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珠胎暗結

遠處黑色剪影一樣的山尖,在月光下披著淡淡的冷霜。山下時隱時現的一點亮光裏,不知道是星星還是燈光,在凹進去的一排排樓宇殿廟上灑出一片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裏。

一個肥厚的身影從藍河裏爬出來。許是落水了,他剝了外衣,晾在文秀橋外河壩灘上一塊破舊的界碑上。那古舊的栓馬石,斑斑點點一臉麻子。灰黑色的衣服披在碑上,疲軟地垂下來。夏雲仙走過時嚇了一跳,以為這個冤孽橫生的地方又鬧鬼了。

等站定了,借著月光,她認出了那是孫女婿黑子的粗布外衣。

“水陸庵都按設想已經告示天下了,還去捂草不成?”她心下想,“今晚又不下雨也不是值祭,跑去殿裏做啥呢?”她一邊埋怨著,一邊扯下那涼在石碑上的衣服,照著熟悉的路追了過去。

天空被月色洗劫,地麵寒氣凜冽。大殿裏外都堆放著一截截漆的滾紅的圓木,是要準備搶救這些差點毀於現世的佛天珍寶了。那些積年的灰塵和蛛網現在也被清除幹淨了。這漆紅的圓木、清掃的幹淨的地麵、方方正正的空間,太真實,反倒添些隔閡樣的陌生氣。

佛龕上的蠟燭點完了,隻剩下一小灘紅色的燭淚,一瓣疊著一瓣,堆在碟子裏,像一朵小紅梅花。花心裏長出條細長的小蛇,甩著尾巴直著頭,笑著跳躍,又漸漸萎縮下去。

一個狹小的角落裏,昏暗的油燈照到的也隻能是巴掌大的地方。幾個叱目的羅漢臉上的斑駁,被月光照了個正著。黑子正拿著水驚秋留下來的繪筆,蘸了彩,聚精會神地修補。

“現在有專門的工作組來做這些事,犯不著再像我從前那樣夜半裏跑來護著這些勞什子。”夏雲仙四下張望著,舉了油燈給黑子照著亮。

“他們哪裏能有我們這般盡心?再說這素繪現在除了咱婆孫,還有誰摸得著真正的門道?”黑子說,並不停下手中的活兒。

“行了,我傳給你那些技藝,是不想楊文軒,不,是不想我兒子的手藝失傳,冬兒是指望不住的。”她歎一口氣,“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得了這個道兒,不知道搞了多少贗品出去賣呢?我告訴你,你可得給我記好了,隻賣贗品,不許碰我這裏真的神神佛佛!”

“記著呢。”黑子應付著。

“墓室的水排了嗎?”黑子問著夏雲仙,停下了手中的筆。“水青媽這幾晚夢得不大好,看見我秋爸他在地下他敞著褂子,肚子上的血窟窿不停往外噴水,身上的肉被割皮兒,一小刀一小刀,疼得他牙齒都咬掉了,滿嘴的血沫兒。”

夏雲仙聽了也有些心口隱隱難受。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她非常想要回去給兒媳一個安慰,或者說是彼此溫暖的安慰。可當她看著眼前的黑子時,打個激靈,很快又變了腔調。

“死了的人就不要再記掛,活人過得好了就成。再過些時日,驚冬穩穩當當得了社長的職,我也就安生了。——咱說好的,你得了你的好,即刻帶著那群‘白化病’給我滾。”

她說完,不容黑子有任何反駁,轉身走掉了。

這時,銀光灑滿殿庭,寒夜薄衣,後山不時有陣陣陰風傳來。灰綠色渡著青霜的竹林唏唆唏唆響著,像是菩提夜語。

滿牆的菩薩對著黑子笑,看著夏雲仙山風一樣消失在這多少世紀以來風吹雨打、斑斑駁駁的山村小路上,他迅速地吹滅了油燈和那些化成了蠟水的燭火。

那幾個麵如白脂的男女窸窣著從不同的菩薩後麵走了出來。

黑子交給他們一個羊皮畫卷。

“唐時的水調,我女人留給我的傳家寶,那可是玄宗親筆禦賜的。靠這個失傳已久的樂調,你們習會了,留上半手,隻怕幾輩子的鐵飯碗是誰也搶不去了。”

那幾個人諾諾的點頭,捧著羊皮卷跑到殿外就著月亮仔細看了起來。

月亮開始戲弄著片片飄來的薄雲,琥珀色的光透過雲間的縫隙,照在這幾個人的身上。黑子接過駝背遞過來的玉,狠狠地啐了一口,玉背上的雙首蛇仿佛打了個激靈,“嘶嘶嘶”,涼氣瑟瑟,爬過他的掌心。

