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孕育死亡的種籽”。

它正站在樹下的一株紫苑花旁,表情複雜。

它一隻小爪趴在一株杯狀花萼上,無聊的摩挲著其它另外幾隻爪足。顯然,此刻它並不關心這些無關緊要的事。

“由於缺少必要的靈魂,所以隻能卑劣的生活。”它骨碌碌地轉動著著它的充滿智慧的眼睛,輕描淡寫地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在這些放磁一樣的低沉聲音裏,我恍惚不再在這個世界裏。兩隻耳朵不斷傳來“嗡嗡嗡”的聲響,我掙紮著想要自己走出這個世界,我還要去看他們如何和房辦的人對抗,可是卻跌入到了某個時空。

一霎間,我就看見了一個孩子,那很明顯就是我幼年時的三叔,他因為母親失去了二兒子半夜慟哭於田壑,而感受到了巨大的驚異和害怕。這些害怕使得他雙眼隱約浮現著淚光,茫然呆坐在黑暗的幽靜之中。而他的背後,是一掛巨大的天幕,少有的幾顆寒星臨江而立,閃著狡猾的眼睛。門被風吹的打開了,油燈亮了起來。他走到病臥的父親床邊,那裏躺著一個黑瘦的老頭兒伸著手對他說,“給我一碗黏麵,我要死了呃”。

我打了寒噤,終於清醒了過來,我看到月光明亮的如同鑽石,發著冷峻的光,強硬的刺穿了大地的腹部,洞穴裏釋放出來的獸,因為不習慣光明反而習慣性的舉著火把,橙黃的火焰跳的老高。

在這些人背後橙色的火焰中,白化病人們缶聲更加激越,他們跟在這些洞穴裏的獸後麵,大聲呼喊:“我們要鹽巴,我們要鹽巴,我們要鹽巴。”

鹽巴已經成了他們神秘的代言詞,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鹽巴,大口咀嚼著這這些鹹味的晶狀體,白色的唾沫涎在嘴角,他們跳在藍河裏,手拉著,拍腿唱著自己的戰鬥曲,像一個個可笑的土著,插著鳳翎。他們似乎在與水鬥氣,一掌一掌擊打著湍流而過的河水,“我們要鹽巴,——斷藍水,滅普化,我們要鹽巴。”

他們的可笑行徑,剛開始還有人丟石塊過去以表憤慨,漸漸地,大家都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並衝他們伸出了中指。笑場淡化了戰鬥感,有人開始竊竊私語,“這些無疑是染了瘋病的沒有戰鬥力的可笑生物”。的確可笑,這些人在他們的生活之中,但卻在他們的現實之外,是月亮上砍伐桂樹的蠢吳剛,是追逐太陽的傻誇父,那群怪物要僅僅要的是可笑的鹽巴,而他們要的卻是結實的生活,沒有了共同的交集,就隻剩下鄙夷。於是,很快沒人願意再理會他們了,除了少數頑劣的孩子還在河邊幹涸的稻田裏模擬著他們可笑的舉動外,在一聲呼喝中,大家撇開他們往村外的楊家祠堂繼續奔去。

4敗與屁股

在楊家祠堂高達數米的門樓上,白化病人的女首領站在上麵甩著肥碩的屁股,跳著匪夷所思的火裙舞。她的火裙,是一串串牛尾和羊睾丸串編而成,黑色的血痂被甩的紛紛揚揚而下,引得門樓底下來了一隻又一隻的惡狗和野貓,個個仰頭而叫,“喵嗚——汪汪”。

青黑胡茬的厲安陽正站在門樓的第二層上,旁邊站著房辦另兩個助理人員,高高的雲梯置於一旁,巨大的石刻楹聯上寫“門高通德德澤千尺藍河水中波,台仰懷清清輝一片蓮花山頂月”,楹聯的橫楣上,有一塊青灰色的方形石磚,在一片冬雪的映襯下反著清冷的光。這塊石磚就是今晚上他們要鑿掉的普化壓門石,據說:有此磚,普化風水可看作白虎垂頭,為大善;去此磚,普化風水即轉為白虎銜屍,為大惡。當年丟玉,災害連起,為此石磚上演過道場九十九場,打醮八十八次,去樓觀台聖地求得高道相助,才請來此磚安放於此,補了差池,後來才有普化的順雨得風,以至延續自今。

