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仙站在他們麵前,用食指輕輕的觸摸它們每一個,一幕幕的場景騎著飛馬“踢踏踏”,爭先恐後的在她麵前重疊著奔湧而來。兒子嘶啞的哭聲、饑餓鈍刀鋸磨的“骰骰”聲、石頭上滾落下來摔地的沉悶聲、水陸庵主事房的香靡聲,聲聲如柏樹銀針紮在她的心口。她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沒有光源、也沒有影子的慘白世界,不但沒有影子也沒有天和地,你能看見時間從你跟前奔跑而過,你也能聽到時間唰唰唰如水流的聲音,但是一望無際的白裏,就是沒有盡頭。有人偶爾從你跟前飄過,就再也不會重逢,因為沒有方向、沒有盡頭,就沒有回歸和重疊。什麽的都是白的,白皮膚,白眼睛,白頭發,白衣服,你不抓住眼前的東西西細瞅瞅,你就感知不到你麵前有人,或者有物,一切全憑直覺。

很快這直覺就起作用了,剛一伸手就聽到有人咯咯的笑,是不小心撓到咯吱窩了,聲音好熟悉,稚嫩而香甜。夏雲仙暗暗使了把勁兒,那白色的孩子被拖在了跟前,是春兒,對,的確是春兒。他的聲音,他的體息,他的重量和骨骼的感受,都是真實無誤的,她不會忘記,也不可能忘記。

“春兒。”她叫。

那個叫春兒的白色物體也聽出了她的聲音,“媽媽”,他投進她的懷抱。

她摸索著趕緊去打開裹襟,那裏藏了一個豆油餅,可等她拿出來喂給他吃時,他卻一瞬間走掉了。

“這個世界不需要吃東西的。”

他繼續咯咯笑著,跑掉了,聲音遠遠的,卻再也看不見了。

她掉淚了。

原來他是快樂的,那麽她就不需要再念念不忘了。

她又在不安地逡巡,眼睛在這個白色的世界裏幾乎是無用的,隻能憑著意念和記憶追尋。她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仿佛正在飄蕩的腳下是條巨大的河流,可這河流是幹涸的。她一彎腰就撿到了一個石子,滾圓的,放到手心即刻變得綿軟,辛辣和香甜交織的味道從鼻子下麵傳來。咬了一口,隨即化掉了,腸胃變得溫軟起來,有暖暖的氣體遊走,而唇齒間的辛香,又轉換為麻酥酥醇酒的味道。咂咂舌,綿長的酒醇味,又九曲回轉地變幻出了更多的滋味來,每種滋味都是強烈的對比,卻又恰到好處的綜合。甜和辣,麻和酸,酥和軟,滋味變換無窮,而且分成若幹層。

一個小小的石子進肚,全身上下筋骨通暢,沒了饑餓的驅使,夏雲仙不知該往哪裏去。一直是白,白的無窮無盡,那麽也就沒有黑夜了,奇怪的是沒有黑夜也就沒有了困倦,她隻管飄著,不饑不渴,看不見麵目。沒有溫飽問題也就沒有了生存問題,看不見麵目也就壓根沒有了交流和矛盾爭鬥和平息,她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可你要問她是不是願意留在這個地方,她開始覺得不願意起來,這巨大的虛無,反倒比巨大的紅塵寂寞多了。

“帶幾個這裏的石頭回去吧”。她心裏想,彎腰去河裏撿,石頭是不會腐爛而能永久的,這整整一條長河的石頭該夠多少人吃多少年?也許世界永生永劫都吃不完,這大概是天堂。她想著,給自己的衣襟裏不由自主的又多揣了幾個,她記得來時的路,怕受到這漫無邊際的白的誤導,她閉上了眼睛倒退著往回走,這時一個激動的聲音叫她。

“仙兒”,仔細再聽,是三個男人都在叫她,分別在不同的方向,她的第一個丈夫後來叫“她娘舅”,她的第二個丈夫身上還聞起來有著石茶花的清香,當然,還少不了那個白淨俊朗、有先古氣質的情夫楊文軒。她猶豫著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牽住哪個男人的手?這時候她又聽到一陣笑聲,他們同時笑她,原來他們現在早已成了一個人,身體早已合三為一。當他們擁抱並親吻她時,她才感知到,這個單一時間維度的空間裏,所有的關係都變得極其簡單,他們都曾真心愛過她,那麽他們麵對她時將統一為一個獨立體,而當他們要分別麵對自己的親人時,他們隨時可以像拆掉零件一樣,拆掉靈魂,隨遇而安。