“河南的青雲莊那個傻子什麽時候給我帶回來,我什麽時候再給另外一本《水陸庵繪譜》。這繪譜比那水樂譜更值當,幹你們這一行的應該懂。”

此時夏雲仙就站在殿門外。一陣陣的涼風吹在她的麵頰上,四麵的石柱石雕石獸冰冷的矗立著,幾顆寒星從雲層的洞穴裏探出頭來,月亮露出詭異的笑臉,在她的雙頰灑下幾朵漂浮的水銀花。

而這幾朵水銀花也同樣灑在另一個女人的臉上身上。女人正踩著一根石柱攀上一株古柏,再爬上一麵若幹年前被燒棄的廢牆上。

2沉塘浮屍

時間在月亮太陽之間穿行。很快,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傍晚,起了一些變化。

村口的池塘半夜裏飄上來一具死屍。這死屍渾身滾滿淤泥,兩個黑窟窿一樣的眼睛裏,也塞滿了褐綠色的腐草和臭泥,**的手臂和嶙峋的雙腿,布滿了被鋒利的茅草和尖銳的石塊劃割的痕跡。

沒有人知道這個池塘淤泥的底下有條抗日時遺留的地道,而這具死屍顯然生前是知道的,他的手臂一直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姿勢,反向背後彎曲著,手形則倔強地指向池塘的腹地。

午夜的時候,人們被淒厲的貓頭鷹叫聲再一次吵醒,而清晨天未亮的時候,有一個跳進池塘撈屍的人,被淤泥拉扯著陷進池塘腹地的口字形洞裏了,人們開始駭然,並沿著青石板道奔走相告起來。

“澇池裏死人了,一個死的,拉了一個活的進去。”

很快臨街的門紛紛打開了,先是幾個,後來幾十個人互相追趕著跑了出來,邊跑邊喘著氣狐疑的問。

“真的真的?哪個死了,哪個活了?”

“看不清麵目,但有水鬼是肯定的了,朝賢第一個下去的,聽說是早起眼花,以為是塊木頭板子想要撈回家,結果剛下去,就被水鬼拖著腿璿進淤泥裏了。”旁邊的人解釋的清清楚楚,仿佛他親眼見到一樣。

“貪財喲,早就說這澇池冒鬼氣。”

話畢,紛紛就到了池塘邊。

陽光高高掛在雲端,濃稠的淤泥池裏翻滾著臭氣,洞口的旋還在顫巍巍的轉,螺旋樣的圈紋繞著洞口那隻黑眼睛忽上忽下。

“璿進去了,這裏有水鬼。”有人對旁觀的人不停的進行著解釋,緊接著一串踢踏踢踏的聲音奔跑了過來,一個女人“呃咦咦咦呀”的哭著來到池塘邊,聲音剛要微弱下去,冷不丁看到岸邊的破布鞋,一下就突然變成一個強大異常的畜類的嚎叫,“嗷——啊——啊”,直著嗓子哭了起來,她掙紮著也往裏跳,叫罵著自己不該早起跑出來解手,把池裏的人錯看成一截子朽木,讓男人去撈。

一會子功夫,秦三爺帶人來了,盡管他現在已經不是社長,但依然在出事的時候人們習慣性的去找他討要解決的辦法。

他先繞著腥臭的澇池轉了一圈,然後在那棵老槐樹下用腳撥土劃出一個大大的圈,後麵緊跟的幾個人從水陸庵裏抬來香銘台——一個青黑色的螭虎鼎,小心翼翼的放進圈裏,槐樹根上的土階做了現成的香燭台,村裏人又開始互相奔走著,四處去尋找火燭、黃表紙和其它器皿用具,眼看著太陽已經開始睜開眼皮放出耀眼的光線,布嗣還沒準備停當。

在地上哭的女人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憤慨,她扯著秦三爺的腿又一次的要往下跳,嘴裏不停地喊著“救我男人,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很快村裏人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主張先祭水神再去撈屍,主觀上已經放棄了救命,頂多是找到池底的朝賢屍體已經算進了街鄰之情。另一部分主張即刻下池,救人要緊,至於是否有水神,大半持懷疑態度。