然而厲安陽他們又怎能曉得如此梗概。月明風冷,他此刻看上去像石樓上的一隻黑蒼蠅,而白化病女人則是他要進行卵產的蜜。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僅僅一回頭,剛才還靜謐的可怕的祠堂門樓下,此時人聲鼎沸,榔頭、石鎬、鋤頭組成的方陣,猶如天降地牢,張開了布袋,靜等他自動入甕。

他第一時間跳到臀部抖動的白化病女人背後。

又是秦鳳凰率先將雲梯抽掉,斷了這隻蒼蠅飛下來的可能,品字形門樓被這群高亢的山村騎士要占領了,他們堵在巨大的石門中洞裏,人挨著人。

“嘿,你知道布萊格嗎?”

我的貘直立起來,靠近我的肩膀,就站在我的耳邊說話。

“布萊格?是人還是物?”

“是座城,城裏都住著各式各樣的陌生人,他們沒有認知力和記憶力,他們剛說完的話瞬間就忘記,他們剛交完的朋友瞬間就想不起,他們沒有麵目,也沒有腦細胞,隻有一根食指,這根食指裏淡藍色的血管直通心髒,他們的語言文字就是心跳的頻率。”

“喔”。我無心去聽它說些什麽,不置可否。

“他們在這個地球上存活了幾百年就消失了,消失於一場關於耳朵的賭博。”

“賭博?耳朵?”

我的眼睛仍然盯著那群敲著馬鑼、梆鼓和鐵銃的幼稚的兵,對我的貘說的話感到非常好笑。

“在沒有語言的世界裏,耳朵是多餘的。”

“可他們仍然賭了起來?”我像聽一個天大的笑話。

“對,和現在一樣,故事在重演。”我的貘若有所思的說。

我的腦袋被這突兀的話敲擊了一下,有些暈沉。

“地下十日,人間一天。誰能曉得這夢中世界?誰又有緣能看到這地下城池?”貘妄自感歎著,它似乎老了許多,呈現出悲壯的疲態。

石頭和瓦塊組成了野蠻利器,迅速擊碎了門樓上那幾個文明人的銅鐵麵具。有幾個白麵書生模樣的小子,開始討饒,而隻有白化病人的女首領還在不斷地被砸擲中,更加洶湧地扭動著著火了的屁股,並大聲地唱道:“人都說天地洪荒,為何我們生來無爹娘?人都說眾生平等,為何我們生來缺短長?人都說萬世昌平,為何我們生來要流浪?人都說生來自由,為何我們總不能見天光?天地黃黃。滅佛場,普化亡,眾象歸一,開天辟地鴻蒙起……”

討饒聲挑動了一撥人好鬥的興致,而另一撥人卻被肥碩女人的火雞舞撩撥的捧腹大笑。

“就憑他們這樣的幾個陰陽人,還要斷藍水,滅普化,共存亡?——哈哈哈。”

女人乘機吹響了手中的羊角,並將厚厚的一堆羊皮囊從門樓上扔下,門樓下守候的惡狗和野貓仿佛是被豢養的靈畜,紛紛叼了羊皮囊,一路急速跑去藍河,當羊皮囊迅速被綁成皮筏臨河而下時,女首領也正好被臨時倒戈的幾個房辦人員揪住以用作談判的人質。女人笑了,對著厲向陽,“你摸了我的屁股,你不能白白摸我的屁股。”女人說話的聲音異常響亮,仿佛有銀針從她那既黑又厚的嘴唇裏吐出來,根根紮向厲向陽的心口,紮出的不是狼與狽,就是虎與倀。

