子、帳篷、板條凳、破邊鍋、蛇皮鼓——他們所有賴以生存的生產工具,在油燈的點燃下,燒成轟轟作響的篝火。火苗一躥一躥,映著他們塗了胭脂的詭異的臉,他們齊聲哭泣,顫著聲,“哎呀,我的孩子們哪!”。

我從槐樹上哧溜滑了下來,我的貘用自己肥胖的身軀恰好拖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