第一個要下去的,剛脫了夾襖就被自己的老父親一鋤頭打在後背上,“爹娘老子不要了,去給水鬼送命”,直接打趴下了,起不來,後來還是被別人連拖帶拉的弄回了家。旁邊的人忍不住吃吃的笑,笑了又覺得太對勁,隻好憋著,扭過頭對著自己的腳後跟還是笑了幾笑。

還有一個思忖了半天,趁人不備跳了下去,可是剛跳下去還沒往池底走,馬上就大喊一聲,“不行,腿抽筋了,快救我。”這時眾人又趕緊拿來一根粗壯的竹竿,拉著泥猴一樣的他上來,這次不笑是不行了,青烏色的淤泥把在臉上,還有一隻螞蝗釘在眼皮上,活像西遊記裏一個黑山小妖。

先是壓抑的吃吃笑,後來轉化為捧腹的大笑,朝賢女人的哭聲夾在這些哈哈大笑的膝蓋間,像一隻沒油的燈油芯兒,她跪了下來,攀著一個男人的腿哭著,“誰來救救我男人?誰來?”

這男人是水驚冬。

他脫光衣服跳下去的時候,看了一眼秦鳳凰,她裝著沒看見,手裏還衲著她那雙肥厚的鞋底子,不過等池塘裏傳來一聲沉悶的“噗通”聲時,她的手指被粗壯的納鞋針狠狠戳了個正著。

“媽,驚冬跳澇池救人去了。”她慌忙地跑回家,還沒推開門就對著夏雲仙大喊了起來。

夏雲仙握著一把小鐵鍁正對著那株合歡樹培土,隻是頓了頓,她又繼續弓腰去挑另一鍁土。

秦鳳凰奔了過來捉住夏雲仙的手。

“剛入春雨還沒下多少,還等著來場洪水淹了那狗日的秦三兒的墓,這下是要前功盡棄了,我替驚冬不服,不甘啊。”

“還是安著心,冬應該知道輕重。”她婆婆伸過臉來,盯著她的眼瞼,仿佛要從眼睛裏讀出她的心。

“不行,我看他跳下去的眼神不對,澇池不深,朝賢應該掉下地洞了,悶也就悶死了,隻怕三叔糊塗又意氣用事起來,打開那個石門可就一切都毀了。”秦鳳凰已經無法掩飾自己的焦急了,憂心忡忡的說。

夏雲仙聽著,皺皺眉,放下手中的鐵鍁,眼光裏頓時飛起利刃,她看著秦鳳凰,怒聲問道。

“澇池怎麽會有具死屍?”

秦鳳凰聽到這問話,愣了幾秒。

“殺人的事我是不會幹,自從你們把這越獄回來的二傻子偷送去了河南的青雲莊,這傻子就跑出莊子五六次,要回普化自己的黑屋子,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染上麻風病,很快就要死了,送去的那戶人家怕瘟疫,說倒找給我們錢,也要連夜駕馬再送回來,這不,巧的是黑子是青雲莊人,又是咱們家女婿,就讓他攬了這個差事。”

秦鳳凰有些慌亂地解釋著,“我讓他深埋在荒山野嶺,可黑子也不知道怎麽就胡亂仍在這澇池裏了?”

“黑子人呢?”夏雲仙逼問道。“好多日不見了。”

“可能……不用說,水青走了,孩子也沒人帶,他肯定是要回青雲莊的,興許,都回去了也不一定。”

秦鳳凰吱唔著。

夏雲仙聽著,狠狠地歎了口氣,手裏的一個幹巴的泥人兒被她捏得粉碎。

“天要下雨地就得接著,你們誰,我也管不住,聽天由命吧,反正我也是數著天數的人了。”

她關了房門在黑暗裏坐了下來,外麵秦鳳凰“撲脫撲脫”踩著要掉底子的鞋,又匆匆出去了。

3三個男人都在叫她

在黑暗裏,夏雲仙打開一個斑駁的紅木箱子,不用眼睛瞧,它也能清楚地知道這些箱子裏的泥偶排放的順序:左起第一排,一隻碎了邊緣的桃紋木碗,第二隻,一個鴛鴦雕玉枕,第三隻一對豹眼盤扣****螭虎;第二排,一隻張嘴的紅鯉,一頭耕牛,一個虎馬雜交的怪獸;第三排,一穗穀物,一朵石茶花,一隻彩繪筆;第四排,第一隻,一個梳髻穿裹肚的孩童,第二隻,一個逡黑善目的男人,第三隻,還是一個男人,麵目白淨留有胡須,唯有這個男人的眼神是捏活了,烏溜溜的盯著人看,毫不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