在普化,可以貪錢,可以貪色,可以貪權,但獨獨不能貪地,貪地,就是貪天,不可等閑。

磚頭石塊再次冰雹一樣襲來,白化女人一隻手就提溜起了身後的男人到麵前,隨時都有將他投擲下來的可能。

抖索著的厲向陽提著肥厚的棉褲麵目蒼白,他身上已經遍布淤青和血跡,哭泣著說,隻是借拆私建公這個名堂,幫這個女人趁黑卸掉那塊壓樓磚,僅僅就一塊磚而已,況且也非心甘情願,是那白化病女人的迷藥所致,有萬千個原委。而這原委,門樓底下的人大概也猜了個七八。

其實前幾天已經接到上麵下文了,這次是最後一次拆建,明天就要走了,在走之前,摸最後一把屁股。

他磕著牙,說著自己的委屈,說著說著,竟然雙腿夾緊再也不肯起來,白化病女人似乎知曉了什麽,又哈哈大笑了幾聲這個文明人,三兩下剝掉了他的棉褲,並丟了下來。

女人像黑臉的山神麵對著腳底下的山妖,她開始踢打麵前這個失去尊嚴的山妖的屁股,每踢打一下,就跳唱一句,“人都說天地洪荒,——為何我們生來無爹娘?”……“人都說萬世昌平,——為何我們生來要流浪?”……“天地黃黃。”

戰鬥場,成了戲場。

場上沒有猩紅的帳幕,卻有兩個天外而來的戲子在鑼鼓聲中繞台飛跑,女人武生,男人青衣,活脫脫錯了戲場。難堪的是,那幅月光下泛著冷光的楹聯——“門高通德德澤千尺藍河水中波,台仰懷清清輝一片蓮花山頂月”,看了使人有恍若隔世的提醒,有想哭的衝動。

門樓下的看戲人,在盯著門樓上扭著黃龍的男女笑了幾場後,麵對著掉在地上散著強烈刺鼻味道的棉褲,捂著鼻子跳開了。

由於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嚇,從重要的器官噴射出來的**和半**——廉價而又汙穢的尿液和糞便,讓這條可憐的棉褲發出陣陣臭氣,這臭氣漂浮在空中,經久不散。就這樣,這條可疑和醜陋的棉褲躺在地上,是條下水道的濕蟲,看起來異常可笑和卑汙,而棉褲的主人,比棉褲的處境看似好不了多少。

妥協一方丟盔棄甲,提著最後的尊嚴,哭泣求饒,這使得從沒有獲得過任何獎勵的山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就像獲得了女神的親吻一樣,於是,以往的感官係統又重新回到了體內,暴戾氣迅速在這親吻之下瓦解,並消散的無影無蹤。

就這樣一場原本激烈的衝突,先在一個白化病女人的肥臀中,破解了一半,現在再在一條露出敗絮的棉褲下,徹底和解了。

這場由白化病人策劃、房辦人員協助的不明來由的爭鬥,剛一開始就被這樣輕而易舉的化解了,像一個沒有發育好的孩子,對一個行動遲緩的老男人,上演了一場不懷好意的挑逗,這場挑逗最終在女首領對著藍河水長長的哀鳴下,成為了一場夢中烏雲。

令這個可憐的出賣肥碩臀部的女人痛苦不堪的是:羊皮筏上的白化病人沒有按她的計劃一直擊缶唱蠱,來斷掉普化的水脈,反而隨水返回了自己的地下城。或者根本就沒有回去,而不知去了哪裏?現在,這個可憐的係著牛尾裙的女人正對著咆哮而去的藍河捶胸頓足。普化人對她選擇了高傲的原諒,她卻在原諒中不知歸途,揮舞著自己無助的手,喊著“回來——回來”,而她的背後隻剩下那些豢養的惡狗野貓,“喵嗚——汪汪”。

我奶奶望著水陸庵紅色的大門頹敗地講,“神邸給我們的庇佑,會在這場春雨之後徹底消失。”