夏雲仙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有些激動,她覺得自己回到了時間的某個點,她在這個花蕊一樣的點裏,任她的男人愛撫她親吻她,她什麽也不想,隻想能讓時間靜默下來,讓世界安靜下來,讓這一點化成鑽石化成恒星,永遠地掛在天上。

可是她想到了秋兒,還有那個蘆葦地裏誕下的遺骨,如今秋兒的墳地正被被秦三引地下水妄圖衝毀。而小春兒他未成人形,卻也無地可葬,挖盡水陸庵,卻也不見芒果城,隻能把他的遺骨拆掉骨節偷來,被她埋在她的合歡樹下。

合歡樹,花不老,葉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歡合!

4救人

夏雲仙一下子睜開了眼,懷裏的衣襟敞開著,箱子裏的泥人不知什麽時候被她揣在了懷裏幾個。

在夏雲仙發怔的時候,一陣瘋狂的敲鑼聲傳了過來,伴隨著村子裏的狗汪汪的狂吠聲,有人跑來敲著門環大聲的喊,“驚冬也被水神吸走了,快來救人呀!”

遠遠地,可以看到,村頭的澇池邊上已經圍滿了人群,大家東一堆西一堆擠在一起,有的皺著眉睜圓了眼睛,頻頻頓首,有的則伸長了脖子,一邊妄自歎息,一邊拍拍胸口暗示慶幸。

秦三爺拄著拐棍跑不利索,但依然奔來奔去,嗓子喊得有些嘶啞。“快召喚各路人馬,備齊祭物燒品,時辰要到了,得祭拜。”

這時村子裏傳來一聲尖銳而淒厲的長鳴聲,有人跑過來報告,豬已經殺了,豬頭剃了毛,馬上就能拿過來。

澇池中心的那口漩渦冒著氣泡,水驚冬的衣服還堆在池岸邊,倏忽,人就不見了,剩下這些綿軟而耷拉的殼子還散發著溫熱。一連兩個人都在這平日裏溫順寧靜的澇池裏,瞬間丟了性命。不可思議!人們紛紛耷拉起腦袋往後縮,大自然的萬物平時看上去個個都是馴養乖乖的番獸,可一不小心,當這獸突然食起了野味時,一切可愛和熟悉就會成為它們的腹中食。

夏雲仙顛顛地跑來,沒多言語,看見靠著槐樹的竹竿,就直接拿起來,照著澇池的最深處戳去。杆子是斜的,她想要紮進去,很多人以為她失去了這剩下的唯一的兒子而喪失了理智,紛紛不自然地向後退去,隻有我看得清楚,她的眼睛裏除了同我父親一樣藏而不露的暴戾之氣外,其實別無擔心。

“去,爬上槐樹直接****漩渦。”她異常冷靜,把竹竿塞給我,推著我上了樹。

秦三爺守在槐樹下,看見我持著竹竿橫衝直闖的過來,迎上前企圖阻止我,夏雲仙一甩手走到秦三跟前,擋住了他。秦鳳凰也跟了過來,恰巧抬著豬頭的人來了,“砰訇”一聲放在地上,籮筐底部的豬脖子因這重重的一放,血從筐底淌了下來。見血是不好的征兆,送豬頭的兩個小夥子麵麵相覷,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抬起來挪個地方。這時,誰也沒有想到,秦鳳凰“嗖”地一下將一隻手伸進籮筐,就勢鏟著豬脖子把整個豬頭給端了起來,她一手齊眉端著豬頭,一手示意周圍的人退後,點燃三支香****了香鼎。

“祭水神”,秦三爺見狀,伺機趕緊喊道。其它跟隨的人猶豫了片刻,敲起了鑼鼓,當秦三爺試圖從秦鳳凰手裏接過祭祀的豬頭時,秦鳳凰卻突然佝僂著腰懷抱著那隻淌血的豬頭奔躍著向村裏跑去了。

象一隻好不容易叼到塊臘肉的野狗,她先爬到離池塘最近的碾盤上,將豬頭猛摔上去,揚起一道血珠,她大喊一聲,“螭虎歸東海!”等到眾人跟上去,她又抱著被摔的暴突起眼珠的豬頭,順著青石道奔跑了起來,來到打穀場,又踏到碌碡上,怒目圓睜,大吼一聲,“吾乃東海持戟神,快快退去!”鎮住了追趕前來的人。