5又見地下城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人群退去的。似乎有什麽東西鑽進了我的腦袋裏,徹底控製了我自己,以至於我的記憶和思索隨時陷入層層斷裂之中,時常會把幻覺、夢境、現實交錯來看。就像現在一樣,我忽然發現自己就站在月光下的一個黑色圓圈裏,周圍發生了什麽?我已經無法辨識,而我的大腦此刻又不合時宜的冒出一隻莫名其妙的狼頭出來,火紅的眼睛盯向我,快要把我吃掉,我想我又陷入到了狼瘡的恐懼中。然而當我再抬起頭張望時,我又發現剛才那暴亂一樣的嘈雜就好似隻是幻影一樣,四下一個人影也沒有了,空曠的楊家祠堂仿佛鬼魅演了一場戲一樣,隻有那條散發著惡臭的破棉褲猥瑣地躺在那裏,默默哭泣。

我帶著滿腹的疑問,轉身又去了水陸庵的祭祀現場。很顯然,他們遺留的幾個人已經行禮完畢,正在上最後一炷香。一房執事率一夥人拉來一頭羊,當滾燙的沸水潑到那隻可憐的羊身上時,它抖動了幾下,所有的人深深鬆了口氣,開始了歡呼,祖靈接受了祭拜領命而去了。

其它的人等似乎在參加完一場“聖鬥”而激情高漲的往回走,能聽見他們沿途歌唱的聲音,“我愛北京,上太陽升,偉大領袖,指引我們向前進。”

在這整齊高亢的歌聲裏,秦三爺和幾個房長往水陸庵的後殿走去,他們鄭重的捧著一個紫錦盒子

從蛛網遍布的正殿穿過去,走後殿,再穿過一個偏門,到了後花園。

一株千年檜柏下,借著月光,秦三爺親自揭開了一麵青石地磚。

我就趴在後殿外的院牆上,腳下是水流潺潺的藍河,頭頂月如銀蓮,一切都分外靜謐。我看見他們在這不同年代的鬆柏之間穿梭許久,然後走下一個光影陸離的高坡,推開了地麵上的一扇窗戶走了進去。

是一間黑暗而簡陋的小屋。小屋冰冷而空曠,四處透著陰氣,裏麵有幾個麵目不清的人在走動,月亮發出的清冷的光線從門的方向照射進來。一個枯瘦的男人坐在鑲滿了雲朵的蒲團上和秦三爺他們低聲打招呼,表情麻木,聲音奇特。他雙手接過那隻紫錦盒子,彈彈手指甲,盒子就打開了,仔細看那裏麵的象牙玉拂塵瞬間變成了一個核桃大小形狀的東西,核桃那固有的腦溝壑紋路,活脫脫一個剝了皮的人腦!

我驚呼了一聲差點從院牆上掉下來。

我想是月光的緣故讓我產生了幻境,事實上,秦三爺他們已經把玉錦盒結結實實地放進了這麵青石磚下,然後,他們又用一根老檁條撬起檜柏下麵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上紅漆寫有“出之混沌,生於太昊”。

“咣當”一聲,這麵巨石壓住了剛才的那麵青石地磚,一切又回複了原樣!

他們從後花園走了出去,去了哪個偏殿我看不大清楚,隻是吱吱呀呀幾聲門響後,隱隱約約順著風吹來一兩聲低沉的竊竊私語。

這不是我奶奶講的地下城麽?莫非真有很多城,包括今天剛聽我的貘說的?那會不會也有寶藏?阿裏巴巴和四十大盜?即使什麽都沒有,那也能有個小神仙可以幫我吹口仙氣兒,讓我這狼瘡隨便挪移到花花草草蟲蟲魚魚上去?

我自己瞎思索著,“布萊格,因為賭耳朵而消亡的城?”跑去一個偏殿,我想等夜深人靜時,親自去揭開那個神秘的青石板。

這一晚又沒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