這時候,我已經爬上了盤根錯節的老槐樹,在一根半腰粗被我們平日玩耍壓彎了的偏枝上,橫著走過去,一隻手拽著頭頂的樹枝,一隻手把那根長長的竹竿橫過來,慢慢順著它,好使它遊動到塘底的漩渦處。

“插進去,搗兩下”。夏雲仙仰著脖子指揮我,樹上掉下來的灰吊子掃到她的眼睛,她一邊揩袖子一邊嘶啞著嗓子喊,“用力些”。

秦三爺怒叱叱的過來“勸慰”夏雲仙,“你這樣野蠻沒有用的,嚇到水神,後果不堪設想。”夏雲仙並不理他,說急了,就索性頭頂著他的胸脯推得他後退幾步,大聲喝問,“澇池裏是我兒子又不是你,你現在可啥也不是,最好閉上你的老嘴耙子。”

等那些追趕秦鳳凰的人氣喘籲籲、一無所獲的跑回來時,其它的人像是得了蠱惑一樣,嘩啦一下又全去了,他們一邊跑,一邊還不斷回頭往這邊望。的確,一天兩場好戲,跟哪一場都有新奇,看他們皺著眉頭卻又露出喜氣的紅臉,就知道。

當我狠狠的把竹竿****那個吃人的漩渦時,忽然,整個淤泥被施加了移魂一樣,順著這個看起來並不是很大的洞口,“呼嚕嚕”幾下就漂移著過去了。那具浮在泥上一直無暇顧及、況且也認不出麵目的死屍,像是乘著一葉陰司安排的扁舟一樣,快速的向洞口移去,準確的說,應該是被洞口巨大的神力吸了過去。還沒等大家睜圓了眼睛放下眼皮的功夫,那具死屍就一下子被人扯著頭發一樣,頭先衝向洞口,然後徹底栽進了那口沒有牙齒的黑洞。周圍的泥流紛紛被念了咒語一樣,順著受力的方向急速運動了起來,“嘩啦啦”齊齊撲向了那個漩渦。

我怔了有一會兒。當那根竹竿從我的手心滑掉,尖銳的邊角刺破了我的掌心,然後瞬間在澇池裏沒有了蹤影時,我意識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絲恐懼,不由得心悸起來。我彎著腰慢慢地退回到了樹幹上。

整個澇池徹底平靜了,池麵上的淤泥完全被碧綠的水隱藏了起來,不刮風,便紋絲不動,誰也不會看出來僅僅半分鍾前,它吞噬了一具屍體和半個池塘的淤泥,而這更早一點,它還吞噬了2個大活人。

秦鳳凰還在捧著那隻漸漸被鮮血染紅了的豬頭,在“當當當”地敲著村口的一隻破鍾。這“當當當”的聲響在今天這個詭異的氣氛下,仿佛在呼喚一種古老的恐怖。直到這邊傳來澇池那口吃人的黑洞被淤泥灌滿了的消息時,秦鳳凰才慢慢靜默下來。

她的雙手滴著紅豔豔的血珠子,一隻長癩的野狗跟在她後麵,三心二意舔著地上的血,隨時睜著不懷好意的雙眼,準備搶去她懷裏那隻被戲劇化了的豬頭。人們三三兩兩地又往澇池邊跑去,她也跟著過來,連環畫裏的奪命女俠一樣,提著豬頭,淌著血珠子,塞給秦三爺,他嚇得直往後縮手,僵硬的腿腳像驚厥的老山羊一樣四下踢踏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隻豬頭骨碌一下到了他的腳底,滾圓的黑眼珠子瞪著他,豎著耳根。他叫了一聲“殺人啦”,見鬼一樣的奔逃而去。

耷拉下來的槐樹枝不知什麽時候飛來幾隻野雀,不時的撲棱著翅膀從人們頭頂盤幾個旋,然後衝向已經沉靜下來的澇池,很快你會發現,它們嘴裏叼進去了一隻和淤泥一個顏色的泥鰍。這些鳥平日裏不覺如何,今天看來卻帶著邪惡之色,它們驚叫著飛來飛去,毫不懼怕,反倒是一直圍觀的人群紛紛驚覺到了什麽,互相打量著,用神色交流和傳達互相的恐懼和不安。

“就這樣一個死人兩個活人沒有了!”

人群驚恐的互相感歎,然後帶著這莫大的驚恐迅速散去,朝賢的女人早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嚎啕,連滾帶爬的跟在最後麵。

不到下午,家家便關上了院門,隻有那感歎聲在恬靜的可怕的澇池邊回蕩。

“就這樣1個死人2個活人沒有了!”